编者按:今天,青年研究已经成为一门“显学”,背后的原因之一便是青年在当下这个移动互联网时代越来越有影响力、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的情感、困惑、喜好和愤怒正在以有史以来前所未有的力量塑造着自己所处的时代。
与此同时,他们也是纠结于内耗的一代人,“佛系”“内卷”“躺平”“摆烂”……这一代青年一方面努力逃避社会对自己的定义,一边又在努力定义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建立属于他们的世界观和奋斗观。
他们的建议是,建议你不要对我提建议。
在观察者网品牌学术栏目观学院的主题演讲中,“蚁族”概念的创造者、长期深入青年群体从事社会学研究的廉思教授用长达十几年的观察视角,描述了他眼中的“时代青年”和“青年现象”,提出了点不一样的“建议”。
廉思:
我们课题组是做青年群体研究的,我们从2007年开始,坚持做青年研究已经有15年了。有人开玩笑说我们做了一个“中国青年动物园系列”:从最开始的“蚁族”,到后来的高校青年教师“工蜂”,再到返乡青年“洄游”,继而快递小哥“蜂鸟”——横向维度上我们一共研究了35类青年群体。
在纵向上,我们把中国青年看作一个整体,观察他们在社会结构和社会变迁中的位置。那么,中国现在有多少青年呢?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的数据,14-35岁的青年总量约为4亿,这几年青年人口持续下降,现在大约在3.7亿左右。我们尝试把这3.7亿青年当作一个整体,放在中国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来观察。
年轻人的世界是向外展开的,他们都期待一个更美好的未来。那么影响青年人未来的又是什么呢?从社会学意义上讲,影响青年向上流动的要素主要包括户籍、住房、职业、婚恋等等。于是我们围绕城市户籍问题研究城市新移民的崛起,围绕青年住房问题研究流动时代下的安居、围绕青年婚恋问题研究阶层分化中的联姻……
大人,时代变了!青年自然也会跟着变
社会学上把人类社会这个阶段称之为“后喻时代”——年轻人反过来教育中老年人!这使得青年有了通过虚拟互动直达现实社会金字塔尖成为可能。以前是年轻人仰视中老年人,现在是年轻人平视中老年人,他们不光平视上一代人,还平视权威,平视一切强大的东西。
在这样的时代里,年轻人知识量的迅速增加带来了三个比较有趣的变化:
一是节奏感加快。年轻人用节奏感来区分彼此,大家“拼手速”,上一代人跟不上年轻人的速度,年轻人就不满意,觉得你没有带来新的知识,知识更新速度太慢了。
二是审美感变化。颜值即正义。开玩笑说,我十几年前给“蚁族”做访谈时,虽然我的调查方法不是那么娴熟,但是因为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还沾点“颜值”的光,不需要太多的调查技巧,也能跟年轻人打成一片。但即便我现在调查技术很高超,也很难让一个00后跟我这样一个40多岁的中年大叔敞开心扉了。
三是权威感获得。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权威感是从科层制中获得的,但是年轻人的权威感是从互联网中获得的,比如知乎大神、B站up主,小红书博主,这对整个科层体系的挑战是很大的。反映到职场中,就是很多管理者认为现在的年轻人不好“管”了。
除了以上三点,当代青年人面临最大的时代变化,其实是小康社会的建成。
中国在2020年全面建成小康社会,意味着物质财富不再是衡量人生价值的唯一标的物。对于年轻人来说,吃得好、穿得暖、住的舒服不再是他们最在乎的事儿,随之而来的是价值观的多元化:现在的中国一代青年人中出现了几种不同的价值观分化,前现代价值观、现代价值观和后现代价值观……体现为“时空压缩”引发的“价值观堕距”。
2023年6月18日,上海国际电影节闭幕日,当天依旧吸引众多影迷观影,票房火爆排片表兼“满座”,影迷抢票拼手速。(图源:视觉中国)
刚才我谈到的3.7亿青年,大致呈怎样的分布形态呢:
从“内卷”到“躺平”,时代这么牛为啥我不牛?
这几年有一个流行词叫“内卷”,什么是“内卷”?我们可以把它简单理解为“努力的通货膨胀”——我再怎么努力,结果都低于我的预期——努力的投入和产出比下降。如果把“内卷”放到一个更大的范围内就会发现,这个概念其实反映出在社会已经进入后小康时代、物质不再大范围短缺的前提下,如何激励青年人持续奋斗的议题。
其实早在1980年代,这种困惑也有类似的表现形式,那就是“潘晓大讨论”:“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如果说潘晓来信中的“主观为自己,客观为他人”的辩论体现了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时的主体焦虑,那么,近年来有关“内卷”问题的讨论,则回应了当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充分发展、中等收入群体日益壮大后的新问题:青年人如何在上升渠道日益收窄、社会结构整体趋于稳态的过程中,寻找到新的主体性与能动性。
近几年,我们面对的情况是,一方面中国经济增长下行压力很大,GDP增速下降意味着体感不好,表现为找工作难,收入增长难,生活不容易;但另一方面,中国GDP在全球占比在提升,中国在科技、军事上不断取得新成就,国家确实越来越强大了,我们在世界上的话语权也越来越大。这样的对比,其实就能回答青年人很有意思的一个困惑——“厉害了我的国,为什么就我不厉害”?
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剧照
如果把国家比喻成一个发展中的企业,70后、80后入职时,正好赶上企业迅速扩张期,企业效益好,位子也多,努力一下就能干到中层。等90后、00后进入到企业的时候,企业增长速度变慢,位置也相应减少,一方面,干好不容易,竞争愈发激烈;另一方面,中层的位子已被70后、80后占据。有00后对我说,“廉老师你们什么时候退休啊?”我回答,“不好意思,我们延迟退休”。
在这样一个状况下,我们能看到“内卷”带来的一系列变化:
第一,随着内卷化和竞争过载的加剧,年轻人本身在社会中处于比较弱势的位置,所以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性会更强。现在的这代年轻人,由于在价值观的形成期中国还在高速增长,就导致他们在感官上习惯了中国的增速,觉得通过自己的努力,生活一定会变好。但增速一旦下来的时候,青年人表现得最为不适应。
第二,在这个互联网时代,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网上,年轻人的焦虑感也会更强。当看到别人的生活比自己过得更好,他的紧迫感就会增强。从2015年以后产生的一系列年轻人或自嘲或嘲讽的热词中,我们能感受到青年人情绪的微妙变化:2016年“丧”,2018年“佛系”,2021年“躺平”,2022年“摆烂”,2023年“幻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