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岁的黄恒淦可能是最熟悉“单亲妈妈”的未婚男性了。
2020年底,黄恒淦进入“唯爱妈妈”热线项目组,负责法律咨询。这个公益项目为单亲家庭以及面临婚姻家庭困境的群体提供帮助和支持。他是法科毕业生,做过翻译、媒体编辑、调解员。某种程度上,过往的履历好像在这份工作找到一个汇集点。
在热线组组长刘秀峰眼里,黄恒淦温和、理性,“做事有分寸”。同事们都开玩笑,说他是“妇女之友”。
中国妇女报援引2018年中国婚姻家庭研究会《十城市单亲妈妈生活状况与需求调研》的保守推算,全国包括离异和丧偶在内的独抚母亲超过2000万。
黄恒淦没有经历过婚姻,过去,他从亲人和朋友的故事里窥见婚姻的面貌,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解。
但有时,他也会遇到“无法理解”的状况。一些中年女性谈到跟丈夫的感情时说,夫妻之间已经没有了爱情,只剩下亲情。
“夫妻和亲人总归是有一点不同的,”黄恒淦心想,但他不会说出口。
他后来又想,可能是自己还没有到那个年龄,没能体会情感的转变。他有一位谈了三年的女朋友,两人偶尔也会吵架,但他知道他们之间是爱情。
他有一个“秘密基地”,在广州的一个创意园。那里有一个长长的渡头,也有警戒线,平时很少有人去,十分安静。当他感觉烦躁不安时,会买上两瓶啤酒,一个人坐在坡上喝。他静静地坐着,看着河水慢慢地流淌,几个小时后,人又“活”过来了。
人和人都是不同的。他慢慢理解,也许这就是人生。
【以下是黄恒淦的讲述】
与陌生人通话
几年前,我还没有做热线接线员,一位陌生女生,因为我在她微博上的一句留言,给我回复了一段感谢的话。
其实,那不是我头一回规劝别人。我至今记得,在很多很多个日夜里,我也曾费尽心思劝解某一个人,试图让她把生活和工作圈分开,不要情绪化地对事情下定论,当然也有点小私心,就是希望她不要轻言放弃,否定彼此未来的可能性。无奈,并没有多少用。
那是我前女友,我们最终分手了。
所以,当看到那一句“谢谢”时,我感觉没有半分功劳,相反,有幸“听”到那个故事,我才是应该道谢的那个人。
黄恒淦在工作中
记得疫情期间,李丽从国外打热线来求助。
她此前是全职太太,丈夫在外工作。后来,李丽的丈夫出了意外,丢下了她们母子几人。
她感觉到无助、绝望,甚至出现了一些心理问题。
那一次,我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李丽说,她一度没有勇气活下去,也想过“死”——这是我们热线员最担心的,我们会比较小心警惕,会问对方一些具体的情况,方便下一步做干预。
其实,那时候,我刚做热线员不久,也会担心问得太细,没有把握好度,或者回答得不全面,以及有些说辞会冒犯到对方。不过,我后来慢慢发现,只要真诚地站在“来访者”角度,对方是可以理解的。
我记得,当时问李丽,国外那边有没有亲戚、朋友是不是能够帮忙?她瞬间崩溃,哭了起来。她说,自己在小孩面前故作坚强,一到晚上,她就情绪崩溃,止不住地流泪。
李丽情绪太激动时,我会等她恢复冷静后再继续聊。其实,整个聊天过程中,她声音都有些哽咽。这种情况,我觉得安慰其实很难,而且对方也知道,你的安慰可能对她也没有太大作用,所以我主要是帮她找到接下来的生活重点。
她聊到孩子,说希望能带他们回国。那时候,是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回国很麻烦。
我后来跟领导沟通,她情况特殊,我们尽可能给她们提供一些帮助。这期间,我感觉她心情好了很多,至少没有了当初(不想活)的想法。
就这样半年后,李丽终于带着孩子们回国了。
“她们需要的,不仅是冷冰冰的法律解答”
我们热线组有三个心理坐席、两个法律坐席——我属于法律坐席,还有两位热线接线员,另外就是组长。
心理辅导对于单亲妈妈来说也很重要
每次,只要帮助“来访者”解决了一个问题,哪怕是一个小小的问题,我的内心都就会觉得很欣慰。但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无力、愧疚,因为确实没有办法。
比如有一位求助者叫陈佳佳,三年前,她因为跟丈夫感情不和离婚了。
陈佳佳回忆那段日子,老公每天打游戏,三餐都由他父母照顾,而她刚生孩子不久,没有工作和收入。有的时候,她抱怨一下老公,婆婆就会骂她。陈佳佳受不了了,主动提出了离婚。
离婚时,陈佳佳二十四五岁,儿子才两三岁,考虑到当时自己没有工作,男方是本地人,家里条件还不错,就没有争取儿子的抚养权。
但没多久,陈佳佳就发现,孩子奶奶禁止她探视孩子,还在孩子面前说她的坏话。她去跟前夫沟通,甚至低声下气地求他,前夫却让她去问他妈,也就是孩子奶奶。
陈佳佳说,三年来,她见儿子的次数屈指可数,几个月偶尔一两次。她觉得,孩子跟她的关系也越来越疏远了。
离婚后,陈佳佳开始找工作,后来跟人一起合伙做生意,前两年做得还不错,后来行业不景气,只能维持生活。
从法律上来说,如果能证明小孩父亲不尽抚养义务、虐待小孩,或者说有一些恶习影响到小孩的身心健康,女方会容易争取到变更抚养权。但她前夫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打游戏,另外,他经济条件比她好,这种情况想要变更抚养权比较难。
一开始,我建议她,如果想儿子了,看能不能私底下去学校接触孩子。陈佳佳说,很难,孩子的爷爷、奶奶每天准点去接小孩。
这种情况,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好。法院可以强制执行财产,比如冻结对方账户,或者拍卖对方的房屋,但却没有办法强行把小孩从父亲家送到母亲家。
那些婚姻生活里的困境
每个女性的困境都不一样。
有一些准“单亲妈妈”,在即将失去婚姻时,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生的迷茫,有一些甚至面临法律纠纷。我们的工作是希望她们意识到,即使失去了婚姻,她们的人生依旧有意义与力量。
去年11月,张虹打热线来咨询离婚问题。
40多岁的张虹一直是全职太太,在家里照顾两个小孩,一个读高中,一个在上大学。某一天,丈夫突然对她说,“这个家不需要你了,你随时都可以走”。
张虹很震惊,也不甘,辛辛苦苦为这个家付出半辈子,却换来这样的结局。
张虹和丈夫是高中同学,年轻的时候,她丈夫追求的她。一开始,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两人坚持结婚,过着“男主外女主内”的婚姻生活。
因为她是来咨询法律问题的,我会了解一些她跟她丈夫的资金往来,现在我们基本都是手机支付、刷卡等,但很奇怪的是,她丈夫多年来一直给她现金,从来没有银行转账过。
我觉得,婚姻里没有完全的对错。我们听她们的事情,帮她们分析情况,站在对方角度和立场,但情绪必须中立,否则很可能会误导对方。
张虹生活节俭,过去这几年,她每天围绕孩子的生活、学习转,夫妻之间缺乏沟通。
她丈夫每个月给她钱,用于家里的生活开支,小孩的学费和生活费,甚至生病的开支等。她还省出了两三万块钱,想等孩子上大学后,给他买电脑等电子产品。
她想挽救婚姻,但不知道怎么做。张虹说,孩子们去做父亲的工作,被父亲威胁说:如果你们来掺和这个事,我以后就不会再给你们学费和生活费。
所以,我更多是建议她留意丈夫会不会转移财产,因为除了她知道的房子和车,她并不知道丈夫有多少钱。
“情感是一种复杂的东西”
成长过程中,我身边也有不少类似求助者的情况。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我的妈妈是全职太太。我记得,小时候爸爸常年在外,回到家里,跟我妈妈聊的话题,都是一日三餐,以及子女的教育问题。
我以前不理解,爸爸为什么总是不苟言笑。虽然他也会参与家事,但很少有情感上的流露,爸爸有他的一套教育方式。
老一辈的家庭会有重男轻女的情况,但我们家不太一样。我爸对我要求比较高,比如他觉得女儿要钱,自有她们的原因,但儿子拿钱容易学坏,所以需要刨根问底。
我爸要求我们从小做家务活,他也很少干涉小孩之间的事,习惯让我们姐弟自己去沟通解决矛盾。所以,我平时跟姐妹和妈妈沟通得比较多。
小时候,我们姐弟仨经常把门关起来,在房间里聊天。她们跟我聊学校里遇到的奇葩男生;后来长大了,我们就聊工作中遇到的困境,以及对婚姻和家庭的看法。
我的同学、朋友也喜欢跟我聊天,他们觉得我观察人比较细。其实,我不算很爱说话,而且距离感也强。但是,别人跟我说什么,我都会很认真聆听,帮忙寻找解决的方法,所以他们都喜欢找我。
我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同学,他是单亲家庭,妈妈独自把他带大。那时候,我经常去他们家里玩。
这位同学曾跟我说,希望自己有一个父亲,这样他的性格会不一样。长大了后,他觉得自己以前的想法有点偏激,其实他妈妈已经做得很好了,既当爸,又当妈,把家庭和工作都照顾得很好。我们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
渐渐的,我养成了一个习惯,站在对方角度考虑问题,比如如果我是这个男生,这样的性格,我会怎么做?为什么他会说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情?我经常喜欢这样分析,看问题的思路也慢慢拓宽了。
成为“唯爱妈妈”热线接线员后,我会更用心倾听,也会更加理性地分析,寻找解决思路。
黄恒淦将日常工作详细记录下来
这种时候,我会一边听对方说话,一边用笔记本记录下来,这样能更加专注。
情感是一个挺抽象的东西,但其实又是一种很复杂、细腻的东西。所以,我不希望自己简单粗暴地归纳,哪怕啰嗦一点,自己去感受这个事情比较重要。
我现在的恋情稳定,我们有时也吵架,但是很少。
我希望未来感情也稳定发展,如果双方遇到问题,我希望自己能坚持做主动沟通和寻求解决办法的那一方。我很明白,婚恋关系里没有永远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