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沂，所有人都在聊网络主播王孟阁。
人们说，《非诚勿扰》这样的相亲节目“离我们很远”，但王叔“离我们很近，很接地气”。
王叔的直播最早在农家小院里临时搭起的铁皮厢房里举行，院子栖小池塘而建，原先是用来种莲藕的地方。树与水环绕的地方滋生蚊虫，因此院子里一直点满线香，烟雾缭绕地包裹住前来相亲的男男女女。
到场相亲的嘉宾们/人间后视镜
他成了所有人的“王叔”。
无论男女嘉宾，一坐上椅子，王叔便连珠炮似地开始发问：身高多高？体重多少？学历是什么？做啥工作？工资多少？有房没有，全款还是首付？有车没有，价值几万？
碰见三十多岁的嘉宾，他也不忘顺带问上两句，动过婚姻没有，有孩子吗，你能接受带女孩的吗？——在相亲条件的排序中，带女孩优于带男孩。毕竟养女儿能省下为其买房买车置办彩礼的一大笔钱。
经他之口问出的相亲问题，永远直白而精准，叫看客们有种直抵人内心欲望的畅快感。如此快节奏高密度的问答，几个来回就能让他摸清来者的情况和需求。用他的话说，这些硬件条件都是“纸包不住火”的，他问得这般细致，也是为了给嘉宾把好关，替他们找到条件匹配、门当户对的人。
在他看来，没有凑不成一对的婚，只要放宽条件，“大路多宽有多宽”，人总能找到另一半。
男人梗着脖子，摇摇头。
王孟阁这就不理解了，“你过去了，人家给你买房买车，生了孩子跟人家姓，这个事咋不好呢？”
入赘在王孟阁这儿从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离异就更不成问题。在临沂，中年离异的人太多了。网络的运营人员付峥查看用户留资时发现，愿意在直播间出镜上麦的有许多35岁以上的离异人士，他们往往没什么心里门槛，十分热络相亲和联谊活动。而30岁以下的年轻人多少有些包袱，虽然有强烈的相亲需求，但出镜露脸的终究是少数。
王孟阁的直播间吸引了许多离异人士来此寻找第二春，不怪有网友调侃他，“整个临沂的离异人士都被你安排完了。”
对此王孟阁又会蹦出自己那套经典语录：“放宽条件，找个离异带孩子的，众人拾柴火焰高。”
视频截图
残疾人，相亲市场上绝对弱势的边缘群体，也能在王孟阁直播间得到一视同仁的待遇，他很能理解残疾小孩父母的心情，这想法再简单不过，就是让孩子在自己百年之后能够组建家庭，在世上有个依靠，不至于孤苦伶仃。
付峥初看王孟阁给残疾人相亲的直播时感到“震撼”。残疾群体常年在婚恋世界里失语，都说残疾人是“难啃的硬骨头”，但在王孟阁看来，他们不是只有短板，也有优点。一个缺只耳朵的男人来相亲，他特别会卖二手机器，一年收入二三十万，这就比不少身体健全的人厉害。
“他的缺点是残疾，如果不借助互联网传递出去，提个灯笼也找不到人。咱把他能挣钱、头脑灵活的优点总结出来，不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或者和另一个残疾人组成家庭嘛。”
王孟阁为一位只能通过写字交流的聋哑小伙找对象/人间后视镜
一个没有直播的夜里，有老太太拉着孙子来敲王孟阁的家门。一问情况，老太就止不住地掉眼泪，惹得王叔孟姨也跟着哭。
男孩父亲在他三四岁时过世，妈妈后来离开了，只留下他跟奶奶长大。不像无父无母的孩子容易走歪路，男孩如今在市区里开门店卖手机，还给家里盖了两层楼。王叔觉得这孩子虽然被命运作弄，但有一股不服输的精神。“我就拿他当自己的孩子，这事一定得给他办成。三更三点也给他安排了，不让他白来一趟。”
本准备休息的王孟阁又架起手机，来了一场计划之外的相亲直播，很快就联系上了有意向的女孩。老太走的时候要男孩拜王孟阁为干爹，他连连推辞，只说这孩子能成家立业，也是俺两口子的心愿。
“谢谢王叔”/人间后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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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孟阁家两个儿子的媳妇，都是他给说进家门的。
那时，二十三四岁的俩孩子看见同龄人都成家立业，也想娶个媳妇。王孟阁说，你们想要，我就帮你们找。
大儿子的媳妇，是王孟阁托朋友介绍来的。女孩住邻村，在加油站上班，大儿就天天给她送早餐，家里包好的饺子自己不吃，先装一盘送过去，一来二去这事就成了。
二儿子就更简单。女方家与王家以前是邻居，孩子们儿时一起玩过，彼此知根知底，也是小学同学。王孟阁听说女孩还没结婚，就带着儿子上人家里去了。见了面，双方都觉得合适，第二天就定下亲事。如今俩人结婚六七年，有两个儿子。
这符合王孟阁一贯的感情观，“不找，机会永远等不来。”但他找得很有分寸，原先有人给儿子介绍特别好的对象，他说咱不敢高攀，老百姓的孩子差不多就行，门当户对才能做成亲戚。
毕竟会来王孟阁直播间相亲的，都是“普通老百姓家的孩子”。大家相貌平平，工作平平，性格平平。男孩大多老实，木讷，做一份稳定却稍显沉闷的工作。女孩大多安静，内敛，在选婚姻还是选爱情的抉择中摇摆不定。
王孟阁今年51岁，以前以捡破烂收废品为生。孟姨患慢性糖尿病后，需要在家调养，两人索性闲下来一起拍网络，经常开直播与当地网友啦呱话家常。没火之前，直播间里都有一两千人，看王孟阁在铁锅前做饭唱歌。
有人好奇，老王你咋这么高兴，这么滋润？他说，我俩儿子的媳妇都是我给说的，现在我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
这就有人问了，老王你这么会说，给我说个儿媳妇行吗？我儿三十多了还没娶媳妇。
王孟阁痛快答应，行啊。他第一次在直播间里连麦，还真给说成了一对。陆续又有些大龄青年涌入直播间，口碑就这样在临沂传开了。
王孟阁账号主页
谁承想第一次相亲大会就火了。以往只有夫妻二人的农家小院被两千多人围得水泄不通，鞭炮声噼里啪啦响个不停，喜糖与炮竹屑散落一地红毯，王孟阁养的小狗豆豆在交错的腿与腿之间欢快窜跳，一派过年时才会有的红火景象。
孟姨粗略估算，第一天就成了70多对。那天的直播人气峰值也首次突破万人大关。直播间说成的第一对情侣，过了半个月专门来给王孟阁送锦旗：“感谢王孟阁直播间，夫妻免费搭鹊桥，红娘相助美姻缘。”
七月七相亲大会后，一发不可收拾。
“看中小伙子的赶紧拨打热线”/人间后视镜
二婚人士是相亲主播里的主力军，早在2013年就有不少头部红娘一边为客户服务，一边为自己在三区九县寻觅爱情。线下相亲、线上直播的形式也并非王孟阁首创。在他之前，有不少婚姻介绍所和红娘机构都会拉一个人坐在旁边，再让另一方在直播间连麦。
在如此内卷的相亲环境里，为什么偏偏是王孟阁让相亲直播变成一档连续剧般的吸睛节目？
要回答这个问题不是易事，但你若守上几场直播，看王孟阁如何将大龄青年推销出去，就会惊讶发现，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王孟阁开诚布公的条件罗列法移植到北京上海或是东北四川，便会失效——你再也无法从任何地方找出这么多温顺、忠厚又老实的青年人，他们的婚恋标准几乎可以简化成一条：找个人过踏实日子。更甚是，“只要下雨了会跑回家就行。”
王孟阁老挂在嘴边的“放宽条件”也贴合山东现实。
临沂本地年轻人多早婚，不乏22岁就觉得自己“晚婚”的男孩来直播间相亲。二儿子记得自己初中毕业时就有不少同学在找对象，等他中专毕业，同学们的孩子都长大了。
网络里的主播千千万万，相亲主播或许是最不需要唱歌、跳舞这些硬性技能的一类人，很多时候他们扮演服务者的角色——了解一个家庭，再帮人们去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另一半。说白了，成为像王孟阁一般的相亲主播，捷径无他，只在于日复一日的坚持，与从不辜负他人信任的责任心。
王孟阁和志愿者们为远道而来的嘉宾准备大锅菜/人间后视镜
预约热线“根本停不下来”，一家人只好轮班接线/人间后视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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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常见的情况是男孩不愿吃苦，而女孩多少能考个本地公务员。王孟阁自己也感慨，“现在的小女孩都在提升自己，反而是大龄男青年扎堆太多，真正优秀的男孩不如女孩多。”
配对成功的女嘉宾现场发喜糖/人间后视镜
如今，30岁左右的男青年已经很难找到未婚女孩，多的是离异人士，区别只在于女方带不带小孩。这也是王孟阁鼓励大龄青年放宽条件找离异人士的原因，“现在社会思想开放了，大家对离过婚的人偏见没那么深，不像以前有些特殊情结。”曾有大龄小伙来直播间，就想找未婚女孩，王孟阁有些生气，“自己本身情况就这样，还想找未婚的高材生，不现实。”
他把这些苦于脱单的青年当成自家孩子来张罗对象，三十多岁的人在他口中也是小男孩小女孩。孩子们来找他相亲，都得带父母到场，得先过父母这关，王孟阁才会大胆给人放宽条件。
父母必须到场，是王孟阁从一次“翻车”经历中摸索出的经验。曾有一个小伙子一个人来相亲，看见女孩条件好，家里有楼有车，自己做主当了倒插门女婿。第二天父母找到王孟阁这儿，才说不同意儿子入赘。
陪孩子来相亲的家长们/人间后视镜
临沂本地的关系网其实也帮王孟阁铸造了一道信息防火墙。在邻里乡亲都看直播的熟人社会，一旦撒谎，弹幕会毫不留情戳穿这一切。而父母陪同，也让王孟阁的直播更加真实可信，他活脱脱就是一个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急的身边人——在相亲这件事上有着说一不二的威严与强势，看见男女双方硬件条件匹配，就将两人都往前推一把。
不过，尽管来王孟阁直播间相亲的人大多都能配对成功，但让夫妻俩“恨铁不成钢”的小青年还是大有人在。
从直播现场就能看出一些大龄青年刻在骨子里的羞赧与老实。不少男生都是不修边幅地来上直播，曾有一位头发过长的男孩相亲失败，王孟阁好心建议他，“上门口领20块钱剪个头发，记王叔账上。”此外，王孟阁还会给男生们头发抹点摩丝，衣服喷点香水。
有男孩对着镜头紧张，说话都语无伦次，脸部肌肉僵硬收缩，笑比哭还难看。王叔孟姨也着急，还给他们唱歌舒缓情绪。王叔一手拿木棍，一手握茶筒，敲鼓一样合着孟姨唱起《洪湖水浪打浪》，把相亲节目整成了才艺表演。
正式开播前，王孟阁给小伙子们涂上发蜡/人间后视镜
孟姨现在有了新感悟，找对象难不仅是大环境所致，一些大龄男孩的情商也确实堪忧，“小女孩在眼跟前都不知道怎么吸引人家，这就是情商低。”
孟姨狠狠凶了男生一顿，“你傻呀？上夜班就光顾着睡觉了？你看小女孩下班了，吃饭的时候抓紧给发个信息，人家就知道你心里有她。一个星期不联系，她以为你心里没她，所以才把你给删了。”教训完，孟姨还是给他介绍了另一个女孩，不忘警告男生：这次再散，我就弄你了！
一名开汽车修理厂的90后男嘉宾，现场联系配对成功的女孩/人间后视镜
对于相亲这件事，女孩的想法偶尔会和男生形成一种尴尬错位。女生往往想得更多，不知该如何抉择婚姻与爱情。
一位追星多年的28岁女孩来到现场，做财务工作的她穿一身白底嵌红樱桃的针织衫与黑长裙，在一水儿的男人中显得分外甜美。可她依旧找不着对象。
“我们公司的男同事全部结了婚，同学也好久没联系。我回老家相了三年亲都没相着合适的。”
女孩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她平时看韩剧和恋综，喜欢眼睛小但笑起来好看的男生。结婚对象嘛，父母催她催得急，只要是个男的就行。她自己也说，合眼缘就好，没别的要求。但这又似乎是最难量化的相亲要求。
搬家时，女孩独自搬东西上五楼，那时她才“发了疯似的想结婚”。但找不着这样一个人。她有过一次很短暂的恋爱，之后又沉迷追星，在完美偶像的光环下很难再对现实中的男生抱有太多期望。出轨、海王、家暴这类社会新闻与身边人的经历让她不太相信爱情，可依旧认为“谈恋爱和谁都行，但结婚必须要有要求”。
至于两人的未来如何，没人能预知。如二儿子所说，“总有人说这是剧本，但其实吧，这是他们自己的人生的剧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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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刻意询问，没人能看出王叔和孟姨是重组家庭。
俩人都是中年丧偶，家庭条件在当时并不好。王孟阁出生几个月没了娘，从小吃百家饭长大，在那个年代压根没有红娘愿意给他说亲。他只能自己找机会，“有枣无枣打一杆”，这才认识了大6岁的孟姨。
最早开短视频账号时，老王就注册了“王孟阁”这个用户名。他姓王，老婆姓孟，他们住在农村的自建房里，盼望着哪天能买个阁楼，住进高楼大厦，这才有了王孟阁的名字。直播也是夫妻一起做，王叔休息的空档就换孟姨顶上去，两个人无时无刻都站在一起，感情反而更深了一步。
开播前，王叔给孟姨整理头发/人间后视镜
王叔孟姨是自由恋爱，相似的婚姻历程让他们各方面都很聊得来。看到有人需要帮助——家庭困难的，患有残疾的，离异丧偶的，心都会一软。在相亲这件事上也是如此。
王孟阁和小狗豆豆/人间后视镜
王孟阁偶尔也会怀念去年今时。那是9月，他和孟姨娘家人商量，俺现在有钱了，孩子也结婚了，搁咱们老百姓的传统来说，得有一个名分。他指的是当年没和孟姨办成婚礼的遗憾。
他回家就跟孟姨商量，“老孟，我带你出去，咱旅行结婚。”
快手截图
他说干就干，支上一台板车，让孟姨抱只玩具狗坐木板上，拿块大红喜布盖住顶篷，再买一把喜糖和窜天猴，牵上豆豆，说走就走。他们沿着沂河一路向北，走了有100里路。在路上放窜天猴时，俩人还能用煤气罐和锅煮上面条吃。旅行本预计持续一个月，但碰上外地疫情，夫妻俩玩了4天就连夜赶回来了。老王一晚上拖着板车走70里夜路，回到家脚上磨出了水泡。
他们后来还合计，买窜天猴花了10块，两包红将军的烟花了14块，再吃两顿大包子，结这个婚总共就花了52块钱。
二十年前，村里的房子也是俩人一起盖起来的。老王有辆三轮车，每晚就摇车带孟姨进城里拉石头和空心砖，拉回了家，俩人和好灰，王叔爬到架子上垒砖，孟姨就站在身下负责递砖。垒到一定高度了，她再找绳子拴住砖头往上传给王叔。一如乡村电影里的图景。
一个难得的休息日，王叔和孟姨去大集采购蔬菜/人间后视镜
想起那时候的生活，王孟阁依旧觉得很幸福。因此他也享受现在给男男女女们牵红线的日子。婚姻纵有重重难关，但两个人相互扶持着就怎么也能过下去。
孟姨坐在沂河边，看向身边的王叔，“我也想要俺两个人永远走下去，永远永远俺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