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都市》的复活限定剧《就这样…》于去年12月在HBO流媒体上线,这是这一IP在将近20年后再次以剧集的形式回归。回归谈不上顺利,首先是四位女主角“三缺一”,Samantha扮演者KimCattrall没有出现在最新的限定剧中,显然,她们的剧中友谊并没能延伸到真实生活中,这也是经典剧集玩“回忆杀”的最大阻碍。
这次协同写作,正如之前的三次一样,是愉快的,同时也是艰难的。我们跨时区夜以继日耕耘,新年假期也不曾停笔,此次协作最终以超过3万字的超长篇幅与大家见面,请原谅我们的啰嗦。因为在思考形成文字的过程中,我们也在检视自己的生活,疏解长久以来的困惑。回望过去20年,我们很难找到一个关于保守与进步的一以贯之的线性坐标,女性在其中的位置与立场更是不断浮动、来回摇摆。而中美之间社会语境的差异,也为这种观察和反思增添了更多复杂性。
这篇协同写作不仅是关于《欲望都市》的,更是从《欲望都市》的人物和剧情中走出去,走向更广阔的女性的生活。我们共同思考的问题是,在结构性的性别不平等、弥散的父权制文化、诱人的浪漫爱神话之下,女性如何在具体的生活中去实践平等、自由和爱。
【协作者】
小庆,舒萌,雅琴,之琪,适野
【目录】
一、人物与剧情
二、性、性别与女性情谊
三、时尚、消费与经济权
四、《欲望都市》在中国
01《好想好想谈恋爱》:汉化与改编
02在20年后回望
「人物与剧情」
01Carrie:
男人的政治隐喻
在与Big和Aiden纠缠的两季里,一直困扰Carrie的问题是,为什么Aiden如此“完美”,能给她她在Big身上想要却得不到的一切,但她却一直想要逃离Aiden。这其中除了Big和Carrie的官配叙事不能动摇之外,也反映了世纪之交美国女性选择的变化。那就是传统的亲密关系,或者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男人”,即便再甜蜜、再稳定,也无法再满足女性的期待。直接的解释似乎是Carrie爱Aiden不如爱Big多,但更重要的或许是,女性在亲密关系中的需求已经变化了:“自由”——尽管后面我们也会谈到,这种自由的欺骗性——以及自由带来的风险,已经战胜了稳定以及稳定所带来的束缚。Big是不能承受之轻,而Aiden是不能承受之重。
Carrie&Big
Carrie&Petrovsky
02Miranda:
阶级与种族缠绕,边界与关系共生
张之琪:相比Carrie,其他三位女主角对伴侣的选择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形态隐喻,更多地涉及到阶级和族裔问题,比如Miranda离开尼克斯队的黑人队医Robert选择与随遇而安的酒保Steve结婚。Miranda是四位女主角中人设最精英的,她哈佛毕业,是一家中等规模律所的合伙人,同时她本身也比较具备“做题家”气质,勤奋、有规划,也是四个人里经济最独立,对与男人的金钱纠葛最排斥的一位。她与Steve的主要矛盾也在于此,Steve性格懒散、孩子气,无法fitintoMiranda井井有条的生活。两人之间的阶级差异显著,但Miranda主要的不满并不是钱,而是Steve在文化意义上的“不够精英”。
而Miranda最终却放弃了黑人精英Robert,选择跟Steve在一起,除了剧集“真爱战胜一切”的逻辑之外,种族因素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事实上,在前六季剧集中,四位女主角date过的无数男人里只有两位是黑人。一位是Samanthadate过的嘻哈歌手,另一位就是Robert,分别体现了在美国社会黑人阶级跃升的两大途径:娱乐和体育。这种人设也是充满了刻板印象的,“配得上”和白人女孩谈恋爱的黑人,只能是娱乐或者体育明星吗?
安小庆:顺着之琪的分析,我想再谈谈这部剧集中,可能是我最喜欢的一条人物关系故事线——Miranda和Steve。当我们重读和细读一个文艺作品时,我们很难不用今天的眼光和观念去对它进行X光扫描,从很多方面来说,《欲望都市》剧集都有着这样那样的缺陷和遗憾,但Miranda和Steve的故事线一直是我个人很喜欢的一个部分。
按照今天中文互联网的醒世恒言之一——“不要靠近男人,你会变得不幸”——来说,Miranda简直就是一个典型得不能典型的“不幸”女人。明明是一个精英都市女性,却要去“扶贫”一个不论经济状况还是社会地位都比自己低得多的酒保。从此一路“下滑”,不但不慎怀孕,成了“蜡烛两头烧”的单亲妈妈,最后还和“凤凰男”结婚,住在她婚前购买的公寓里,此后又从曼哈顿搬家到布鲁克林,相当于从北京二环搬去了昌平;最“可怕”的是,不仅“扶贫”老公,还要接受年迈的婆婆住进家里。
“阶层”这个视角在Miranda和Steve的关系中得到了充分展现。她也是四位主角中唯一一位与低阶层男友进入稳定关系的,而正是在阶层和亲密关系的互动中,我看到了Miranda作为个体的成长。
我很动容的地方有两处,其中一处是当两人决定举办结婚仪式时,Miranda没有像都市丽人那样去教堂、草坪和高级餐厅,而是看中了路边栅栏里一块落英缤纷的小花园,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和一个所有人看来都“不合适”的对象在一起。和这块普通的小花园一样,作为伴侣的Steve给了她一种普通、真实、舒适的关系,她很明确地知道这就是她想要的。
Miranda&Steve
另一处是,他们婚后搬到了布鲁克林街区,有一天Steve的母亲病了,被医生诊断为阿尔兹海默。当Steve和Miranda进入母亲多年来独自居住的房间时,他们看到厨房里堆满了脏盘子和杂物,蟑螂四处逃窜,Steve瞬间崩溃了——我想这也是Steve让Miranda觉得真实和舒适的一个原因,他从不惮于在伴侣前展露脆弱或者哭泣,除了他罹患睾丸癌后对睾丸存在感和睾丸假体大小的执着之外,Steve似乎是剧集中较少被所谓男性气质捆绑生存的男人之一,他也丝毫没有与伴侣比较而产生的“影响的焦虑”。
当看到Steve为母亲窘迫的生存境况心碎和感到愧疚时,Miranda抱住了他,主动提出让婆婆住进家里接受照护。有一天,婆婆在众人视线之外开门外出,走丢了,Miranda最终在一个街边的垃圾桶边找到了婆婆,她安慰她,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和多年来一直为她工作的保姆Magda一起给婆婆洗了澡。浴缸的水面上,浮着两只橡皮小黄鸭。我记得之琪在微博写过,Magda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一直以来独立、刚硬、界限明确的Miranda“代母”的角色。我也有同感,当晚,当目睹一切的Magda即将下班离开前,她抱住Miranda的额头轻吻了一下,说Miranda懂得了“爱”的意义。
这是始终让我感怀的一幕。我想到Miranda曾经的清坚决绝,她杜绝一切可能的煽情,不喜欢无来由的肢体接触,不喜欢Magda看到胎儿B超照片时的大呼小叫......这些都是她基于过去的生命经验和个人的生存理念,为自己合理设置的界限和栅栏。但生命和关系是流动的河流,而生命和关系最迷人的地方或许正在于,没有什么是永恒坚固和变动不居的,甚至我们以之为永恒的雪山和大地也每一刻都在变化。
在一个永远不完美的世界,在一个绝难找寻到所谓完美关系的人世间,我们是否还要进入关系?是否我们彻底远离这条河流,绝不踏入其中半步,高蹈“搞钱”的口号,就能幸福安全地过完这一生?关系究竟对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改变是否就是对“自我”的背叛?在一段关系中,当“浪漫爱”和荷尔蒙带来的华彩段落渐渐淡出,是什么让我们依然愿意和伴侣待在一段有机发展着的关系中?很多时候,不论在虚构的影视作品还是真实的采访中,我会愈来愈被关系中的人对人的“义”“恩”“包容”所触动——当我们谈到关系和“爱”,它究竟是怎样的质地?这也是从Miranda的故事和作为个体的成长里我所获得的许多启示。
张之琪:在Miranda的故事线里,Magda扮演了一个代理母亲的角色,同时我们也知道她是东欧移民,可能是东正教徒。她第一次出场是Miranda尚未婚育的时候,是帮一个忙碌的单身职业女性打理家务的钟点工。在打扫房间的过程中,她在Miranda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个振动棒,第二天,Miranda正打算在睡前“犒劳一下自己”时,打开床头柜却发现振动棒被Magda换成一个尺寸相当的圣母像。第二天Miranda去质问Magda,Magda说用振动棒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因为她不需要男人。
联系到这个前情,我在看到Magda若干年后对Miranda说出那句“Youknowlove”的时候,感受就会有点复杂。因为这里的“爱”的意义是多重的——既是小庆所讲的,人与人之间生长出来的那种“恩义”与“包容”;也是一种宗教意义上的“奉献”和“牺牲”,是家庭作为一种制度和意识形态最强大的话术,是解蔽不平等的经济关系、无偿的家务劳动、不自主的婚育选择的借口。
在Miranda的故事里,这的确是她展现人物弧光的时刻,两次看到这里,我都跟着落泪。但同时,我也忍不住在想,如果她就是一个cold-heartedbitch呢?如果她没有改变,或者她的所有“界限”都不是用来打破和超越的,如果她原本就是如此呢?我们能允许这样的女性也幸福吗?这样的女性又该如何去实践爱呢?
我也常常对互联网上关于“恋爱脑”的讨论感到厌烦,但我又能看到,那种自我标榜的“精明”和“清醒”,那种想要像消灭病毒一样消灭脆弱的干劲儿背后,恰恰是一种巨大的不安,试图通过否定别人的生活方式,来为自己建筑一种心理安全。我能理解那种不安,虽然它的表现方式常常是不容置喙的。因为即便在最幸运的亲密关系中,那种不安也是汹涌的暗流。
安小庆:当Magda得知Miranda怀的是男孩时,非常兴奋,再三要求Miranda对着小男孩的B超照片“笑一个”,那一刻我依稀看到一个“喜抱孙”的东亚老人的样子。在Miranda的社会关系中,Magda确实是那个不时输出道德劝勉的那位,但Miranda作为成熟稳定的个体,一直很清晰明确地维护自己的界限。
我记得她不慎怀孕、即将成为单身母亲时,Steve曾仓皇地提出结婚,Miranda即刻拒绝了,她认为怀孕并不是结婚的理由,而那时的Steve也不是她想组建家庭的那个人。在Miranda身上,始终有一种强烈的主体性,就是不论保持现状还是做出改变,我都要是那个去做决策的人。从这一点上来说,只要一个人葆有自己的主体性,不论她要不要改变,要不要打破自己的界限,决定打破多少的界限,只要没有妨害到他人和公众的利益,她都是自由的,也是正当的。
03Charlotte与Samantha:
流动中的先锋与保守
Charlotte&Harry
Samantha
04为何弹幕都在骂Carrie?
Carrie
「性、性别与女性情谊」
01
过度性化的女性与过于理想化的都市
这一集结尾,Charlotte参加了某个性技巧工作坊而收获了让约会对象兴奋的技能,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并非认为这些技巧是羞耻的,但是技巧应该是在两性平等的基础上增进双方的愉快。我们不知道Charlotte是否体会到了愉快,她的主要动机是怀疑自己不够好。在另一集中,Miranda因为怀疑自己不够有魅力,而去应召已婚夫妇对threesome的邀请,发现对方很喜欢自己的时候,感到非常开心。
安小庆:舒萌谈到的角色“过度性化”问题,有解答到为什么在重看这部剧集时,我有时候会觉得不太舒服或者“压力”很大。有一集好像是Samantha从哪里买来一个新玩意儿,一对人造乳头,按照她的理解,戴上这对比自身乳头更大更突出的设备,可以显得更性感。此时,Miranda戴上乳头在酒吧里晃了一圈,马上获得了男人们的注视和搭讪。还有一次是Samantha陪Carrie坐火车去南部做新书签售,那一集几乎全程在渲染Samantha的饥渴和“欲壑难填”,特别令人震惊的是,为了满足好友对这趟激情火车之旅的期待,也为了维护好友对自己性魅力或者作为纯粹“下半身动物”的那种一贯骄傲自负,Carrie还去拜托火车上的大叔们和自己的好朋友调调情吧,求求了。
李舒萌:情节起伏中,女性承担了对sexuality的所有焦虑,仍然要承担被过度性化的压力,回应的方式或者是试图将男性也完全性化成工具人,或者是怀疑自己是否没有满足男性对于性感的期待。被过度性化的压力不仅体现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上,也表现在女性内部之间。就像Samantha看不上Charlotte的“床技”,Carrie和Charlotte也都分别对Samantha表达过“你放荡的行为非常不得体”的想法。
我想起之琪曾经推荐的一个关于女性抑郁的短视频,心理咨询师张春谈到,女性抑郁和她们面对的双重束缚有关——在做一种选择时,女性同时要受到两种标准的评判,你要性感,又不能太性感。
这部剧中的女性形象非常矛盾:一方面,剧集试图将她们塑造成在猎艳游戏里主动出击的Hunter,但更容易不被满足的是她们,认为能够以退为进却不断失望的是她们,感到抱歉的是她们。男性岿然不动,他们不在场,却掌握着定义游戏规则的话语权。女性身体的自由是通过主动成为“性狩猎者”就可以实现的么?如果两性身体互动的脚本已经是深深被社会规范和期待所影响,深谙此道就可以使女性免受其害么?
作为一个少数族裔在美国生活的经历,更让我觉得这部剧已经已经大大削弱了“过度性化”与种族、阶层交叉带来的影响。首先,这四位女性“性感”的前提是有足够的经济实力和文化资本,她们的性感是由消费和特定的社交场合中的文化符号组成的,这也意味着她们不可避免地传播消费主义和特定阶层对于性别气质的要求。仔细审视,会发现那种性感说实话有点无聊,甚至保守,保守到Samantha这样想得开的人也要去做整容“永葆青春”,保守到Miranda这样的独立女性也要担心自己的体重是不是超标了——就算是最成功的女性,也要受到judge。
更别提少数族裔了。如果一个少数族裔女性和剧中的男性互动,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呢?几乎不可能心里不打鼓——这个人到底是欣赏我作为个体的特性,还是有“黄热病”(yellowfever,指因刻板印象而对亚裔女性有癖好的人)。认为亚洲女性比白人女性更温柔,更“可爱”,简言之就是更加顺从(本人亲身经历白男同学说出这样的话),这样的偏见让亚裔女性还没进入关系就已经“被”失去主动性了。而另一方面,blackcolorandbrowncolor的女性则在另一个极端,根本不被视为欲望的对象。看着剧中四位女主竭力在男女追逐游戏中展现出举重若轻,我内心感受复杂,大概就是“虽然你也不容易,但我比你还不如,有什么资格和你共情?”。
安小庆:在塑造Samantha这个人物的时候,主创确实如大家所谈到的,将这些多年来生存于、穿梭于欲望都市丛林的女性经验过于理想化、安全化和滤镜化了。最明显的一点是,看完之后会感觉纽约治安也太好了吧,她们遇到的人也太“正常”了,竟然没有我们多年来在社会新闻中见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坏(男)人,一个都没有。
余雅琴:小庆所说的治安好,我觉得除了剧集的夸张之外,说到底还是一个收入的问题,四位女性看上去经常约会一些不靠谱的人,也闹出过不少笑话,但她们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的坏人,她们约会的对象,除了个别之外,基本上都在自己的舒适区里。考虑到她们日常居住和活动的区域,她们不太会遇到和自己收入差异特别大的人,主创恐怕也从来没考虑过在剧情上设定一些对独居女性不友好的情节。
安小庆:我说的社会新闻里形形色色的坏人,不局限于经济和生存境况。我会觉得,在她们约会的这么多人里,好像没有真实社会空间中我们不时在职场、约会中遇到或者在大量新闻事件中看到的那种男人——小则性骚扰、酷爱说教,大则威胁人身安全,做出不同程度的犯罪行为。感觉这种更真实的状况似乎被主创忽视了,不仅她们的欲望都市丛林生活很“安全”,整个城市看上去也挺安全。
傅适野:之琪提到的“精神男人”Samantha以及舒萌提到的女性的sexuality是变量,男性则是常量,似乎都指向当代女性在异性恋亲密关系中面临的处境——一种被他者化的、成为欲望客体而非欲望主体的状态,以及女性如果想要突围,大概率或主动或被动选择的处理方式——像强者一样(在这里指的是男性)思考和行动,在既定的男权社会规则中浸润和学习,直至游刃有余。
我想,作为女性,我们或多或少都体会过在这样的关系中的不适应以及对于既定规则的不认同。我们想突破旧有的游戏规则,我们想逃离这种强者和弱者泾渭分明的追逐游戏,我们试图践行一段平等的、协商的、开明的关系,却发现自己在男权社会异性恋的运行逻辑和规则中举步维艰。需要强调的是,这些规则并非强硬的、冰冷的、死气沉沉的条条框框,恰恰相反,它们伴随着关系中的关怀与甜言蜜语、爱意与温柔,它们是更大的结构和更主流的男性气质在个体身上的具体实现和操演,它们与个人性格、双方的日常互动相互浸润,达成一种特定的动态关系。它们包括但不限于关系中双方对于性、家庭、婚姻、照料等诸多问题的理解。也正因这种规则的高度复杂性和私人性,它们有时候难以被识别、不利于辨析,也在拒绝着能落实到语言层面的讨论。这无疑对女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挑战。
03
女性情谊的力量和可能
SATC中的女性友谊
时尚启蒙还是消费陷阱?
02
女人该不该花男人的钱?
张之琪:也是今年重看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欲望都市》里很多对于金钱的讨论。比如一个最老套的问题——女人该不该花/拿男人的钱?
有一集的开头是Carrie在D&G购物,结账时发现信用卡已经刷爆,正尴尬时遇到了她的一位女朋友,操着一口意大利口音的英语,Carrie称她为“internationalpartygirl”,每次出现身边都有一个新的富豪男友。她慷慨地为Carrie付了钱,后来还介绍她认识了一个来纽约出差的法国建筑师。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房间里醒来的Carrie发现建筑师已经不见了,床头柜上多了一个写着她名字的信封,里面装着1000美金。显然,“internationalpartygirl”是一种温婉的说法,这位女朋友的真实身份恐怕更接近高级伴游或是拉皮条的,Carrie无意间“接了一单”。她对着这笔钱发起愁来,还自然是无处可还,但她要花吗?花了是否意味着她用自己的身体真实地交换了点什么?
另一个场景是Carrie的rent-controlapartment要goco-oped,她要么买下公寓,要么就要搬走——这中间还有一段Aiden买房求婚的插曲,此处略去不表。没有积蓄也贷不到款的Carrie来找Big,嘴上说的是“我需要钱,而你懂钱,我想要了解你关于钱的知识”,实际上还是在期待男人可以帮她解决人生难题。果然,Big大笔一挥,给她开了3万美元的支票,也就是她房子的首付。
随后,在四个人的聚会上,Carrie掏出支票,问大家要不要收下。Miranda认为,当你拿了男人的钱,就给了男人掌控你的权力;而Samantha则认为,钱只是钱而已,钱是流动的,你需要的时候就收下,别人需要的时候你再给予。
Carrie的公寓
事实上,钱不只是钱。这正是钱的麻烦之处。对Carrie来说,法国建筑师的钱和Big的钱,意义显然非常不同,甚至Big和同样offer为她买下房子的Aiden的钱也完全不是一回事。Samantha自己也清楚这一点,因为在这一集的后半段,她发现Richard送给她的那些昂贵礼物都是他雇佣的一个professionalshopper买的,连卡片也不是他亲自写的,她还是感到愤怒,并且要挟shopper把卡片落款上的“best”改成“love”,绑架Richard做出爱的表白。
在王力宏和李靓蕾的离婚案中我们也看到,对于“要钱”这两字,不同的人有着极为不同的解读。即便多数人已对女性应得的婚内共同财产以及男方应付的赡养费有了基本共识,但女性面对“要钱”的问题依然常常如履薄冰,因为在法律以及比法律更不确定的道德、情感、社会文化的疆域,除了父权制无处不在的伏击,我们自己也常常是困惑的,复杂矛盾的信息想要把我们引向南辕北辙的道路。
热播剧总向我们释放这种迷惑人的信息:《我的前半生》里讲女性最重要的是经济独立,“梦是好的,但钱是要紧的”;《三十而已》里又讲全职太太也是独立女性,家务劳动也是一份工作。更复杂的是,在《前半生》里我们发现“独立女性”的工作是靠爱他的男人提拔得来的,经济独立的前提又变成了搞定男人;而在《三十而已》里我们又发现“全职太太”也要“竞争上岗”,主妇真正的工作是“斗小三”。
太令人迷惑了。比这更令人迷惑的是,有一天我随意点开一个小红书推送的视频,主题是跟男人约会要不要AA。博主立场鲜明地反对AA,给出了三点理由:一是社会财富在男女之间的分配是不平等的(举的例子是很多农村女性没有土地继承权);二是就业市场上的性别歧视,男女同工不同酬;三是女性的生理特征决定其在性与亲密关系中承担更大的风险。因此,在上述种种不平等的前提下,谈约会花钱平等就是耍流氓。这三点前提看上去都是成立的,论证的是女性结构性的弱势地位,然而,这足以推导出,在私人交往中我们可以以花男人钱的方式“行使补偿性的正义”吗?既然父权制从根本上是邪恶的,那薅父权制的羊毛就是从细微处动摇邪恶大厦的根基?
我想起十几年前跟我高中的英文老师聊起她的相亲故事,她说她只约咖啡不约饭,并且会提前到一会儿,买好自己的咖啡在座位上等。不知道为什么,与她的全部交往中,我记忆最深的是这一句。可能那是十几岁的我对像她一样的成年女性的想象:不想占对方的便宜,又保护了对方的面子。
她错了吗?我们错了吗?
现实是,钱虽然是一般等价物,市场和家庭却使用完全不同的语言来形容女性劳动的经济报酬。从亲密关系中得到的钱和在职场中得到的钱,含义大相径庭。女性在接受来自这两种制度的经济补偿时,也被赋予了截然相反的性别气质。在职场中挣的钱,对女性来说意味着作为劳动力的尊严和独立,不可以和他人的赠予混为一谈;而在婚姻制度里,从另一半那里得到的钱,从物质角度看是对女性在家庭劳动中的补偿。但在目前的文化环境下,道德逻辑要求男性“慷慨”给予,而女性须以“被保护者"的角色顺从接受,来承认男性的权威地位。所以也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还是性别气质的"演绎”。我们可以从反面设想,有多少家庭妇女能理直气壮要求丈夫给自己付工资?很难,因为它完全打破了传统的性别气质的演绎。
女性再次面对双重标准。不仅要面对自己在社会分配上的弱势,还要面对性别气质的审判,似乎无法做到“接受赠与”与“保全尊严”的两全其美。市场要求女性必须割舍作为生育者、抚养者的脆弱一面,不承认女性有需要被保护的时刻。而家庭则要求女性割舍自己的独立性,劳动不是劳动而是“爱”。所以,女性才常常要在“自己挣尊严”和“占父权制便宜”之间反复横跳。我以前对薅父权制羊毛的做法不以为然,但现在更能理解这背后女性要面对的结构压力。
我看了有些难过,感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不仅笼罩在这两年社会生活的角角落落,也充斥在我们私人生活的每个缝隙,它逼迫着我们——大多数时候是女性——似乎要拿出最狠的架势才能保卫自己。从表面来看,我们可以说“腊肉事件”中的这种吝啬和介怀实在有些不体面,也好像没有太大必要,但在这种“坚壁清野”和“草木皆兵”的背后,今天的我们到底在不安些什么呢?
“坚决不AA制以此来薅父权制羊毛”,或许是一种基于日常生活的微型游击和反击战?可是我担心这种全凭个人赤膊上阵去博弈和“战斗”的模式,不仅会让许多女性继续被扣上“以性别做交易和换取好处”的污名(近乎再度“落网”),同时,这种过度聚焦于个体选择和依靠个体去“寻求正义”的视角,是否会让我们自身以及全社会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去模糊、放过对更大权力结构、社会运转方式、坚固历史文化逻辑的改造呢?这两种方式对现实的介入深度和改造效能,是一样的吗?究竟哪种方式更能让我们对铺就于一个社会最底层的逻辑、网络、轨道、运行惯性进行全盘的、长期的、系统的革新与再创造?我还有些担心,这种逻辑层面的个人追偿和复仇,是否会把女性群体继续分化,让一部分不愿意或者不认同这种做法的女性陷入类似“婚驴”的诋毁中?
回到家庭内部关于腊肠分配的争议,我同样感受到一种巨大的不安,仿佛只有通过自己强悍的姿态和警告,才能保卫住动辄紊乱和崩溃的生活。这种对资源的紧张和不安,已经顾不得最基本的体面、教养和家庭成员之间的正常互动了。似乎一切只能靠自己,假如自己未能打起全副精神应对,那么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不幸”就只能由自己承担,是自己“咎由自取”。这种由始至终聚焦于女性本身的视线,让我很迷惑,也产生警惕。
04
异性恋中的自由与不安
张之琪:上个月,我在一条微博里也试着在谈论这种“不安”以及亲密关系中的“安全网”的问题。某种程度上,亲密关系中的安全网,不是靠遇到一个好人,而是要靠很多结构性的保障。比如女性在职场上有没有得到公平对待,女性在再生产环节的劳动能不能被社会value,法律是否保护女性在婚姻中以及离婚后的财产安全,社会是否歧视单身女性、离异女性,反家暴法执行的情况如何等等,当然也包括男性整体的性别意识。在得不到这些保障的时候,大家就会比较紧张,要擦亮双眼,就像小庆说的,社会总是在加码女性对“所托非人”的焦虑,把建筑安全网的责任推脱给个人。这在本质上和教育女性多穿点衣服、少走点夜路一样,总有一天我们会发现,这些生存策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有效,不一定能避免伤害,但一定是以牺牲一部分自由为代价的。
那种“自由”是什么呢?是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进入社会,进入一个人际交往的场域,与异性开展一段平等、浪漫的关系的自由。你可以说浪漫是被建构的,是有毒的,但女性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个制造浪漫的施与者,她需要的也是自己去参与、去选择、去创造的权利——这其中也包括了选择一个不那么合适的人,创造一段很messed-up的关系。很多次我都想说,这些都没什么,重要的是,假如社会给你建筑了一个安全网,让你不至于因为一次没有那么审慎的婚姻,因为一个意外到来的孩子,而陷入贫困、遭受暴力、背上债务,那么即使你选错了又怎么样呢?承担自己“失败”的责任本身也是一种自由,你不需要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在这里插一句,我昨晚在看《足球教练》第一季,女二号Keely和球队女老板说,自己18岁时就在和23岁的足球运动员约会,现在快30岁了,还在跟23岁的足球运动员约会——简直是女版“小李子”。女老板问,运动员有什么好?她说,他们年轻、多金、有美好肉体。女老板问,Howaboutaccountability?Keely没有听懂,女老板解释道,就是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说,自己出轨成性的前夫从来没有为他在婚姻中的任何行为承担过责任。
多么不公平啊。一段亲密关系如果最终“失败”了,男性常常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不需要承担任何责任,而女性呢,她需要为男性承担责任。他们进行了无保护措施的性行为,女性要为这个行为负责;或者像剧中的女老板一样,丈夫婚内出轨,她却要作为被蒙在鼓里的愚蠢妻子接受媒体的冷嘲热讽。我前几天看到一位在银行征信部门工作的女生发的微博,她说她处理的绝大部分有不良信用记录的客户,都是在婚姻中失权的全职主妇,受教育程度不高,家庭经济条件也拮据,丈夫以她的名义四处借贷,逾期不还,不良记录就落到了她头上。
或许问题不在于女性不再“敢”爱了,不再敢冒险、实验、犯错,或者不愿意承担失败的责任;而在于,当她想要离开一段关系时,她往往还需要为对方的错误买单。跟这样沉重的代价相比,自由会不会显得过于轻佻了?
ChrisNoth近照
这似乎就陷入了某种死循环,女性能否在亲密关系中——甚至不是亲密关系,就是在最普遍最日常的人际交往中——实践这种自由,凭借的几乎完全是运气。仿佛我们曾经经历过一个更“自由”的时代,许多人带着一层玫瑰色的滤镜回忆过它,八九十年代到两千年初都市文艺圈子里的那些男男女女,某种程度上也是中国版《欲望都市》的一点点真实的背景。但我今年年初跟亲历过那个时代的朋友聊起来,她说自己真的亲眼见过太多女性在看似“自由”的关系中被摧毁了,抱着不切实际的期待,从一个男人到另一个男人,有一些人“疯掉了”,当初人们包括很多女性都认为,是这个女人自己的问题,是她不够强大,但以今天的视角回看,她并非是“为情所困”,而是被男权社会围猎了,几个男人一起追求她、捉弄她、折磨她,最后抛弃她、逼疯她。在保守派眼中,这是一个女人自甘堕落的警世恒言;在自由派眼中,她在公平自愿的爱情游戏中被淘汰出局,没有人加害于她。而实际上,她从来没有真正获得过参与游戏的入场券,很多时候,她甚至连拒绝成为游戏战利品的权利都没有。
安小庆:之琪上面谈到的那种对自由主义与浪漫爱冒险体验互相交织时期的记忆和回忆,确实有着来自男性文化工作者的渲染和占据话语权后的主观描述。乌托邦的幻灭和对它的刺破,也一直在隐秘地或者极小规模地进行,包括许多不被大规模阅读的个人记录,比如洪晃在电影《无穷动》中对男性文人和艺术家们的描述。
让我很心痛同时也觉得富有里程碑意义的是,这三四年来,与世界范围内的女性权益运动同时共振的,还有中文互联网和现实社会生活中的发声与行动——我们看到了太多当事人拿回话语权,去讲述“幻梦”和“浪漫冒险”背后真正的故事版本,我们看到那么多所谓媒体人、公益从业者、文化人打着浪漫爱和自由、公正的旗号,包装自己对女性的施虐和狩猎,而其中绝大部分人至今仍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正常的、正当的。更让人厌恶的是,这些人潜意识中还认为自己是被更大的权力结构所亏欠的,因此他们觉得自己拥有了掠夺和占有女性的正当性:“这难道不是我们应得的吗,俺们做了多少好事啊,俺们筹了多少免费午餐啊,俺们报了多少贪官啊,俺们工资多低啊,俺们年轻时上山下乡多苦啊,也该俺们得到点好处了吧。”
安小庆:异性恋爱情曾经是自由的代名词,或者与“自由”关系紧密的一个关键词。我记得看过这样一个说法,每当一个时代的空气开始变得活跃,僵固的社会板块开始松动和移位时,标榜主体意识和自由意志的浪漫爱叙事(历史上大体指的还是异性恋浪漫爱)就会在那个时空勃发。
傅适野:对异性恋的反思和质疑,对异性恋曾经应许给女性的那些尚未完成的解放和或许从未兑现的自由的讨论,并不意味着否定异性恋可以找到出路,也并不意味着转向非异性恋、转向彻底的独身主义、转向LGBTQ就一定能创造些什么——尤其是在LGBTQ已经越来越演变为一种主流政治正确的当下(我的一位导演朋友曾告诉我,在当下投国际电影节的片子里,LGBTQ题材甚至已主流到有些平庸)。归根结底,任何一段关系(不论是异性恋还是非异性恋),都无法脱离更加宏观和主流的社会结构而单独存在。而任何两个人的相遇和相处,都是在大的结构和小的生态之间辗转腾挪,都需要冲破、探索和协商,才能接近于一些全新的创造。
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既然既有的爱的框架和谈论爱的语言是如此的狭窄、如此的受限,那我们为何不主动去拓宽“爱”,去重新定义“爱”,不把爱限制在异性恋里,不把爱限制在同性恋里,也不把爱限制在狭义的亲密关系里。这样一来,爱指的便是创造一种人和人之间更广泛的联结。就像舒萌在一条微博里曾经说的那样:“应该是要去建立更广泛的情感谱系——对社群、对个人、对远方。”
「《欲望都市》在中国」
《好想好想谈恋爱》:汉化与改编
说起来也是挺好笑的,在《欲望都市》火遍全球的新千年,我还是一个小学生,很难讲是受了什么样的蛊惑,我在一篇名为《20年后的我》的作文里写下:“20年后的我是一个作家,孑然一身,以文字为生,过着深居简出、每日阅读的生活……”如今我已经到了作文里的年龄,这篇作文就好像一个可怕的预言——虽然我根本没资格深居简出,更没有每天读书——但这句话几乎决定了我后来人生的走向。
当时我根本没有看过《欲望都市》,或许是通过母亲订阅的杂志或其他一些电视节目,我认识到,就在我们周围,在未来的不远处,我可以过上一种独立的、自给自足不依赖于他人的生活,这恐怕是我在《欲望都市》和类似流行文化作品里学到的最正面的事情。
此外还有一些生活方式上的影响,比如喝咖啡。我是一个有点咖啡成瘾的人,回想起来,最初吸引我走进咖啡馆的,也并不是咖啡这种饮料本身,而是咖啡所具有的象征性。我到现在都记得谭艾琳端着星巴克走在大街上的场景,它提供给我了一个可视化并且可以模仿的都市丽人的形象。
《好想好想谈恋爱》
谭艾琳&伍岳峰
在20年后回望
新一季限定剧集的观看颇有些“尴尬”和不适,但可能是因为陪伴感和“老相识”的缘故,我还是看完了目前更新的集数。比较感慨的是,其实没有必要为了回应批评和争议,而去生硬地设置新的有色人种角色,也没有必要再拍续集。就让文本留在它所在的时空和土壤,让它成为一块真实的化石和沉积岩吧,不必再去在化石上做修改和弥补了。
我比较有感触的新剧情是Big死了。在限定剧里,他已经从一个华尔街金融投资大鳄(或者中小鳄吧),变成了一个喜欢宅家研究健康有机食物和骑动感单车的大爷。他躲过了窗外世界的几番变迁,也躲过了新冠,却死在了骑动感单车之后。在剧集之外,扮演Big的演员ChrisNoth被指控性侵,如果调查属实,那么意味着Big在戏里戏外都“死”了。
一部大众影视作品中的男女主,或许多少被投射和聚集了那个时代或者一些时代里人们对魅力女性或者魅力男性的集体审美和最大公约数。我记得一篇探讨英国现代小说与现代性关系的论文中曾谈到,在帝国大冒险和工业革命之后,英国人对理想男性的形象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在维多利亚时期,人们欣赏那些拥有土地、奴仆和庄园的继承者。但在帝国展开全球殖民后,理想男性成了那些勇武的、充满冒险精神的、在海外为帝国和个人开疆拓土的男人,这些男人没有爵位和遗产,但代表了新的雄性国家气质。
回到Big身上,我依稀能看到一种巴特勒船长式的古典男人的气质,也能看到多金、有品位、绅士、英俊的现代大众情人品质。我很好奇的一点是,西方社会的大众文化产品中对理想男性和魅力男性的形象塑造有着怎样的流变?今天的人们还对这种理想男性的形象有所期待吗?
张之琪:小庆提到巴特勒船长,我想到几天前看到一个朋友的微博,说重看《乱世佳人》时发现弹幕都在骂白瑞德油腻,像《欢乐颂》的小包总。我哭笑不得,一个白瑞德上了国产剧的流水线,千万个小包总被山寨出来。如果说霸道总裁这个品类也有一个“木桶效应”的话,它的整体魅力值显然也是由其中的“最短板”决定的。所幸我们早生了几年,在读《飘》和《傲慢与偏见》时,还有一双没有被小包总污染过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