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护照办理到随行翻译、结婚彩礼,一套流程下来,按老胡的说法,6万块就可以娶到“绝对不会逃跑”的老挝新娘。
“你不是在骗人吧?”
是的,他们确实在骗人。
跨国婚姻,这种以往常当作玩笑的话题,随着中国男性婚恋需求持续扩大,在国内越发常见。乌克兰女子貌美、越南姑娘贤惠,老挝小媳妇价钱不贵...信息不对称下,跨国婚介们不停丢出假信息,形成一个漩涡将国内婚恋市场的失败者卷入其中。
“成功”案例
东南亚,是中国跨国婚介行业的主要“货源地”,其中越南最为人所熟知。
20世纪70年代,中越关系走向亲密,政治、经贸、文化交流越发密切,两国之间的跨国婚姻开始从云南、广西逐渐蔓延发展。利益驱动之下,相应的婚介组织、个人应运而生。
尤其在北京奥运会后,国家之间巨大的经济差距,让许多越南人提出“天堂很远,中国很近”等口号,进一步推动了越南跨国婚介行业的发展。
“为中国大陆男人正名,并让中国相当一部分城市女孩反省”,是这个生意人对外宣称的人生使命。
戴文胜与妻子阮翠银
戴文胜曾经结过婚,在三十多岁、服装生意热火朝天的时候,娶了自己的营业员。没想到后来生意失败,合伙人卷款走人,他一夜之间走到破产边缘,妻子却在这时候提出离婚。
这次婚姻,在他眼里是一场挫折。
转眼42岁,70多岁的父母催着抱孙子,戴文胜把目光转向了越南,“研究了很多资料,注意到越南女孩子的品质。”
吸引他的品质,是勤劳、贤惠。
第一次婚姻失败后,戴文胜尝试通过网络征婚,但前来应征的女孩都不合他的意,他因此得出结论,“这种女孩,在中国国内很难找到。”
可越南也并不是想象中的桃源乡。在越南相亲的过程里,戴文胜被骗过不止一次——许多中介收了钱以后,介绍给他的姑娘却都不愿意结婚,只见过一两次面就没了下文。
直到在海防的舞厅里认识了“养妈”阿珍,戴文胜才看到了结婚的希望。“养妈”是类似于媒婆的私人婚介,均为女性,手头代理着待嫁女孩的婚姻大事,是婚介信息和资源的枢纽。
在阿珍介绍下,他找到如今的妻子阮翠银。见面的第一眼,阮翠银就让他难忘,在宾馆里,戴文胜故意把床、房间弄得很乱,阮翠银一进来就忙着收拾。后来他带阮翠银去逛奢侈品店,对方什么都没买,还说在没有结婚之前,不会用戴文胜的钱。
戴文胜觉得,这就是他理想中的越南姑娘,两人很快结了婚。而帮忙撮合的阿珍,则成为戴文胜跨国婚介生意唯一合作的“养妈”。
在新世纪的前十年,会到越南求亲的男性多半是中年人,以38到45岁之间,离婚、有孩子的占多数。
而越南的“养妈”们提供给的,则多是18-25岁的女孩。这些女子,除了文化影响里带来的勤劳,认知里就认为自己与中国的物质水平差距较大,潜意识便对中国男性较为顺服。
戴文胜也根据客户群体的特性,制定了一套筛选标准,首先是城市户口和收入,然后学历、年龄,对女性的要求。层层筛选过后,一方面能保证成功率不会太低,另一方面,也确保对方有偿付能力。
要娶越南新娘,按他的计算,在一线城市,收入不能低于4000/月;在二线城市不能低于3000/月,在三线及以下城市或乡村,不能低于2500/月。
“以上是供养一个全职太太的最低要求,不包括今后小孩的开支。”
至于女方的风险,反而不是问题。戴文胜会带着客人到女孩家里办婚礼,通过合法的司法厅、公安厅登记结婚。
2012年,卷款失踪的越南新娘阿好
此前,国内曾出台的《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加强涉外婚姻介绍管理的通知》,明确规定禁止盈利为目的的跨国婚介行为,但戴文胜发现,只要手续齐全,越南新娘和今后的子女取得中国的合法身份并不存在法律上的障碍。
在香港和加拿大新注册了公司,用以规避可能存在的政策风险后,他计划着在越南开一个中文学校,“可以为我们的越南新娘提供培训。”
血色链条
有灰色地带里的“正规渠道”,自然就有完全的非法途径。
16岁越南女孩阮琴玉,就是非法途径的受害者。她对越南最后的印象,是自己在学校宿舍门口被人用迷药迷昏。
直到中国警方打掉一个集拐骗、圈养、中介、收买“一体化”的跨境跨区域拐卖犯罪团伙,这28名被拐卖的越南女性才重得自由,她们之中,包括阮琴玉在内,有4个女孩还未成年。
而被查获的75个涉案人员中,有48个都是收买人。
39岁的山东甄城县男子谭某,就是其中之一。为了传宗接代,他来到与越南老街省一河之隔的河口县,向路边两个开“黑摩的”的人打听“哪里可以买到越南媳妇”。
在“黑摩的”帮助下,谭某交了8万块成功“相亲”,并计划带着他的越南“老婆”连夜从河口前往160公里外的蒙自市,乘坐9月2日早上的火车前往昆明,然后再转车回山东。
因为车票和证件不一致,谭某的“老婆”遭到火车站警方询问,一条灰色链条自此被揭开——这个越南姑娘是被拐卖的。
人贩子“小李”,是这个团伙的核心人物。越南籍“供货人”将越南妇女拐骗至中国境内后,交给“小李”,再由人脉广阔的他倒卖给云南或外省的中间人。
28起拐卖案件里,有23名越南妇女经过他的手。
中越边境绵长的水路线上,有数十个非法渡口,那些被以打工、旅游等为由拐骗的越南籍妇女,被拐卖者偷渡到云南河口后,带到偏僻的村寨,由当地中间人圈养起来,有的几天,有的几周。
在圈养人的严密监视、恐吓,甚至打骂、不给吃饭之下,加之语言不通,证件、手机被收缴,被拐骗的越南籍妇女根本无法逃跑。
在运送被拐妇女出省途中,“小李”这些中间人十分谨慎。他们有的在隧道口、有的在村道边用面包车或摩托车接人,然后再送至几十公里外的服务站或火车站转乘大巴车、火车,逃避各种检查。
一直到把被拐卖的女性交到收买人手上,形成一条严丝合缝的链条。
在这个地下产业链里,被拐妇女被以6万元至10万元人民币不等的价格,卖到河南、安徽、山东、河北、江苏、江西等省市,而这中间介绍、圈养、供货等环节的参与者,能获得6000到3万不等的酬劳。
供货、运输、分销,分工非常明确,横跨国境内外。
之所以“越南新娘”渐成风气,除了国内一些地方结婚成本高,有“价格优势”外,买方的无知也是重要原因。
买家在挑选新娘
直到被捕,参与这个链条的嫌疑人,尤其是那些转手的收买人,依然有许多不承认自己在犯罪。他们大多数,是自己买了媳妇以后转换成了链条的一分子,坚信自己是在成人之美,帮助越南姑娘嫁来中国脱离贫困,帮助中国光棍娶到媳妇解燃眉之急。
此前十年,越南司法部受理了29.4万多例“越南新娘”嫁往国外的申请,涵盖了世界上50多个国家和地区。这其中,以正规程序嫁到中国的接近10万。
至于拐卖而来的,难以计数。
比起戴文胜针对的“成功人士”市场,这条血色链条指向一块更加巨大的刚需——因为受教育程度、收入能力或先天缺陷,在婚恋市场中居于不利地位的男性们。
他们更年轻、更迫切,也更容易被卷进漩涡之中。
26岁的王振杰,原本以为自己会找到真爱,没想到却被用AK自动步枪抵着胸口,险些丧命。
在巨大的恐惧下,他反而愤怒起来,一把抓起枪口顶到额头上,朝面前穿着白色长袍的男人大喊:“有种弄死我啊。”
为了这次相亲,王振杰准备了很久。他家在河南民权县城西南22公里外,白云寺镇平庄村一栋贴着蓝色瓷砖的小洋楼,因为缺钱,这栋房子盖盖停停,前后跨度两年。
挑高4米的屋内,布艺沙发、玻璃茶几、欧式风格的条柜和一张席梦思大床,都是为了迎娶巴基斯坦新娘买来的,在王振杰深陷巴基斯坦的日子里,落满了厚厚的灰。
原本按照他的打算,娶了媳妇,自己就在县城找份工作,白天出去挣钱,晚上回家陪媳妇,从小学一年级的课本开始,教媳妇学汉语,“等3年以后,她适应了中国的生活,我们就可以一起到外面挣钱了”。
但他没想过一切都只是泡影。
2019年3月8日,王振杰和其他几个同样年轻的男孩,在婚介张继江带领下,从北京飞往巴基斯坦的首都伊斯兰堡。出发之前,他们已向张继江的女儿张景梅缴纳了2万元的费用。按照双方的合同约定,在巴基斯坦结婚后,缴纳剩下的14万元费用。
一个星期后,王振杰在拉合尔郊区一户当地人家,见到了第一个相亲对象。相亲完之后,女孩就提出了要买衣服,王振杰跟在女孩后面一次次地“结账”,化妆品、上衣、牛仔裤、高跟鞋,“花了大概4万卢比,折合人民币约2000元”。
王振杰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张景梅到了他家,数走一沓沓的现金,“14万”。没想到一交完钱,女孩就消失了,直到半个月后才突然出现,直接提出办婚礼。
在拉合尔的一家餐馆内,王振杰在赵天龙的带领下,见到了女孩及其家人,举行了他的跨国婚礼。仪式极其简单,两人切了一块12英寸的蛋糕,分给大家,而后在长者指导下,王振杰为媳妇戴上了从家乡买来的金戒指。
当天晚上,王振杰准备搂着新婚妻子睡觉,靠在床边上的媳妇却特别不耐烦地说了声“NO,stop”。他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对方,用翻译软件询问,对方只是回复说“今天太累了”。
天一亮,新婚妻子就被长辈接回门,再过了一天,王振杰上门准备接妻子回家时,发现“媳妇”家已经人去楼空。婚介不以为意,告诉他再介绍一个就是了,可再介绍的姑娘也同样卷款落跑。
后来他才知道,所有一起来相亲的年轻人,都被骗了。
王振杰前后给女孩买衣服、化妆品、手机、戒指,以及给女孩家人的钱,加上中介费,远远不止20万,“可最后呢,媳妇没了,背了一身的债”。
王振杰荒草丛生的婚房
这是婚介骗局里十分常见的免责协议。
王振杰不愿意签,于是他被关了起来,房子外都是持枪的保安。一心逃跑的王振杰,就这么撞到对方枪口上,幸好,保安并没有真的开枪,只是警告他不要再试图逃跑。
而救出这些年轻人的领事却云淡风轻,他告诉王振杰,在巴基斯坦这样针对华人的骗局十分常见,被困一年以上的大有人在。
从发掘潜在被害人、引荐婚托、人身控制再到不断榨干被害人身上的油水,跨国婚介骗局组织严密,又因为组织核心都在国门之外,难以追责。
前赴后继
2020年5月,深圳龙岗的张桂芬向警方报案,称自己花了十万为两个儿子娶的越南新娘失踪了。几天后警方帮她找回了“儿媳”,到这时她才知道,对方是一个专业跨国诈骗集团的成员,在越南已经有了一个六岁的女儿。
这个诈骗集团几乎都由越南人组成,分为“组织者”、“偷渡蛇头”、“接单员”、“派送员”,以及最底层的“媒人”及“新娘”。
媒人负责寻找客源、进行分销,组织者则负责资源调度,通过蛇头、接单员、派送员层层协调,把越南境内的新娘们派送到被害者家庭,经过几天相处使对方放松警惕以后,再一步步诈骗钱财。
安徽太湖,一间跨国婚介所
等到捞不出更多油水,组织者就会命令派送员接应,带着新娘们快速逃离。
说白了,就是软性推广手段。
类似的骗局,两年内福建、广东、河南、安徽连续曝光十几起,最大的团伙仅参与其中的新娘就高达12人。而更为恶劣的以美色相诱,进行诈骗甚至绑架勒索的杀猪盘,也时常见诸报端。
但依然不断有人主动投入其中。
单身焦虑和生存压力,搅动着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把目光投向跨国婚介,而越发先进的网络手段和骗术,又让这些年轻人沦为一只只待宰的羔羊。
当婚姻成为目的和自证的手段,与占有的社会资源进一步捆绑,结构性的扭曲落到个体身上,留下吞噬生活的巨大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