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出跟她送一天外卖。为了在中途搭上车,我在商场门口等她送完之前的单子,才坐上她的后座。那是我坐过最惊险的电瓶车,考虑到后座有个人,阿潇还“放慢了速度”。做骑手后,迄今为止,她已换了三辆电瓶车。这一辆的后视镜也已经撞坏了,但她并不介意。她说,没有一个骑手是看红绿灯的,往往在灯还没有跳转时,他们就发动了。有一次,阿潇停在十字路口,信号灯已转红,另一个骑手看她着急,打趣式地伸出双腿横在路中间,说:你快走,我帮你拦着。
这是一个男性化的行业。美团研究院最近一次提到女骑手还是2018年,根据当时的调研,女骑手占比约为8%。外卖行业是按照男性的身体和气概打造的,为了适应这个行业,阿潇得付出更多的代价。
阿潇身量娇小,身高不到1米6,体重现在瘦到了90多斤,皮肤晒出了小麦色。在不久前加入要求更高的“乐跑”队伍后,她剪掉了长发。她很少购置衣物,我们见面那天,她穿着红色的宽大卫衣和浅蓝色牛仔哈伦裤。声音温和,但有些沙哑。
常有男骑手问她,在乐跑,男的都吃不消,一个女的吃得消?而她用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现在的她,每个月能拿到上万元报酬。毫无疑问,在这个男性为主体的行业中,阿潇也是佼佼者。
尽管月收入已接近“白领”,阿潇仍然过着俭朴的生活。她与其他女骑手、家政工住在上海一个老小区的四人间里,住架子床,月租850元。大多数时候,她在餐馆吃一份10块或15块的骑手餐。平常,她去得最多的是地下的楼层:停车场,地下美食广场。大商场的餐饮,也多在地下。她说自己不喜欢大商场,那里步行距离长、容易迷路,很难送外卖。
以下是女骑手阿潇的自述。
一、第一天送外卖就赔了700块钱
2019年,我已经45岁了,经老乡介绍,从湖北老家到上海做家政。我不太会做菜,太精致的菜品,我都得拿着手机搜索。那份工作包吃包住5000块钱,我挺满意。但后来,听说骑手可以赚更多,我就去应聘骑手了。
第一天送外卖,我赔了700块。车子是跟站长借的,电池起码有五六十斤,我啥都不懂,当时住三楼,根本提不动电池,我就扔到楼下。第二天,电池被人偷走了,我什么都没赚,反而赔了站长钱。
每天都出状况。我花八、九百元买了一辆破旧的二手电瓶车,因为找不到地方,老是超时。站长说,你把这几条主干道记下来。有一天送餐到一个工地上,我发现路中间特别光滑,我觉得好奇怪。等我开过去,原来是一块水泥池,我连人带车掉里面,推出来之后身上全是泥巴。
第一个月赔了两三千。第二个月,我又老是被罚钱。因为害怕超时,老是手抖,我经常提前点送达。被平台监控到,点一单,我要被罚500块,站长的星级要降一级,可能被罚3万块。他的损失很大,同事经常说,“站长被你气得要跳楼”。
我跑过众包、专送,现在在乐跑。相比众包,乐跑的单子好、单价高,要求也高。很多人想进乐跑,但每个队人数控制在二十多人。现在我们每个星期都踢三个人,再招三个人。被踢的都是被投诉,或者单量不够。
我上周不知道被谁投诉过,队长跟我说,站长点名要开除我,但他保住了。“这里不是给你养老的地方,跑不了下星期不要干了”,听站长这么在群里说,我们都吓死了,拼命跑单。
我现在每天能跑80单。跑得越多单价越高,一周跑到500单的话,每单能有8块。乐跑每天都要求一定的工时长,时长没有挂够,就会被开除。每个骑手每天必须要跑满三个时段,时段可以选择。早班是7:00~10:30,10:30~13:30是午高峰。午高峰单量最多,所有人都必须跑。下午茶有两个时段供选择:13:30~15:30,15:30~17:30。晚高峰是17:30~20:30,也是必选的。
第一次见面,她递给我一根烟,我当时好害羞,脸都红了,从来没有人递过烟给我。
二、从女工到骑手“这是命运的安排”
干外卖确实很辛苦,但在这个城市里,我还是得到了很多。我有时回想自己的经历,觉得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是1975年出生的。老家在湖北的一个县城。我父亲是镇里的物理老师,母亲在学校食堂帮工,有两个哥哥。初中毕业后,家里安排我进了当地一家国营纺织厂,干了十年。
那时我算是修布工,要把前一车间生产的布修整好,才能出厂。当时每天都有任务,要修多少卷布,班长当天把布分配给你,和她关系好的就分到容易的,干不完就加班。就像作业一样,每天都有,要一直站在那里做完。
加班没有钱。我每周倒班一次,白班是早上8点到下午4点,晚班从下午4点到晚上12点。有时候做不完活,要整整站一天一夜。那是我做过最痛苦的一份工作,当时才十五六岁,都恨不得去自杀了。我觉得人生看不到一点希望。人生的意义是什么?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我开始想这些问题。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部小说叫《假若明天来临》,一个命苦的女人做小偷,看到别人家里很豪华,她说上帝啊,为什么让我在这里做小偷,而她住这么华丽的房子,为什么给我这样的命运。
后来工厂倒闭了,我也遭遇了其它的一些打击。后来我就去福建打工。在一个餐馆认识了我前夫,他们家是农村的,我是城里的,他可能觉得我条件好一点。我并不在意这些。他会吹笛子,当时给我吹了一首歌,说话也挺幽默的,我觉得还可以,就这么走到一起。
结婚的时候,我32岁,他23岁,我比他大九岁。跟他结婚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提着一个夜壶,嫁到深山里去了。他家是山里的,夜壶就是业孽,意味着我要吃苦的。
第二年孩子出生,问题也来了。他不带孩子,只在生产当天用心过。我是剖腹产,生完不能动,他忙碌了一天,给女儿换尿布、冲奶粉。那天他特别累,之后就把他爸妈叫过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大堆矛盾。
孩子出生前十多天,我爸去世了。坐完月子,我妈又诊断出帕金森综合症,我就带着孩子回了老家。没有收入,他出去打工,结果被骗去传销。他让我把家里的贵重物品卖了,给他寄钱。在那之前,他在我心里像一根柱子一样,但那一刻彻底看清他了。我要靠自己独立起来。后来我就抱着孩子找工作,开始卖治疗仪。为了工作,我拜托楼下快80岁的老太太帮我看孩子,我每月800块钱工资,给她400块。等我休息的时候,她就把孩子送来喂奶。中午我还要回家一趟,给生病的妈妈做饭。
女儿四五岁时,我提出离婚。和前夫已经很少联系,对方很高兴地答应了。之后我去民营服装厂做会计,早上8点上班,下午5点回家,还有午休。很轻松,不过没有五险一金,每月2000块,每周休息一天。三年后,工厂倒闭了,又不发工资,我和其他职工一起告到劳动局,把薪水讨了回来。来上海之前,我做过薪水最高的工作是打字员。我给顺丰打寄件地址,一条两毛钱,一分钟能打七八十个字,一个月能挣3000块钱,我做了半年。
为了生活,我还曾在学校门口摆摊,卖寿司。城管很严,做了两年,没赚到钱。在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第一次向前夫开口,让他给个2000块钱的学费。他给了,还把孩子接到他老家上过一年学。但那一年,他老说他妈妈生病了,让我打钱。我不想亏待孩子,又把小孩接了回来。最终,为了孩子,为了生活,我还是来到了上海。
三、跑外卖两年,换了三辆电瓶车
跑外卖虽然比做家政工辛苦,但我还是更喜欢这份工作,可以看到别人多姿多彩的生活。
送外卖的这两年,我已换了三辆电瓶车。我被别人撞过。有一次一个骑手从人行道上冲下来,把我车子撞坏了,我的脚也肿很高。但我以为没多大事,就让他走了。
我也撞过别人。那天手上挂着9个单子,手机却突然没网。我连忙骑车去修手机,原来是欠费。充钱出来后就要超时,我慌慌张张地,在路口撞上一辆轿车。我当时买的一辆新车,杆子都撞歪了。
这份工作是没有保障的,不交五险一金。压力大的时候,超时、被差评都提心吊胆。有心态好的同事说,我一点都不担心,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都不知道,想那么远干嘛。
我的心态也有变化。刚开始看见交警,心脏都要跳出来。我在一个路口被交警罚了三次,每次50块。他都穿着便衣,藏在人群里。我还被交警追过两次。他拦下之后,我假装老老实实地推过去,等他不注意我立马上车,马力扭到最大,他差一点就薅到我衣服了。
我希望能改善我们的工作环境,尤其是路权。现在送餐的地方,不设自行车道,去了就面临罚款,不知道为什么这样设计道路,太没人性。五一新规出台,我们的空间更小。交警限制电池大小,觉得我们跑得慢,事故就能减少。但这并没有从源头上解决问题。骑手竞争大,平台增加配送时长,停止无限的激励,我们的压力才能减小。
送单的酸甜苦辣,我有时会拿笔记本记下。有一次送一箱矿泉水上六楼,也没法提。等我搬到5楼,男顾客像老爷一样,站在6楼看着我,我都是一格一格往上挪。还送过大酒店的外卖,有一个医院的科室,点了七十几份餐,打包成电视机那么大的盒子。酒店的人打包好,就扔给我,“你自己拿吧”。我把它推到电梯里,再拖在车旁边。没法运,我只好把箱子拆掉,再一盒盒放到送餐箱里。
阿潇在店门口等餐/蒋芷毓摄
我的后备箱里,必备的是充电宝、工作服、雨衣。平时我不穿工作服,之前很多商场不让骑手进,现在好一点了,但是头盔必须摘下来。就算不穿,工作服也得带着。美团有“微笑行动”,为了监测是不是本人跑单,有没有穿工装,每天都要拍照打卡。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拍照,我都把衣服放后备箱里。如果没有工装、头盔或者拍照模糊,认证失败的话要罚500块钱,还可能被开除。
四、“女儿给我发短信:我梦见你s了”
来上海两年,我只逛过迪士尼和海洋水族馆,都是陪女儿去的。女儿第一次来上海,问我,怎么没有山呀。我说这里没有山,她说没山的地方没有灵魂。
大城市有更包容的地方。在这里,没人会说一个单身的女人。我的室友和同事,好几个都是不婚族。相对异性来说,我觉得同性之间的关系更细腻一些,什么话都可以说。我曾经和那个抽烟的女同事找房子合租,但没找到合适的。现在住的四人间,850块钱一个月,包充电,离上班近,很难再找到更好的了。现在我有时候中午回来做饭,更多时候在附近餐馆吃10块一份的骑手餐。
阿潇经常光顾的一家餐馆,10元一份/蒋芷毓摄
我跟我妈妈没有任何精神上的交流,她养我就像养一个物品,好像是一种责任,要把我养大。在家里,我妈、我哥对我说话都是高高在上的,居高临下地训斥,所以我在家里很内向。但直到她去世,我觉得她还是对我付出了感情,只是没有表达出来。
现在我跟我女儿之间经常表达爱意,她会说妈妈我爱你,我说宝贝我也很爱你。她的成绩越来越下降,不过我不太在意。我说只要尽你自己的努力,以后过什么生活,还是靠你自己。想读大学就努力一点,不想的话,也可以学个技术。她怎么样都可以,我不会限制她任何事情。
今年春节,我没回家。房东说,到时候回来要隔离的话,要自己找地方。能去哪里隔离呢?我就没回去。
以前我做那么多工作,虽然舒服,但是工资不高。现在的生活算不上喜欢,但也没办法。上次回家我买了一个哈密瓜,女儿突然说,妈妈我们家是不是有钱了?我当时很意外,我说你怎么会这么问?她说以前你都给我买烂水果吃,这是第一次买新鲜的。以前超市里促销水果,一两块钱一大包,我经常买,里面很多是快烂了的。
也有想法不一样的人。有一个众包的同事,每天送餐像小孩一样,蹦蹦跳跳的。他说我一个月就跑1万块,多一块钱我都不跑,他不羡慕乐跑的高单价。
我哥也让我回去,他也想赚钱,不想给我带孩子。如果回去的话,我啥也不想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