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在品牌店买黄金都能开发票，在水贝金展珠宝广场负一楼的柜台问了一圈竟然都开不了。”
慕名来深圳水贝买黄金的阿程，向柜台老板索要发票却频频被拒。
随着国内黄金市场的火爆，深圳水贝以其亲民的售价和多样化的选择成为黄金珠宝交易的热点。但我们发现：水贝多数商家由于利润低、税率高，拒绝为个体消费者开具发票。
针对水贝黄金市场交易不规范的问题，深圳市人大代表杨瑞建议：在深打造一个国家级珠宝玉石交易平台，通过配套的税收优惠政策减轻商家纳税负担，从而规范交易行为。
水贝：独具魅力的交易热点
近期金价涨势如虹，国内黄金市场极其火爆，深圳罗湖水贝作为国内最大的黄金珠宝交易集散地，呈现一派繁荣景象。
水贝批发市场主要有两类客户——个体消费者（产业内将这类客户称为“散户”）和来拿货的各地商家。水贝金座、金展珠宝广场、水贝国际等大厦的负一楼是金饰珠宝集聚区，也是散户买金的主要集中地。
坐电梯下到大厦负一楼，人们能看到成百个柜台围成的圈，和在圈外络绎不绝的客户。而举着手机支架，边走边对着屏幕大声吆喝“保真保真，随便鉴定”的直播代购也随处可见。
水贝金展珠宝广场负一楼|作者摄
柜台所围成的圈，有的内含多户个体商家，有的专属同一家店。即使在工作日，仅由一名老板所经营的一米柜台前也围着六七个人。
而丁圆所在的店独占一个柜台圈，圈里除了丁圆外，还有八个穿着店铺统一红色服饰的同事。虽然这家店的柜姐比其他店多，但她们并不比其他人轻松——一个柜姐不仅得同时接待面前的好几位客户，还得帮坐在柜台前直播的代购拿货、递快递包装纸、插手机充电线。
“要是有分身术就好了。”
丁圆穿着的鲜红色衣服已被汗水浸得有些泛灰。
向柜台拿货的代购坐在柜台前直播|作者摄
如今，水贝从业人员超过7万人，每年营收超过1000亿元，平均每天营收约2.7亿，甚至还在持续上涨。
当我们询问起现场的年轻人买金的原因时，“金子保值”是他们普遍的回答。“以前图漂亮，我们买钻石、买珍珠，后来发现这些不太能够增值，但是黄金是可以的。”
黄金作为一种金融资产有着较为可观的投资回报率。根据中国财政部发布，自2018年以来，黄金的平均年化收益率超过6%，甚至高于同期美国国债的收益率。在经济环境日益复杂的今天，黄金以其增值潜力，正逐渐成为年轻一代投资策略中的一部分。
许宁远在水贝卖一克重的小金豆。他把豆子拿出来放在手上：“年轻人现在就爱每个月囤一点这种，这是适合他们的理财方式！”目前，小克重黄金产品成为理财新宠，对年轻人来说，定期购买小克重黄金，不仅不会为日常生活增加太大负担，还能等待日后增值。
同时，在水贝，黄金饰品早已不限于传统的金手镯、生肖、金耳环，三丽鸥、蜡笔小新、蛋仔派对等火爆IP形象也制成金饰。客户可以挑选中意的IP形象，定制成手绳。
新工艺也在不断地出现。中国头部黄金料商融通金公司的刘经理告诉作者：“随着珠宝行业投入的技术研发，有了像电铸、树脂蜡、脱水蜡、3D打印等技术，商家用这些技术做了很多花丝、磨砂面的古法类金饰，很受年轻人欢迎。”
由中国黄金报社和北京黄金经济发展研究中心共同发布的《2021中国黄金珠宝消费调查白皮书》显示，在金店的消费群体中，25~35岁的顾客占比已经攀高至75.59%。无论是出于保值增值的考虑，还是悦己审美的追求，年轻群体的金饰消费需求开始占据可观的市场份额。
柜台里的火爆IP形象金饰|作者摄
璀璨之下，无法开具的发票
然而水贝带给个体消费者的，也并不全是繁荣。
二十六岁的阿程平日里喜欢去品牌店买一些古法金手镯、金耳钉，原因和其他年轻人无异——“金饰做得好看还保值”。当在社交网站上看到金饰品类多样的水贝后，她决定清明假期来这里看看。
水贝金展珠宝广场负一楼除了柜台外，还有供消费者检测黄金真假、纯度的国检机构。我们见到阿程时，她正坐在国检处的凳子上，刷着手机，等待半小时后才出的检测结果。
由于对这里并不熟悉，缺乏信任，阿程希望各手续都能齐全，能“多几重保障”。因此，除了印有国检机构检测结果的证书外，她还希望能在商家处开具发票，但一圈下来却一无所获。
水贝金展珠宝广场负一楼的国检机构|作者摄
在散户常去的水贝金展珠宝广场负一楼和水贝金座负一楼，我们询问了26家柜台，得到了近似的回答——他们都无法提供发票，只能开具收据。初来乍到的阿程对这种现象很诧异，“我以前在老凤祥、周生生这些品牌店买黄金都能开发票，水贝竟然开不了。”
目前，水贝正在积极拓展线上市场模式，吸纳了不少消费者。而散户在线下市场开不了发票的困境，也同样顺着网络延伸到了线上。
2023年10月9日，金价454元。黄棋在挑选给外地朋友的礼物，考量许久后，他决定买黄金。“黄金固有价值一般都比较稳定，送消耗品那些没有纪念意义。”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黄棋咨询了在周大福工作的朋友，被推荐了深圳水贝的一家店铺。这家店有自己的小程序，消费者可以在线上进行金饰的挑选、购买与邮寄。用黄棋的话来说，就是“在线上直接订个地址就好，很方便”。
相同的收款码也被黄棋转发到了作者的手机内。但当作者往账户内小额转款时，却发现收款方里标注此账号性质为个人账号。
作者向商家收款码转账，收款方显示个人|图源作者
除了用个人账号收款违规外，该线上店铺同样未能给消费者开具发票。黄棋收到的快递包裹里除了首饰，还有一张印有店铺名称、销售日期、饰品重量、价格等的销售单，“但其他的，像发票之类的都没有。”
黄棋线上购物的销售单|图源受访者黄棋
发票是交易中的收付款凭证，完成交易后给消费者开具发票是商家应尽的义务。《中华人民共和国发票管理办法》中明确规定：销售商品、提供服务，以及从事其他经营活动的单位和个人，对外发生经营业务收取款项，收款方应当向付款方开具发票。
只有开具并保存好发票，消费者才可以更好地维权。2020年11月，奈曼旗市场监督管理局接到消费者王女士的投诉。王女士之前在某金店购买了46.59g的黄金手镯，购买时商家开具的发票上标明了克数和价格等信息，并承诺消费者一直可以换新。
一年后，王女士到店兑换新首饰，店铺所开具的发票上却只标明了价格，未标明克数。回家后，她发现新兑换的镯子是空心的——只有20多克。商家称该首饰是按照同等价格的标准兑换，但王女士认为应该按照同等的克数兑换补偿。
和商家协商未果后，王女士选择向市场监督管理局求助维权，她提供了发票作为有力的证据。市场监督管理局指出，商家未在发票上标注克数，这种按照同等价位标准的兑换方式表面看似是公平交易，实际上价值并不对等属于欺诈行为，违反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消费者权益保护法》。发票对于消费者维权的重要意义不言而喻。
大学生阿浩有很多熟悉的同学、朋友、长辈在水贝做生意。在熟人的带领下，他常来水贝买金。修过法学专业知识的他也注意到了水贝柜台开不了发票的现象——“发票非常直观地反映出你购买了什么、商品价格等信息。如果有什么纠纷的话，它可以作为有力的法律文件。”
在我国，发票也是经营者缴税的依据和凭证。发票包括增值税专用发票和增值税普通发票两种。增值税是以商品在流转过程中产生的增值额作为计税依据而征收的一种流转税，商家在销售商品时需进行缴纳。因此，在销售过程中，商家必须提供合法的发票，以证明其已经或将履行相应的税务责任。
而水贝商家不予开具发票的行为，本质上是一种“钻空子”偷税漏税的违法行为。同时，消费者失去了作为购买凭证的发票。如果商品出现质量问题，他们可能会面临维权困难的挑战，将自己暴露于风险之中。
深圳市罗湖区税务局工作人员对此回应称，“这种现象我们是绝对不允许的。但如果没发生交易的话，我们没办法处理——我们派人去问的话，他们肯定都会说他们有开发票。所以只有发生交易且消费者提供相应的购买记录、收货单等证据，我们才能针对这个商家进行处理——让其为消费者开发票”。
在水贝，13%的增值税无人承担
我国现行的增值税规定，不同商品在生产和流通环节需要缴纳的增值税不同，而黄金增值税率高达13%。
在行业共识中，增值税的处理方式可分为以下两种：一种是消费者以不含税价购买商品，卖家后续自行缴纳增值税；另一种则是“点钱会算在货里”。消费者购买商品时的价格为含税价，虽然增值税仍然是商家缴纳，但实际上这部分费用是由消费者承担。
作者通过走访了解到，13%的增值税高昂，在作为“批发市场”的水贝，两种方式处理增值税都不“划算”。
老凤祥、周大福等品牌店的黄金价格普遍较高，是因为其售价不仅由金价和工费组成，还包含了税费、营销成本、品牌溢价等其他因素。
融通金的许经理说道：“对于消费者来说，他们没有办法用专业仪器之类去辨别黄金的真假，所以他们会选择找品牌店这种‘靠谱’的商家购买。所以品牌溢价，其实算是背书的溢价。”
周大福、周生生等品牌店的销售处还提到，消费者在该品牌店付款时已经包含了增值税费，无需额外收费，就可以直接开具发票。
与品牌店相比，水贝的价格显得亲民许多。
以4月18日的黄金售价举例，水贝售价563元/克，而周大福的售价高达728元/克。“这里面的差价已经可以再买很多金子了。”在品牌店和水贝都购买过金子的阿浩说。
2024.4.18水贝黄金售价|作者摄
2024.4.18周大福的黄金售价|图源周大福官网
水贝的黄金售价之所以低廉，是因为它只由金价、工费两部分组成，而不含税费等其他费用。
金价与上海黄金交易所公布的实时价格同步，而工费则是由商家自行定价、按克收取。正是这种定价模式，才让水贝能够以“价廉”作为其主要竞争力。
家住水贝附近的小雨是这里的常客，她直白地表示选择水贝是因为“真的很便宜”。小雨的观点反映了许多消费者的心声：他们看中的正是水贝黄金的高性价比，以及透明、直接的定价方式。
水贝黄金的售价不含增值税费，这就意味着，如果要开具发票，就必须有人来承担这13%的增值税。柜台销售员丁圆透露，他们不愿意开发票，是因为这笔费用相较于利润而言太高昂。
谈到开不了发票，周侯栋也是一脸无奈：“这13%的税如果是商户自己交，就会出现我卖出2g黄金，盈利是个位数，缴税却要花掉上百元的情况。”而其他水贝商户也面临着同样的挑战——高额的税费对于利润微薄的小规模商家来说，是一个庞大的负担。
但如果这13%的税不由商家承担，而是由散客以含税价形式交纳，就会使得他们在购买时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是否愿意为获得发票而支付额外的税费。就如融通金的许经理所说，“开发票可以，但是要加税点，你愿意吗？”
大多数消费者的回答是否定的。对此许经理解释道：“含税价和未含税价买到的却是一样的东西，作为消费者来说，肯定是想花最少的钱买到最有性价比的东西。”
他的观点反映了一部分消费者的心态——这种心态背后是消费者对黄金产品性价比的权衡。在他们看来，如果购买黄金时不开发票能够节省费用，而产品本身并无差异，那么不开发票显然是一个更为经济的选择。
此外，如果水贝像品牌商一样，以含税价作为售价，那水贝和品牌商价格差距变小了，竞争力也随之减弱了。
在水贝，不同商家对于开具发票的态度各异——王平向作者坦言自己对开票流程不太了解；丁圆则表示如果消费者额外缴税就愿意提供发票；还有商家觉得开具发票的过程比较繁琐，需要额外的人力去处理。
人大代表建议：在深建立国家级珠宝玉石交易平台
在中国历史上，黄金由于其价值和稀有性被赋予了特殊的地位，一般只有社会上层人士才能接触到。
而步入现代，随着中国社会经济水平的发展，黄金已经从传统意义上的奢侈品，转变成了普通百姓也能负担得起的商品。世界黄金协会2022年发布的《黄金需求趋势报告30周年》显示，30年来，中国黄金年度消费量增长了5倍。自2013年以来，中国一直保持着全球最大黄金消费国的地位。
黄金变得更加贴近大众，然而却还是按照奢侈品的高税率收税，没有随之变动。“它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奢侈品了，还按照当年的税率去收税就不太合适了。”深圳市人大代表黄金珠宝产业联系点召集人杨瑞指出。
“我觉得产业联系点，主打就是两个字‘联系’。要发挥桥梁纽带的作用，为企业与政府部门有效沟通搭建平台，将企业的困难和诉求反映上去，全力以赴推动解决。”市人大代表黄金珠宝产业联系点召集人杨瑞说。
杨瑞代表在“百日联系计划”过程中发现，正是黄金珠宝的高税收引发了商家出现逃税漏税等一系列交易不规范问题，制约了产业的合规化发展。她说：“其实每个商家都很想合法合规地把这个事业长期做下去，但是税负太高，他们不得不使用没那么合理的手段去做。”
由此，她在今年1月28日的深圳市第七届人大五次会议中提出，深圳需打造一个国家级的珠宝玉石交易平台。该平台得符合国家级示范园区标准，并配备有系列优惠政策，对税收进行改革——适当降低税率；在原材料端收过税的情况下，销售端减少二次交税等，以此进一步提升深圳乃至中国黄金珠宝产业的国际竞争力。
该建议分市级层面和国家级层面两层推进。在市级层面，市政府需要主动推进平台落地地址、载体、机构等。市级层面需要解决的问题由杨瑞在深圳市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中提出。
在国家级层面，国家需要审批通过该建议、允许设立该平台、落实平台配套的税收优惠政策。需要国家层面去解决的问题，由住深全国人大代表黄西勤以议案《关于支持在深圳开展珠宝玉石税收政策试点的建议》于今年3月6日在第十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提出。
人民资讯发表的《将深圳“珠宝之都”的金字招牌擦得更亮》中提到，不少代表建议在深圳设立集珠宝玉石原料及成品展示、现货交易、跨境贸易、检测评估、保税加工、金融服务等于一体的国家级珠宝玉石交易中心，给予贸易便利和税收优惠等政策支持，并将黄金珠宝产业引进深港口岸经济带，建立黄金珠宝免税店，推广深圳黄金珠宝品牌，将口岸庞大的日客流量转化为产品的销量。
代表们还围绕黄金珠宝产业在税收政策、二手回收平台建设等方面问题展开探讨。大家表示，将发挥好全国、省、市、区各级人大代表作用，共同发力，让深圳黄金珠宝产业“含金量”更高，向品牌化、数字化、高端化和国际化方向实现更好发展。
“平台如果落实的话，能让我们和消费者都更安心，正规经营，生意才能做得长久”，水贝商户王平表达了对交易平台的期待和对国家政策的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