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然什么都好,就是现在还单着。对象嘛,相干不相干的人倒是介绍过不少。每次相亲之前,他都提醒自己,年龄不小了,别再挑三拣四,这回不管是谁,只要第一面能说得过去,就她了。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样子。尽管有这样的心理铺垫,但见了面,有了面对面的交流,却又另当别论。吴然总能为自己找到逃脱的理由,就像摩拳擦掌冲上球场,临门一脚,腿却软了。
吴然也曾下决心处过几个对象,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仨月半年,态度都算认真,结局总归是一盆凉水。问题和理由,也是层出不穷的,要么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要么是残花落到了一摊死水上。有个在餐厅头次见面,就摆明要吴然婚前全款买房的女子,他结了账,借口有事,提前走了。
吴然本没有记日记的习惯,却又不知不觉地记了不少。有一天他翻看日记,被自己吓了一跳,两年零八个月,对象见了十四个,所花费用包括吃饭、看电影、给对方买化妆品、买其他礼物等,共四万八千元,能抵上他两年的房租了。钱不钱的放在其次,把自己吓着的,是一个问题:这两年我到底干了什么?找对象,真是没劲透了。
吴然开始为自己鸣不平。心想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为什么非要把自己往泥淖里踹不可。找个心上人,就那么难吗?如此一番自问,让他又分析了自己一直做案头工作、交际圈子狭窄、没有更多机会结识更多女性等等现实问题,得到的答案是:确实很难。除非老天眷顾,让他哪天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碰到。即使碰到,自己有信心有能力把握吗?能保证自己不再有心理障碍吗?但是问题再多,都抵不过一份不甘心。其实吴然对相亲这事,彻底厌倦了。
作为最后一次挣扎,吴然那天又去了,他事后才知道,对方三十六岁,比他大两岁。
这事说起来有点蹊跷。某日下班后,电梯里就吴然和一位比较熟络的同事。同事很郑重地要给吴然介绍对象,他想都没想,一口回绝。因为两人关系不错,吴然又油腔滑调地补充道,一提相亲我就想吐,我要再去相亲,我就是孙子。同事说,你小子别不识抬举,我都给人家说好了,你若不去,我的脸往哪儿搁?你就当作最后一次挣扎吧。吴然说,是你的面子重要,还是我的终身大事重要?要去你去。同事说,我要是没成家,哪能轮着你?一来二去,同事要急眼的样子。吴然只好勉为其难,应了下来。出了电梯,同事拿出手机让吴然看对方的照片,他摆手说马上要见人了,看什么照片,不看。
周五下午五点左右,吴然从公司溜出来。他上身穿一件蓝白相间的花格T恤,下身是有点泛白的牛仔裤。这身行头,让他上班时有一种很散漫的舒适感。本想开车回到住处,换身正式点的衣服,又想不过是情面所迫应下的差事,没必要搞得那么正式,也就作罢。又担心到了地方不好停车,便索性把车扔在公司门口,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
由于路上堵车,吴然差点迟到。在圆梦酒吧门口,他抬腕看了一眼手表,差五分六点半,心想对方可能已经到了。虽说是应付差事,让人家女方等着总不成体统。吴然边推门进去,边想着见面如何开场。服务员把他引到14号卡座,结果那里空无一人。吴然的心里竟然有点失落。
看来这一切,确实是个玩笑。
其实,对任何男女来说,恋情一经提出分手,就表明它出了问题,在幽幽的暗处已经有了无法弥合的裂缝,别管是谁先提出,遑论接不接受。这些,吴然再清楚不过。
那么,恋情面临无疾而终,缘何哪般?
“无疾而终”四个字窜入吴然的脑壳后,这份曾让他无比珍视的恋情,在他脑海俨然已是一副耄耋老人的形象。看着女友脸上平静、庄重而又决然的神情,他知道,强弩之末、穷途末路般的挽留或哀求,除了自损颜面之外,再无其他意义。他只想求得一个答案。
是我哪儿做得不好么?
那倒不是……许多天以来,特别是最近几天,我想了又想,总觉得咱俩之间有些地方不对劲,不合适。
不合适?
嗯,不合适。
不合适——是恋人分手的通行证,也是她给出的标准答案。这答案写在他的问卷上之后,便由“答案”演变成了“问题”,并幻化为问号形状的虫子,匿于呼吸之间,侵入他的脖颈,在颈椎处缓慢蠕动并啃噬,让他的脖颈酸痛无比——颈椎病,是做案头工作之人的常见病。他把左手伸到颈椎处,使劲揉捏了几下;之后又像往常工作累了那样,让脑袋带动脖子,按逆时针方向缓缓转了两圈。颈椎骨节处的几声脆响,传到脑腔里引起一阵共鸣,让他听了异常刺耳。
是不是因为两天前的那晚?
她笑了。嘴角的那颗痣,带着似有若无的一丝笑意,让她在他眼中霎时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这陌生的感觉——连它本身都是那样陌生,一下使吴然多年建立起来的,并在这段恋情中得以加固的自我认同感轰然坍塌,碎了一地。
就当那晚是我对你的回报吧……说完这话,她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于满目凄然中继续说道,不瞒你说,来之前我跟自己打了个赌,若赌输了,就说明我把你想错了,那么我会改变主意,将会和你继续下去,明年就结婚。若赌赢了,就说明我做出分手的决定是对的。
赌了什么?
赌你会不会提起那晚。若你不提,我就输了……但很遗憾,你提了……
他想了想,说道,若你这个赌本身就是个错误,本来就不该有呢?
没有所谓的该与不该……
他还想说什么,被她眼里越来越浓重的凄然打断:谢谢你这两年多来对我的照顾。你要知道,人有时是很贱的,你对我的好——其实你对谁都好——让我觉得那么不真实,那么不踏实,让我分不清自己是谁,这很可怕。你这人什么都好,也许问题就出在“什么都好”上。你好好想想吧……
什么都好,究竟是哪里不好呢?吴然一想,就是六年。
他决定要走了。
几乎和他同时起身。斜对面11号卡座里之前翻来覆去看手的那个女人,从卡座里走出,手里拎着个粉色小包,迎面向他款款而来。看上去,个头比吴然低一两公分,身材不错,给人第一印象是姿态十分优美。
“你是吴然吧?”
“你是?”
“你一直等的人,林初音。”
吴然进门前所设想的种种见面开场,显然没有这种。这份意外,轻轻撩拨了一下他的心。
她把手里的包放在座上。两人坐下。他扬手示意服务员过来点单。她点了红豆蛋挞和水果拼盘。吴然要了份鱼片和鸭翅。喝的嘛,她略作犹豫,意外地要了啤酒,和他一样。
“原来你一直在这儿。见你不来,还以为是同事跟我开玩笑呢。”
“我一直在观察你。”她向前倾了下身子,把臂肘支在桌台上这样说道。
“是吗?”他再次感到意外,“观察什么?”
“看你是不是我讨厌的类型。”
“哦?为什么是讨厌而不是喜欢?”他饶有兴趣。
“在我看来,相亲这种事,第一面不讨厌,才是以后交往的基础。”
吴然点头,“观察的结果呢?”
“还用说嘛,不然就各走各的了。”
“说明我至少不让你讨厌?”
“目前是。”
“荣幸之至。”吴然笑了一下,“刚让我像个傻瓜似地等着,你好像欠我一个道歉吧。”应付差事的心理背景,让吴然说起话来显得散漫而随意,话出口了也没觉得唐突。
“在心里已经道歉了。需要说出来吗?”
吴然语塞了。服务员端盘过来,往桌上一一摆着东西,替他做了掩饰。服务员将几瓶啤酒启开走后,吴然猛然觉得,自己似乎被林初音身上的一种什么东西吸引住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她看上去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绝非之后才知道的三十六岁)。头发剪得很短。眼睛、鼻子、嘴唇,分开来看并不出众,但在白皙的椭圆形脸盘上,却各得其所,恬静中透着点俏皮,真是精妙的搭配;谈不上漂亮,却很耐看,让人舒服。
“我的道歉,还要说出来吗?”她边追问,边用牙签扎起拼盘里的一颗葡萄轻轻嚼着,眼睛半眯,带着笑意注视他。
“差点上了你的当。说了,我不就真成了傻瓜。”他给对方倒了半杯啤酒,给自己倒满,“你的名字很特别。”举杯,碰了一下。
“猜你一定想说那种叫初音的动漫玩具。”
“正是。你的反应可真够快的。”
“不是反应快。是别人也这样说过,听了解释,我才知道的。”
背景音乐,仿佛也很会应景,已换成一首节奏略带轻快的钢琴曲,吴然仿佛在哪儿听过,一时又记不起。
“凭你的条件,还用相亲?”吴然把心里的疑问和盘托出,也是间接对她的赞美。
“我的条件,好吗?我倒没觉得。”她吃完一个蛋挞,拿纸巾擦着手,“先别说我。说说你,为何混到相亲队伍里来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个嘛,怎么说呢……之前够惨的,就不提了。今天呢,不过是情面所迫,应付差事而已。”
“应付差事?”她边说边笑,还轻微而俏皮地摇头,“天哪,背地里我原来这么不堪。”
“说笑了。其实相亲这种事,以前还好,现在真是烦透了。”
“烦你还来。”她语气间那种散漫而又执拗的气息,让吴然渐渐有点着迷。
“刚不是说了嘛,情面所迫……”
“应付差事?”
“现在倒不是了。”
她抿唇一笑,“这还差不多,总算找回点心理平衡。听你意思,相亲经历一定不少喽,算是老手了吧。”
“老手?”吴然差点笑喷,“你这话,怎么让我觉着自己像个小偷。这种老手,不当也罢。”
“相亲老手这顶帽子,你暂且先戴着吧,”她主动端杯碰了一下他放在桌上的杯子,抿了一小口酒,“听你一提相亲,又是惨又是烦的,怎么个惨法?说来听听。”
“说多了都是眼泪呀——”顿了顿,他改掉了油腔滑调的语气,“其实,都不过是浮光掠影。你对上眼的,人家看不上你;人家有那么点意思的,你又觉得不是自己的菜;还有第一次见面就没话可说的——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前后14次,没一次成功,你说够不够惨?”
“14次?”她半启红唇,略显夸张的表情,“何止是老手,简直就是前辈嘛——14次?怎么记得那么清楚,难不成每次回去,还在墙上画正字?”
吴然笑喷了,边笑边说:“哪有你说的那么神经质,不过是喜欢记日记罢了。”
“记日记?男人中,你这样的倒是少见,”她十指交错顶着下巴,双肘支于桌面认真地打量吴然,“不管怎样,算是让我碰到了。每天都记吗?”
“那倒不是。有时觉得有必要记一下的,就随便写那么两句。事后无聊时翻翻,也不至于让记忆变得面目全非。”
“就没在日记里总结一下失败的原因?”
“哈,那管用吗?其实,每个人在心里都给自己画好了样子,只不过是按那个样子行事罢了——要说原因嘛,这大概是吧。”
“一语中的呀!”她满意地笑笑,“那你给自己画的样子,是怎样的?”
吴然猛地想到了六年前丽宝所说的“什么都好”——她为他画的这幅样子,什么时候已真正成了他自己的——一种已然坍塌的自我认同。心里忍不住紧紧抽了一下。心灵的这块禁区,多年来未曾让人触碰过。看着林初音认真探寻的目光,吴然觉得对她说出来也未尝不可。只不过要换一种方式。
他用右手食指在自己杯里蘸了点啤酒,在桌面上画了个圈,然后在里面一圈一圈画下去,最后在中心点了一下,“这大概就是我为自己画的样子。”
“什么呀,电影《功夫》里的棒棒糖吗?”
“不对,但神似。”
“打靶用的靶纸?”
“越来越离谱了。再猜猜。”
“给点提示吧,不然我哪猜得出。”
“那好,我就拿相亲这事来说吧。最初,我想找个‘心上人’;后来发现有难度,就退而求其次,想着找个‘意中人’也算,结果呢,还是有难度。事到如今,年龄越拖越大,各种压力纷纷扑来,就不想那么多了,最终成了现在的找‘对象’。你说说看,我的这个样子,该是什么?”
“明白了——洋葱!”
“聪明!”吴然右手举着大拇指在林初音面前左右晃,左手端起杯子一饮而尽。之后,他给右手套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个鸭翅嚼着,“说说你吧。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竟然来相亲?让我实在想不通。”
“就那么想知道?”
“那当然啦。”
“我怕说了会吓着你。”
“不是还没说嘛。”
林初音顿了顿,左肘支在桌上,将修长的手指插入头发,半侧着身子,似乎在考虑怎么说。
“之前呢,有过两次类似的相亲,他们和你一样——疑惑,纳闷,不解。结果我说了,他们全吓跑了。”
“不至于吧,有那么可怕?你可别危言耸听。”
林初音把左手从头发里放下,散漫地端起杯子端详,并轻轻晃动着。那半杯啤酒里的气泡从杯底一路纷涌而上,变成一层浮沫。她的嘴唇闭成一条线,脸上重现认真的神情:“今天是第三次。如果你也被吓跑,这勾当我再也不干了。”
“勾当”二字,把吴然惊着了。
“是不是已经吓着了?”林初音把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花,“如果这样,我还是不说为好——当心把你吓跑,我的勾当就难以为继了。”
“想了半天,我怎么也无法把你说的‘勾当’与相亲画上等号。说说看,你所说的‘勾当’,指什么?”
她向前凑了凑,用眼神中含有秘密韵味的一丝光直逼吴然:“冒险,刺激,从未有过的体验——可以是它们中的任何一个。”
“也许我孤陋寡闻。以我的理解,相亲跟你所说的这三个,似乎哪个都搭不上边吧。”吴然向后靠了靠,抱着双臂,重新细细观察对方的脸,力图透过暧昧读取上面浮现的密码。
“我是背着丈夫来相亲的——这么说,你可明白?”她完全没给吴然思考的余地,抛出了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
“丈夫?你有丈夫?”吴然直起身子,用手抠头,“真的假的?哈哈,你彻底把我搞晕了。简直是天方夜谭嘛。”
“我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给你,这是不是刺激?是不是冒险?”她侧身从座位上的包里摸出一盒女士烟,左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火机,自己点上一根,又给吴然递来一根,“至于从未有过的体验嘛,目前来看,还到不了那一步......”
吴然接过烟和火机。从不抽烟的他,第一口就被呛着了。几声剧烈的咳嗽,让他自觉狼狈至极。想把烟掐了,伸向烟灰缸的手,却只弹了弹烟灰,又夹着烟缩了回来。两人之间,烟雾缭绕。
“这么说,都是真的喽?你成了家,有老公?”
“千真万确。”
“那介绍人——我那位同事是怎么回事?”
“他并不知情。因为我们根本不认识。”
“简直是匪夷所思嘛。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可能充当介绍人?”
“这说来话长。怎么跟你说呢,我给你打个比方吧。有一种说起来很不好听的职业你肯定知道——二道贩子。相应的还有三道贩子、四道贩子甚至五道贩子……我估计,你那位同事就是这种角色,他起码在‘三道’以后——这点我可以确信,因为一切都是我的刻意选择,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越扯越远。怎么又扯到贩子身上了呢?”
“你真不明白?”
“真不明白。愿听其详。”
“既然你感兴趣,不妨说给你听听。比方说,有个好心人见你人不错,还单着,就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你呢,也多少有点这方面的意思。但出于某方面的考虑,便设置了某个特定条件。可由于你所设置的条件,使他根本无法在自己的圈子里帮你找,于是就把‘介绍对象’这个信息以及附带条件,转手给了另一个人让他帮忙;结果呢,那个人跟他一样,也为你找不到符合条件的,就再次转手——这样,事情就有意思了。最后七拐八拐,我就被‘贩卖’到你跟前来了。这就是所谓的缘分。而其中的‘七拐八拐’,也正是你最初设置那个条件所希望的结果。至于你我,跟那些二道、三道甚至四道、五道,并不认识;他们之间呢,也有点类似于‘单线联系’的那种。这下,你总明白了吧?”
“哈哈哈……”吴然忍不住一阵大笑,笑出了眼泪,“问题是,你不是说自己有丈夫,成家了吗?要说出于什么原因,搞个婚外恋什么的,我多少还能理解,现在这样的事多了。可跑来相亲,还专门让人介绍,甚至像你说的七拐八拐的,我就实在费解了。说说看,你的动机、目的是什么?”
“最初嘛,不过是个玩笑。但玩笑过后不久,心里就慢慢起了变化。这种变化,撩拨着你,暗地里怂恿着你,让你蠢蠢欲动,就想着真要碰到合适的机会,以某种自己能驾驭的方式,不妨把玩笑当真拿来做一做——难道你心里偶尔就没有这种突破平常,颠覆自己的冲动么?”
背景音乐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酒吧开始陆续上人,脚步声,说笑声,招呼服务员点单的声音此起彼伏。无知觉间,周围就这样嘈杂起来。
吴然已经意识到,和林初音这样的“面对面交流”,与过去自己记录在日记本中的那14次来比,已完全突破了所谓相亲的界限,更是突破了自己对情感、对伦理四平八稳的判断与认知。此时,他倒没有对方所说的那种“被吓着”——在那个曾经被“什么都好”所伤害的内心世界里,难道不一直隐隐藏着一股想发泄、报复甚至想颠覆的欲望和冲动么?只是没有合适的机会和方式,被自己用理性强摁着而已。这机会和方式,合适的,若存在,会是什么呢?
吴然心头现出了一个由无从判断和巨大的好奇所构成的迷圈,如水面上的漩涡,越漩越大,越漩越深,几乎要把他漩进去了。
“最初的玩笑,又是什么?”吴然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在跟林初音说话。
“这个嘛,得从我的年龄说起。”她把精致的脸庞往前凑了凑,“你看我今年有多大?”
吴然也往前一凑,再次端详,仿佛在一场梦中端详另一场梦幻:“照我看,也就二十六七岁吧。”
她满意地笑了笑。于是两人互报了年龄。三十六岁——知道了她的实际年龄后,吴然多少有些吃惊,但没让脸上表现出来:“看上去你起码要年轻十岁呢,感觉还是个姑娘嘛。”
“这话真让人爱听。最初的玩笑,就是因为这看上去十岁左右的年龄差。”
“哦?说来听听。”吴然说。
林初音用右手食指沿顺时针方向在杯口轻轻滑动、抚摸,就像在抚摸心口上的某个秘密。
我结婚已经八年了,一直没要孩子,也许这就是我显年轻的原因吧。要是有个孩子,都想象不出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模样。瞧瞧身边以前的那些姐妹,要了孩子,甚至要了二胎的,个个都被磨得像个疯婆子似的,我真是暗自庆幸。
丈夫呢,总体说来是个老实人,属于什么都好、三棒子打不出屁来的那种。他什么都听我的。虽然对要孩子这件事,他心里有想法,不时拐弯抹角地跟我提,但被我怼过几次之后,就再也没提。这一点,说起来我确实是很自私的。
三年前,丈夫因工作调动,我辞了工作,我们卖掉房子,一起搬到这座城市。刚搬来时,丈夫意思是我就不要出去找工作了,他愿意养着我——他是怕我
潘多拉的盒子你该知道的吧——这盒子一打开,可真的事就大了。既然丈夫没问题,那就是我有问题喽。当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显然,就是我的问题嘛。意识到这点,我的失眠也有所改善,睡了一两晚安稳觉。可突然一天晚上,一个说不上的梦把我惊醒。醒后,一个可怕的念头已经完完全全占据了我的意识:丈夫有没有像我怀疑他那样,反过来怀疑我呢?
在我看来,丈夫那么老实都要被我怀疑,相比之下,他更有理由来怀疑我喽。你想想,从你们男人的角度出发,每天让还算年轻貌美的老婆闲在家里,老婆寂寞了,无聊了,难保不搞出什么事情来嘛。这种情况,哪个男人心里不犯嘀咕呢?再加上我对不要孩子这一问题的强硬态度,他能不多想,能不怀疑吗?若不怀疑,他还能算上正常的男人吗?这么一想,心里的草又开始疯长。静下心来,我也骂自己是神经病,明明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却做贼心虚似的——要真做了“贼”也倒罢了,确实没有嘛。他真要怀疑,那就怀疑好了,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问题是,“身正”没错,我确实怕被人怀疑“影子斜”呀。而且这种担心,又没法得到实际的求证。即使通过各种方式去求证了,又会被反作用力加剧对“被怀疑”的担心。
就这样,我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精神恍惚。一方面是对自己洁身自好的强烈认同,另一方面又担心这洁身自好会被丈夫视为红杏出墙的假象——总之,这种情形你懂的吧?脑子里整天都是一个想法与另一个想法的争斗,是“自觉意识”与“被怀疑意识”的强烈冲突。我的内心变成了昏天暗地的战场。我觉得自己要崩溃了,要分裂了,要彻底疯了——在丈夫还没怀疑我之前,我已经完全无法忍受自己!
顿时,我心里就有了莫名的兴奋——相对于找工作而言,这种让人兴奋、让人心跳的感觉仿佛更值得拥有。我赶忙折返到街上,找了家打字复印店,把个人简历及学历复印件都重新印了一份,并把上面的年龄改为24,婚姻状况改为“未婚”。之后的事我想就不用多说了吧——我顺利被聘上了。不过,当时问我要学历原件和身份证时,我说丢了,正在补办当中。对方提醒我事后务必补上。事实上,后来再没人提过这事。
没想到这样一来,后面的事情变得越来越有意思。
事实上,从进入那家公司的第一天起,我就有了双重角色:在公司,我是二十四岁的未婚姑娘小林;在家里,我是某个老实男人三十三岁的老婆。每天在这两种角色的切换中,给我带来了一片新天地,让我感到无比的新鲜和刺激。比如,每天出门上班前,我必须把自己的状态由已婚调整到未婚,至于发型呀化妆呀穿戴呀这些的,都是次要的,只要动点小心思,就不难办到;主要是心理状态,要让自己看上去确实是个二十多岁的未婚姑娘,而不是已结婚五六年的三十好几的少妇。实际上,因为没有孩子,这一点对我来说也基本也没什么难度。若要了孩子,那就另说了。总之,我在这两个角色之间的切换,特别是在公司里,由一开始的紧张兮兮,到后来的渐入佳境,再到后来的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始终没露出半点破绽。两个月后,我已经完全适应并习惯了这种人前人后的角色扮演,并且乐在其中。
按说这事也就过去了。但我没意识到的是,它其实在我心底最幽暗的那块土壤里,变成了一颗隐秘的种子被深深埋下,在静待发芽。
这下好啦,潘多拉的盒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了。最初是我怀疑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后来又担心丈夫反过来怀疑我红杏出墙。现在呢,我的担心变成了事实,而且是根本不用求证的事实,也是不用我去怀疑的事实。因为,我发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愚蠢而又可笑的事,现在变成了丈夫在做——他鬼鬼祟祟地跟踪我,还以为我不知道;他半夜翻看我的手机,我不过装睡而已;我作为小林姑娘和公司的同事聚餐,却不经意透过窗户发现了家里那个探头探脑的丈夫。
你说,事情是不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这种被人无端怀疑的日子是很闹心的。要是自己在外面真有点什么,倒也罢了,但我清楚自己没有嘛,所以就不愿、也没法承受这种冤屈;而且你还不能去解释、去辩解,不然就是越描越黑。背地里,我曾动过心思:要不离了算了?离了大家都清净。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也让我好以小林姑娘的身份再重新活一回。但反过头又想,丈夫是真心在乎我的呀,他是真心对我好——这我比谁都清楚。这年头,找个真心对你好的人是那么容易的么?想来想去,我还真舍不得离。估计丈夫也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着吧。
我承认,我是个非常自私的女人。一方面享受角色扮演带来的欢喜和刺激,一方面又不愿承受由此带来的后果。我左右为难,左右摇摆。加上心头对被怀疑、被冤屈的恼恨,我的心理严重失衡。对一般人来说,都是用“正确”来纠正“错误”而维持某种平衡。但个性使然,我的想法却和别人不同。怎么不同呢?就是以错误来对错误制衡。不理解,是吗?那我给你打个比方,现在把我被恼恨充斥的内心比作一个天平,它一头被挂上了一个错误,它失衡了,对吧?若你在另一头挂上个“正确”,它们一正一负,只能互相抵消,又怎么可能平衡?这样一来,丈夫怀疑的那些没影的事,不就等于我不打自招了吗?对我来说,那岂不是更大的冤屈?所以,我要想达到平衡,只能在天平另一头挂上同等质量的“错误”——我内心大概就是这个情形吧。事后我总结,说到底,其实就是“不甘心”三个字。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不甘心——它可能是人心里头最黑暗的一丝光了。说它黑暗,是因为它总在一些特殊时刻,暗地里撺掇你、怂恿你,让你蠢蠢欲动却又不给你指明方向;说它是光,是因为它时不时地还给你那么一丁点希望。我的心里,已被这黑暗之光所笼罩,那些错误的露水也点点滴滴铺洒下来,当我意识到的时候,心底最幽暗的那块土壤里被一个玩笑所秘密掩埋的种子——它发芽了!
后面的事情,我想就不用再多说了吧。前面聊了那么多,你人不笨哦,应该能厘清的。
最后我想说的是,背着老公来相亲,我可不是下作得想搞什么一夜情,但也不是婚外恋,那样的话,性质就完全变了——应该是内心挣扎的一种反应吧。反正不管你怎么想,我就是这么想的。该怎么给它定义呢?之前我在自己难以确定的情况下,称它为“勾当”,现在就叫它“心灵迷途”好了。
今天我以最真实、最纯粹的状态面对你,其实也是在面对我自己。至于那个“从未有过的体验”嘛,我想自己现在已经达到了。是什么呢?大概就是这个了——以一种与众不同的方式,给别人讲讲我的故事。仅此而已。
吴然打车到公司取了车,再开车回到住处时,已经快午夜十二点了。
他没有丝毫困意。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让他总觉得今天还没有过完。
“今天的见面,恐怕你要在日记里写上好几页的吧……”
从回来进门的那刻起,吴然就觉得自己内心仿佛有了一种变化,具体是什么,又无从捕捉。想到林初音所说的“心灵迷途”与人心里的“黑暗之光”,他想自己也该是有的吧。当思维的视点落在林初音最后说的“不甘心”三个字时,仿似这三个字已然成了一把小铁锤,自己的心也变成了一颗核桃,被放在水泥地上一下一下被敲打着——在“什么都好”这个坚硬的外壳下,内里的核桃仁,却是不情不愿,害怕被人品尝的僵木之态。想到这儿,他心里泛起一阵深深的痛楚。再想到六年前丽宝跟自己提出分手那天,她一定是窥破了什么却又说不清是什么吧——而多年以后的这晚,自己坐在这里遥远地想起她,想起当时心头隐隐对“被窥破”的惊悸与恼恨,自己竟然连起码的挽留之意都没有……那恋情的分量,她以一晚贞操的奉献作为回报,而自己轻轻松松之间,也接受得心安理得——好一个“心安理得”呀!
顿时,一股由懊悔、自责、失落及伤感交织而成的情绪,在心头犹如被打翻了一杯酸梅汤,泛起一阵阵复杂难言的酸楚,既冰凉彻骨,又痛彻心扉。
为此,他很想在日记里写点什么。
坐在灯下,打开日记本,刚要下笔时,猛然记起过去曾在某本书里看到的一句话,便把它工工整整写在了日记里:昨日种种,皆成今我,切莫思量,更莫哀;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