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毛杰不是第一个来到城市里追梦的青年,也不是唯一一个被现实打败的。
第6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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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见到毛杰,是在一个酷热难当的夏日午后。
作为买房人,我提前10分钟到达了约定地点,却等了20分钟才看见他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对不起啊,夏姐,让您久等了。”
我虽对他的迟到颇为不满,可见他在近40度的高温天,还穿着笔挺的衬衫长裤,满头的汗珠不停滚落,倒也不忍心责备。
从2013年第一次买房,到后来卖房再买,前前后后我接触过的中介不下50人。他们大多数巧舌如簧,为了从我这里争取一点利润,甚至不惜设下各种套路。若非这次实在着急置换,我真是懒得在大热天还和中介周旋。
可毛杰似乎并不着急向我推销房子,在简单地跟我说了今天要带看的房源后,就陷入了沉默。这倒勾起了我的好奇。
“小伙子,你好像话很少,才做这一行的?”
“嘿嘿,让姐见笑了,我去年6月份才毕业的,确实入行不久。不过您放心,您有看中的房源,我会让我师傅带您操作后续流程。”他略有些羞涩地拉了拉衣角,似乎怕我看穿他并不专业。
“你还有师傅呢?”
“是啊,做我们这行,就讲究老带新,没人带是做不起来的。来,姐,今天的第一套房源到了。”毛杰似乎不太愿意和我聊太多工作上的事,紧赶着换了话题。
我也没再追问,第一次在没有中介喋喋不休地介绍中,看完了六套房源。
虽然那次看的房子没有一套中意的,可毛杰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我就势问能不能采访他,却得到了他的婉拒:“我也就是个普通人,没啥好写的。姐,那先这么说,我有事先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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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你有兴趣?我这边可以给你提供一点茶水费。”
“谈钱就见外了不是?”毛杰讪笑着,“是这样,我这个月业绩呢,有点吃力,你看能不能带两个人来我的门店看房,不需要真的买,只要在我名下做个购房登记就可以。完了我配合你做采访,怎么样?”
我听了倒觉得十分公平,当下就约好周末带几个朋友去他的门店。
“要分头行动哦,不能被看出来是约好的。”毛杰不放心地叮嘱道,我笑着说没问题。
再见到毛杰,他比几个月前晒黑了许多,整个人状态也不再像初见时那般青涩。
我刚迈进门店,他就娴熟地招呼道:“夏姐,夏姐,您又来啦。这边给您准备了几套意向房源,您看看。”
我装作很感兴趣地拿起他递过来的iPad,随手挑了几套,示意他带我去看房。他利索地和店长报备后,就去和同事交接房源钥匙。
我趁机打量了一下他所在的门店。店面很小,进门就是一字排开的柜台,上头摆了几台电脑,有人实时更新维护着房源。柜台旁边是个透明的玻璃茶几,随意摆了几张凳子,供来人歇息。可店里的客户远远少于员工,很明显,最近的房市并不景气。
“夏姐,咱们走。”拿上了钥匙的毛杰,招呼我出门。我跟着他走出门店,刚没走多远,他就笑着问我要采访哪些内容?也就此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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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上海大学建筑系毕业的。”毛杰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惊到了我。
“你也会惊讶为什么我没从事本专业,而是来干中介吧。大多数人对中介都有误解,觉得是不是没文化,找不到工作,才来做这个的。”毛杰敏锐地捕捉到了我的表情,有些自嘲般地解释起了他做中介的原因,“还不是为了多赚钱呗。我们建筑系刚毕业,都要去工地待着,一个月2000出头,得熬个几年,才有希望涨工资。可我等不了那么久。”
“你很缺钱吗?家庭原因?”我试着从常理去分析一个年轻人迫不及待想要赚钱的理由,可没想到他的回答却出乎我的意料。
原来毛杰虽然出生于山西一个小县城,可是他的家庭条件,在当地算中等偏上。父母都在国企上班,早些年分了房子,后来又买了一套,留给儿子结婚。只不过那个县城实在闭塞,整个县城由两条大路交叉而成,交叠的地方,就是他们县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
毛杰在没有读大学前,从来没有为钱发愁过,毕竟在那小县城里,能花钱的地方也不多。他最奢侈的一次消费,就是给自己买了双300块钱的球鞋。至今提起那双鞋,毛杰的眼睛里还是闪过一丝兴奋的光。
可很快又黯淡了。
在去了上海读大学以后,他才真正见识到了城市的繁华。被他视若珍宝的那双球鞋,在同学口中变成了“山寨货”。有一次,他的室友排队一整天,去抢购了一双7000多块的限量版球鞋,这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那时我就暗自发誓,毕业了我一定要多赚钱,成为城里人。”毛杰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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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在大城市安家的成本节节攀升,光是房子一项就足够打倒大部分人了。
毛杰很聪明地从上海退到了南京,他仔细地算过了,南京现在的房价虽然平均3万,但也有低洼地带。刚置业的话,凭自己的努力买个150万的小两房,首付三成只要45万,这对他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他当中介以后,光底薪就有5000,佣金也很高,一套房子如果300万的话,剥下来2.4个点的中介费,就是7万2,他可以从10%起提,如果业绩好的话,还可以抽取中介费的14%、20%甚至30%。
简单地说,一个月他只要卖掉一套正常市价的房子,就有1万2千元的税前工资进账。如果卖得多的话,佣金几乎成倍数增长。
这似乎是遍地黄金般的工作,在许多人看来,中介卖房子,不过就是耍耍嘴皮子,当当中间人,实在没什么技术难度。可是毛杰却说,一套房子真正成交下来的流程非常复杂:
首先,需要去房东那里取房源,一套房源拿下来,要经过拍照、议价、签合同、上架、维护、更新等流程。
然后,在接到意向客户上门后,一般都要经过数次带看,这个过程最长的要持续半年。有的客户会反复看十几次同一套房源。
真正签约后,还有一系列的签约手续、贷款流程、过户、交房等着中介去操作。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呢?更何况现在行情这么差,我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开单了。”毛杰深深地叹了口气,下意识地从左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烟点上,猛吸了一口后,才突然想起来问我介不介意。
我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却沉默了良久,一直到烟熄灭了,才开口:“反正下午也没客户,姐,咱们找个咖啡店慢慢说吧。”毛杰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店,我正好走得累了,便应声朝咖啡店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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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说到哪儿了?”坐定后,毛杰望着窗外,似乎自言自语般地问我。他情绪很是低落,几个月前稚气的模样早已荡然无存,眉头总是紧锁着,似乎有解不开的心事。
“说到业绩不好。”我递上了一杯咖啡,他轻声道谢后嘬了一口,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哎。难啊。我入行以后业绩一直很差。一方面是大行情不好,另一方面,我也确实笨嘴笨舌了一些,竞争不过我那些同事。”
毛杰几次带了客户反复看房后,总是会被其他同事抢单。一是因为他新入行,给客户的感觉不老练,业务流程也不够熟悉。二是他太耿直,不懂变通,有些弯弯绕绕客户不便明说,他也就领会不到。
有一次,他辛苦维系了小半年的客户,在最后临签约的时候,很直白地要求他“返点”。他却楞了半天,没意会到客户的意思。客户很“社会”地敲打他:“我知道你们中介费是上头规定的,谈不下来。不过我这一单子给你的提成不少于1万吧,你得给我返一些才行。反正你们中介也就是带着看看房,我找谁买都是一样。”
毛杰听了后很是意难平,关键是当时他正等着这1万多块钱交下季度的房租,于是耿着脖子就说了几句难听的话,无非是自己辛辛苦苦付出了那么多,前前后后做了多少工作云云。
可客户毕竟不是慈善家,听了这些后只觉得这个小伙子太不懂人情世故,转头就找了其他人签约。得知消息的那晚,毛杰气得红了眼圈,在朋友圈连发了十几条愤怒的状态。可发完后又赶紧删除了。
成年人的世界,就连崩溃都必须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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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业绩差都不是最打击我的。”毛杰摇了摇手中的咖啡继续说道,“最难受的是感觉得不到别人的尊重。就拿我师傅来说,行情最好的时候,一个月收入5、6万呢,可那又怎么样?在别人眼里吧,你就是个房产中介,挥之即来,招之即去罢了。”
我不置可否地望着他。
“客户让我们等上一天是常事,放鸽子,跳单,临时毁约这种我也都见多了。”
他就活生生地被“鸽”了,还不能和对方发脾气。否则客户一个投诉下来,他当月的带看量就要重新计算,投诉多了,当月的业绩都有影响。
“客户是上帝”这句话,在那一刻发挥到了极致。为了伺候这些“上帝”们,再多委屈也只能往回咽。
可毛杰却说,只是“放鸽子”的客户还算善良了,最怕碰见那种临时毁约的。
他们促成一次签约十分不易,有的客户从第一次带看到最后敲定要历时大半年。而尽管中介行业约定了成交后的中介费比例,却没有明文约定成交前的服务期究竟有多久。
毛杰就遇见过一个非常挑剔的客户,从头年年底第一次见店选房,前前后后带看了几十套房源,一直看到次年夏天,才勉为其难地选中了一套准备签约。
可就在签约当天,购房合同都打印了一摞,客户却临时起意,说不想买了。
毛杰按捺住脾气,尽量温和地问他是不是有其他属意的房源,不然再约其他房东过来谈谈?客户却十分傲慢地摆摆手,一副“钱在我手,天下我有”的态度,强硬地拒绝了毛杰的提议。
客户和房东不欢而散以后,毛杰被店长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责怪他没有事前做好沟通。可是其他工作或许能提前准备万全,像客户临时变卦这种,只能说是“天灾”了。
毛杰很委屈,店长也很生气,房东更是直接觉得他们门店不靠谱,把那套性价比十分高的房源撤走了,挂去别家卖了。
“难道我们的劳动在那些人眼里就这么一文不值吗?”毛杰说到此处依然十分愤怒,仿佛在工作中无处发泄的苦闷,都在此时倾泻而出。
我一时竟找不到词语来安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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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一直做中介吗?”我试着岔开话题。
“哎,我可能会回老家吧。”毛杰瘫倒在座椅上,显得十分落寞。我倒十分意外他这么快就想放弃在大城市扎根的理想。
毛杰毕业不过两年而已,在我看来,他的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还没有找到很明确的方向,不该草草地就轻言放弃。
房产中介这份工作,曾经带给他无数的美丽幻想:月入5万、10万,甚至一单提成上百万。他甚至给自己规划过,3年在南京买房,5年开上宝马,10年置换大套。可现实却是一次又一次地将他抛入谷底。
惨淡的业绩,不被理解的委屈,看不到希望的未来。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像千千万万个大学毕业生一样,怀揣着梦想来到了这座城市,又不得不接受梦想的破碎。
可是这条路本来就不容易,一路上千军万马奔腾而过,无声的厮杀之下,总有一批人突破重围,顺利地到达彼岸。而那些被抛下的,或是主动撤退的大多数们,总是默默地当做成功者的背景板,无人问津。
“或许是你对自己的定位太高了,不管是什么工作,都得一步一步来。哪有人一口吃成胖子的。”我试着开解毛杰,苍白的话语在他几百个日夜的咬牙坚持面前,却显得苍白极了。
毛杰苦着脸,硬是挤出了一个笑容:“嗨,也是。我只是最近太累了,抱怨一下。真让我回去,我还真的不适应。看过了繁华都市,就忍不了平淡岁月了。”
他望向窗外,正逢这栋CBD大楼下班时期,许许多多和他年纪相仿的都市白领们鱼贯而出,光鲜亮丽的模样和眼前皲黑的毛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没有再多问下去。我想毛杰不是第一个来到城市里追梦的青年,也不是唯一一个被现实打败的。我不知道如何评价他的经历,是时运不济,还是对未来定位不明,抑或是太急于求成的心态,成了他前进路上最沉重的绊脚石。
祝福毛杰,也祝福这个城市所有的追梦人,都能终有一天,真正寻得梦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