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国有了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就颇受读者欢迎,武侠小说更在其中占得一席之地。上世纪80年代开始,武侠小说风靡大陆。打开记忆的闸门,角落里总有那么几个人在捧着武侠小说津津有味地读着。甚至还会像珍视武功秘籍一样地珍视小说,为它们包上书皮,以便阅读和收藏。在和同好者讨论时,一套完整的小说也成了炫耀的“资本”。
至于武侠小说流传最广的时期,读者们竞相传阅武侠小说、讨论武侠作品。各种根据武侠小说改编的电影、电视剧也经常出现在大小荧屏上。直至今日,依然时常有经典武侠作品被再度改编、翻拍,这也使得武侠小说更为普及。不论是梁羽生的“七剑”,还是古龙的“七种武器”都是带有独特韵味的中国式“童话”。
然而,这其实并不是金庸的作品第一次与教学发生关系。记者联系到了全国优秀语文教师常作印,他告诉记者,早在2005年春季学期就有语文教材选入了武侠小说家王度庐的《卧虎藏龙》节选和金庸《天龙八部》节选。在那时他就曾发表过看法,认为“武侠小说既然称作小说,便是小说的一种,是一种文学样式”高中生当然是可以阅读的。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的冷成金教授是著名的古典文学学者,对武侠小说及金庸的作品也有深入的研究。冷成金用“大俗大雅,至幻至真”来概括金庸的武侠作品。他认为金庸的作品“俗到极处,又雅到了极处”:“所谓俗到了极处,就是金庸在作品中将传统俗文化的内涵上升到了雅文化的高度。”冷成金这样解释:“中国文化是分层级的,最简单的方法便是分成‘雅’‘俗’两个层级。”
冷成金说,俗文化来自百姓的心理和日常生活,时刻存在着合理性。正因为此,俗文化显得相对散乱、缺乏系统性。雅文化则是经过整理的系统性文化,从而发挥着指导社会精神生活、引导人们精神导向的作用。雅俗文化容易隔绝,俗文化中的合理因素难以上升到雅文化领域,这就使得雅文化相对封闭、保守,甚至故步自封。但是金庸小说却从俗文化中吸收了合理性因素来输入雅文化,又用雅文化的规范来指导俗文化,将二者打通,实现了二者的良性互动。“在金庸小说的情节中,时时刻刻都透露着这种特点。”冷成金这样说。
简而言之,金庸小说中虽然有着最市井的生活、最本色的人物,但同时具有着最高尚的情怀和理想。“至幻至真指金庸小说超越了细节的真实,甚至是刻意超越细节真实。从而实现了对心灵真实和文化真实的追求。”冷成金这样解释“至幻至真”。换言之,金庸小说的故事是置于中国历史背景之中的,但其具体内容不可能处处与史料所载保持一致。但是金庸通过自己的笔触将这些不真实的地方都变得“合理”了,符合人物的心灵,也符合人物所处的文化环境、时代背景。
在冷成金看来,金庸作品的文学地位很高,但不应该把金庸小说同“五四”以来新书写方式下写成的小说置于同一个评价体系之下进行比较。因为金庸小说是沿着《水浒传》《三言二拍》《宋元白话》这些作品的文化传统进行创作的。这种作品形式更多地承载了民族文化的传统及书写方式。“这就显得比较‘另类’,但其实很传统。总的来说,金庸小说的地位很高。”冷成金这样评价。
冷成金在采访中多次强调读金庸的作品需要在具备相应水平的老师的指导之下进行,因为读金庸需要很高深的传统文化修养以及很强的思辨能力。以《天龙八部》为例,读者最应感受其中“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的宗教情怀,体会作品透露出的“悲天悯人”,否则就是“走歪了。”
也许会有很多家长对学生阅读“以武犯禁”的“侠”产生疑惑,记者为此询问了冷成金。冷成金定义的“侠义”是一种急公好义的精神力量,这是中学生读者应该学习的。“在金庸的作品中,郭靖几乎是个没有瑕疵的人物,但是郭靖就没有枉杀一人吗?”冷成金举例道,“所以读者学的不应该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手段和为了一己之私的冲动与张扬,而应该学习侠士的精神。”冷成金举了一个颇具有思辨意味的例子:“在生活中,如果两个警察去抓坏人,走在前面的那个就更具有侠义精神;如果一个警察去,左脚在前,左脚就更具有侠义精神。”
冷成金还为中学生读者推荐了另外几部金庸的武侠作品在指导下阅读,除了已经被一些中学列入推荐书单的《天龙八部》之外,还有《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以及《倚天屠龙记》,他认为这些都称得上是金庸的代表作。《笑傲江湖》《书剑恩仇录》以及《碧血剑》也都是不错的作品,可以阅读。冷成金并不推荐中学生读者阅读《鹿鼎记》。
在采访的最后,冷成金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流行的一些东西严重影响了学生的价值判断和情感方式。在这种情况下,有些学生的三观甚至是混乱的。所以学生难以独自理解金庸的武侠小说。”冷成金表示了深深的忧虑:“在开出阅读书目时,如果老师有能力指导,那么中学生可以看。如果不加指导,那么学生的理解可能产生偏差。但是指导的力量从何而来,我深感忧虑。”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的当代文学学者张志忠教授同样也对武侠小说有研究。上世纪80年代,当《射雕英雄传》还是30册一套,每册售价1元的时候他就接触到了金庸的作品。在接受采访时张志忠表示,中学生阅读武侠小说不是一个新话题,若干年前就已经被提及。他对此也持肯定态度:“有老师加以指导,学生读一点没有坏处。”张志忠自己的女儿就在中学时代买了全套的金庸阅读,他还陪着女儿一起看。
张志忠认为《天龙八部》是金庸很成熟的作品,把中国的文化内涵与侠客的高强武功融合在一起的作品,各方面都已经臻于化境。“小说中不仅是刀光剑影,还会有意识地告诉读者一招一式的根底都都来自哪里。”诚然,无论是打狗棍法、黯然销魂掌还是降龙十八掌,招式的名字都刻着深深的中华文化烙印,有深刻的文化气息。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潜龙勿用”等招式都与《周易》有很深的联系。
至于其他的武侠作品,张志忠认为可以在有指导的情况下读一些古龙的小说:“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习古龙小说中明快生动的语言表现方式以及对人物的刻画,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当下学生的阅读选择很多,这与张志忠年轻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志忠回忆,他青年时能读到的读物不多,图书属于稀缺资源。彼时他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挑灯夜读:“那时看一套四卷本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每本书在每个人手里只能停留一天。”
朱春华是一所中学的一线教师,“80初”的他受武侠小说影响很大。他认为从读者的角度看,金庸的作品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和可读性。“这么多年过去,我一直记得有些句子,真的写得非常漂亮。”朱春华随口说着,“《神雕侠侣》中有一节,写郭襄与杨过离别的场景,特别动人。”
其时明月在天,清风吹叶,树巅乌鸦啊啊而鸣,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泪珠夺眶而出。正是:“秋风消,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这是襄儿最后一次见到杨过,从此那个神采飞扬,行侠仗义的大哥哥,和襄阳那场烟花,都只存在于斑驳的记忆里。
朱春华回忆,少年时读金庸小说“真的能读到内心去”,所以当年的伙伴们都读得如痴如醉,即便是班里最不好学的男生,也会抢着读金庸的武侠小说。尽管当年“真的有人跑到武校去学武术,幻想着‘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但到了今日,朱春华依旧坚定地觉得阅读金庸的作品可以很好地了解中国传统文化,无论是其中的诗词还是作品中渗透着的中国古代的思想观念都很“动人”。虽然少年时候家里人不支持朱春华读武侠小说,“就好像现在的父母反对小孩玩游戏一样”,但是当年读金庸,一定程度上让他对传统文化非常热爱,后来在考大学时学了中文,之后成为了一名中学语文教师。
在朱春华心目中,“查老厉害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基本不重复”,随着年龄的增长,当他读完《鹿鼎记》的时候也长大了,前面的“童话”虽然“破灭”了,但是“许多现实性的东西”让他感受到了成长。
尽管时代发展,学生们似乎对游戏的兴趣更大,但作为语文老师的朱春华仍会不时给现在教的学生推荐金庸的作品。针对当年自己的同学出现的问题,朱春华表示:“学生看武侠容易代入,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的主人公,所以必须告诉学生武侠小说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童话’,无论是内涵还是形式,与现实社会还是有着遥远的距离。”
阅读之外,朱春华还会给学生推荐一些好的电影和动漫:“也许单纯以文字作为‘文学’载体的时代已经产生变化。好的电影和动漫,也能吸引人。有很多极深刻的东西在里面。”朱春华以此给学生更多的思考和审美的材料。
其实,“金庸的武侠小说已经超越了单纯武侠的层面,他是在用武侠书写现实世界。”浙江大学文科资深教授、美学学者徐岱老师这样说,“前文化部长王蒙就曾说过‘读金庸掉了泪’。”诚然,若非饱含着世态人情,金庸小说也不会收获数量如此多的读者,在这些读者中不乏王蒙这样的著名作家,同样不乏各行各业的精英。
金庸的作品似乎早就不该被视作“闲书”,作为读者,更应考虑的是如何理解看似“闲”的作品中蕴含的深刻含义,而阅读优秀作品的乐趣也正在于此。(徐岱教授因出差未能接受采访,但在接到记者的采访邀请后亦致电记者,在春寒之中带来了丝丝温暖。在此特别表示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