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

00.她多年以后才发现，其实北京的冬天也挺冷的，不比铁岭好到哪去。

/当时她正忙着把滑落的围巾多裹一层，他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她也就低下头笑着，脸颊蹭上他微凉的指尖。他帮她整好不平的衣领，她把半张脸藏在围巾里，隔着茫然的冬日雾气看见北京黄昏的繁忙市井。她和他一起穿过大街小巷，在烧烤摊前面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在呛人的烟气里探出身体挨向对方，在哗然的喧嚣里费力地辨析着对方的声音，然后再一起笑起来。他们就这样越走越快，抛下喧嚷的人群，再在她家门前分手。明天见，他在心里说，她定下脚步看了看他，很认真地说了句明天见。定心针似的。

有一天她回家，忽然发现家里多了只兔子。他正蹲下身把兔粮放在它嘴边。她想起来自己曾经说过喜欢兔子，却没想到他会忽然把小东西带回家。问起理由，他说想多给她一点安全感，问她喜不喜欢。她亲亲他，从脸颊到鼻尖的绒毛。很喜欢，喜欢你那么喜欢。喜欢你的温存，像一团永远不灭的温柔火焰。后来他工作忙起来，也常加班，也就少去接她。她没什么怨言，回到家还是和他温了红酒碰杯顺便一块整点夜宵。他们成双入对出现在朋友面前，还是不甚自然地接受着众人的调侃。有次毛去日本，有个同事要他帮忙在免税店带香水，他认真比对了淡香水淡香精版本、各个香调的差异，给同事送了去。对方很感激，拿到就连连道谢。琴知道了，有些黯然，原来他对别人也如此用心。可回家却发现潘海利根、汤姆福特、迪奥的包装袋堆在她桌前，价格高昂到活像阔气的富商。他邀功似的晃到她面前，又诚恳盯着她眼睛说你试试。她心疼于他的大手笔，又默默安慰自己，或许这用心还是掺杂为了我的缘故。

可她现在只是崩溃，在医院看到他的一刻却是致命一击。你。她压低声音，颤抖着问。不是我，是我爸。他痛苦地摇着头，当时散场我先带我妈回家，我叮嘱他送完舅舅就打车回家，谁想到他开了车……他以为自己喝的那点酒不算什么，他居然……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只是浑身发抖，几乎要晕过去。一切都完了。他听见她喃喃。她碎发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额头上。她摇着头，看了一眼他，转身离开。他几乎浑身瘫软，倚靠在墙上。甚至没敢再看一眼她离开的背影。

/她和毛再见面，约摸是两三个月之后的事。她去了他家，她的拖鞋还在，她爱喝的无糖汽水还堆在角落，他想给她温红酒，被她拒绝。他无言，只是和她如初识一样顺着街角流进繁忙的路边摊。她被烟味熏得皱眉，他有些讶异于她的敏感，于是拉着她走到一家饭店要了单间。饭菜油盐很重，她只稍微动了动筷，说，毛，他们，不会同意了。毛说，我想办法，我和他们道歉，什么条件我都可以。她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先掉下来。她说，没有用，我了解我妈，她从来没有这么坚持过一样事情。又沉默了半晌。说，我已经和人订婚了。我们也不是没了谁就不可以。他惊讶得后退，几乎要喊出声，为她为什么。她说，断了这个念头，咱们也就不要再没理由地牵挂。他浑浑噩噩地送她到楼下，她忽然涌上一阵恶心，甩开他跑到草丛边呕吐。他心中一阵闪电刺过似的。拒绝红酒，对气味的敏感，浮肿的手指。他难以置信地对她说，你怀孕了是不是，所以你才这么着急结婚。空气凝固得可怕。是，她说，是。前阵子压力很大，他对我很好，我一时冲动。和他，本来没想长久。他几乎要骂她蠢，孩子可以不要，但不能随便葬送往后的幸福。她问他，那你能给我幸福吗？他说不出话了。

那夜他恍惚地离开的时候，甚至忘了自己有没有记得和她说最后一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