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货币,马克思的一句话很精彩,“金银天然不是货币,但货币天然是金银”。不管这话对不对,但确实说明了贵金属很重要,更不用说,在人类历史上,很多时候金银等贵金属,是作为货币使用的。
如果把文明定义为文字诞生,货币的历史可能比文明更古老。早在公元前1776年,《汉谟拉比法典》由中东地区的古巴比伦国王汉谟拉比颁布。这部法典被认为是最具代表性的楔形文字法典,也是世界上现存的第一部比较完备的成文法典。《汉谟拉比法典》原文刻在黑色玄武岩石柱上,石柱高2.25米,上周长1.65米,底部周长1.90米,现保存在卢浮宫。其中不少法律条纹,都和货币有关,比如自由民找到逃亡奴婢而交还其主人者,法典明确规定奴婢主人应该以一定重量的银作为报酬。可见,白银在巴比伦已经明确作为货币。
黄金白银作为贵金属,在不同地方的神话中往往有美好的寓意,甚至不乏神秘的图腾寓意。比如,在欧洲,金属的英文“metal”源自希腊语,意为“月亮”,最接近月亮的金属自然是白银。在遥远的印加帝国中,黄金则被认为是“太阳的汗水”,有为国王加持力量的作用,白银则是“月亮的泪水”。
西方人偏好黄金,西方人探索新大陆的动力之一就是寻找黄金,对比之下,中国人看似偏好白银,直到20世纪初期,中国都还是流通白银。我们前面谈到了,中国在1000年前的北宋,就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既然如此,为什么中国后来一直用白银,纸币不是方便么?这样的货币变迁的背后,其实隐藏着中国历史的重要线索。
后人往往把银本位的确立归功于明代,但这条路并非明朝皇帝的选择。明代官方对银的态度分外矛盾,经历了从最初抗拒,甚至严刑峻法禁止使用白银,到最后,不得不接受的过程。
刚开始,明朝沿袭元代的做法,试图用纸币代替铜钱和白银。禁止白银是为了推广纸币,不让白银与纸币竞争。在朱元璋主导的大明宝钞的设计中,基本态度就是民间金银只能卖给政府。官家动用权力来捍卫大明宝钞,不用宝钞的可以罚款一万贯,全家发配边境。
虽然有权力加持,但是市场有自己的逻辑。官家的刚性管理,并不能控制好纸币,大明宝钞逐渐贬值,最终被市场淘汰。纸币的没落与退出,对应着白银的胜利与地位的确立。根据经济学家塔洛克的研究,明朝纸币的退出存在临界点,也就是14世纪90年代早期。明朝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铜钱流通被暂时禁止,但到1400年,纸币已经跌到了面值的3%。明朝官员薪水本来就低,里面不少还是宝钞,自然也怨声载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历史发展往往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货币更是如此。明初的白银禁令其实一直没有被严格遵守,尤其是所有滥发纸币都不可避免地面临贬值问题。到明英宗在公元1436年登基之后,不得不放宽对白银的禁令。朝廷民间开始重新使用白银。
到15世纪初,明代政府终于放弃大明宝钞,承认白银的地位,税收也开始以白银支付。白银至此终于成为主角。
另一方面,中国虽长期用白银,但其实产银并不多,可以说是贫银国。中国产银量究竟多少,可以从《明实录》中对白银赋税的大概计算,推算出明代白银产量并不算多,平均每年30万两略多。
一个产银不多的国家,如何在近500年中,一直维持银本位制?答案在于海外白银。彼时,日本、美洲的白银大量流入,万历年间明代也大开银矿。学者强调,明代这一期间的“炼银热”趋势与世界同步,当时的日本、德国也是如此。从此,海外白银滋润了中国经济,但是这也有风险。为什么这样说?白银类似当时的外汇,随着海外白银流入的减少或者增加,明清两朝甚至民国政府没有办法主动控制,经济随之波动。也正因此,很多人抱怨,白银是中国落后的原因。早在白银货币化的明末清初,不少启蒙思想家就抨击白银,视之为大害,黄宗羲说它是“天下之大害”,王夫之也表示过类似的观点。
与此同时,由于白银的度量单位不一,中国货币制度空前混乱,而混乱的币制进一步造成经济金融紊乱。用银,也因此成为一种落后的象征,甚至被看作是一种“白色的诅咒”,成为帝国落后的镜面投射与无奈脚注。直到今天,不少观点仍旧强调正是因为中国用银才丧失货币主权,导致中国在明清东西大分流时代的落伍,错失了工业革命。按照这派观点,大明帝国的灭亡根源之一在于李自成起义,而这与海外白银流入减少有关,甚至晚清与民国几次白银流入的变化,都触发了经济危机乃至战争。
怎么看这类观点?事实上,白银在中国的失败,只是帝国大失败的一端而已。在经济系统性改造之前,货币金融难以有实质性突破。从大明宝钞和白银的对决中可以看出,白银胜出是市场的选择。这个结果,是皇帝不愿意接受的结果,但也是皇帝也不得不勉强接受的结果。但是,经济学告诉我们,任何事都有代价。可以说白银的最终胜出,虽然是市场的选择,也不过是勉强胜出,可谓惨胜,甚至是政府民众的“双输”。
就这样,在过去千年,白银被爱慕,被渴望,也被诅咒,被抱怨。而白银流入的速度变化,牵引着中华帝国的命运之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