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村中心路，曾经的医院标志的四面，分别刻有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的语录。本报记者刘星摄
位于山东省淄博市的傅山村曾被媒体誉为“农村工业化的一个神话”“城镇化的淄博样板”。但目前从工商资料来看，曾经让傅山村村民引以为傲的那些村办企业，大多数已经悄然改制，成为个人控股的股份制企业。
工商档案显示，这些股份及背后超过百亿元的财富，基本落在了各个企业的负责人和傅山村党委书记彭荣均及其亲属的名下。
靠着上世纪80年代卖地挣来的第一桶金，傅山村这个明星村庄开启了自己工业化的历程。1995年，傅山村整合成立了山东淄博傅山企业集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傅山企业集团”），下属多个公司，涉足冶金、能源、保税物流、酿造、房地产、金融等诸多领域，实力雄厚。傅山村的资料显示，早在2007年，傅山企业集团的总收入就超过了百亿元，并多次入选中国企业500强。
此前，傅山村村委会作为股东控制着傅山企业集团，进而通过傅山企业集团或者与傅山企业集团一起完成对集团内各下属公司的控制。但如今，村委会失去了对傅山企业集团的控制，而集团内部的许多公司也与集团公司再无直接股权关联。
彭荣均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这些变动是为了方便向银行贷款，个人名下的股份均为替集体代持并签有协议。他强调，这些变动都曾向村民公开。但记者随机采访的村民、村民代表、企业职工均对代持一事不知情。一位曾签署代持协议的管理层领导表示，协议中被代持的甲方一栏为空白，协议签完后就被村里拿走。彭荣均本人不愿向记者出示代持协议。
此外，彭荣均还强调，与下属公司不同，集团公司仍是村委会控股。但工商资料显示，目前集团公司为彭荣均等4位个人股东持股，彭荣均持股比例达40%。
这意味着，既是傅山村村党委负责人，也是傅山企业集团法定代表人的彭荣均，如今又成了企业集团最大的股东。在傅山村高度集权的“三套班子，一套人马”的治理结构之下，人们可能很难分得清彭荣均身上所分别代表的企业、集体和家族。
500强企业悄然改制
“归根到底都是集团公司在控制。集团公司是没有改的，集团公司还是那个，还是原来那些股东。”
11月13日，傅山村村党委书记、傅山企业集团董事长彭荣均反复向记者强调，一些公司之所以有个人持股，实际上是代集体持股，此外傅山企业集团公司的股东虽然有变动，但村委会作为股东一直存在。
成立于1995年的傅山企业集团显然是傅山村最重要的企业，傅山村所有的村办企业都被视为傅山企业集团的下属企业，包括铁路、电厂、房地产公司、信贷公司等。按照傅山村志2010年的统计，傅山企业集团旗下的公司达44家。
但事实上，彭荣均的这一说法与工商档案资料不符。公开信息显示，傅山企业集团注册资本1亿元，由彭荣均、彭希辉、徐德会、彭希海四人持有，四人均系2005年10月4日缴纳的股本金，其中彭荣均出资4000万元，占股40%，其余三人均出资2000万元，各占股20%。
四人中，彭希辉为彭荣均之子，同时也是傅山企业集团总经理，曾担任两届村党委副书记一职。彭希海则为彭荣均之侄，同时也是傅山企业集团的副总经理，并刚刚连任村党委委员一职。
这意味着，从工商登记档案来看，2005年起，傅山企业集团就已经完全属于个人。
很难描述出这一变动对于傅山村的意义。很久以来，村民们已经习惯性地将傅山村与傅山企业集团视作同一个事物。在傅山，村委、村党委和傅山企业集团三个机构同在一个地方挂牌办公，共用一个网站。用傅山村的说法，这是“三个牌子，一套人马”。而村志中甚至特别说明，书中所提傅山一词，是傅山村、傅山村党委、傅山村村委及傅山企业集团的泛称。
更重要的意义是在集体经济的层面上——这场悄然进行的改制，意味着曾经的集体经济样本如今已不复存在。某种程度上，傅山企业集团有限公司与江苏华西集团公司可以做一个对比。华西村也是通过华西集团公司实现对华西村村办企业，乃至整个华西村上市公司的控制。而江苏华西集团有限公司，至今仍为集体所有制企业。
傅山企业集团的股权共有过两次变动。记者获得的资料显示，傅山企业集团最初的股东包括傅山村村委会、张店酒厂、山东富博集团有限公司、淄博日用化工二厂等。这几家公司均为当时村里最重要的村办集体企业。
2008年11月27日，傅山村企业集团的股权首次发生变动。山东富博集团、张店酒厂、淄博日用化工二厂退出，山东淄博傅山热电有限公司成为新的股东。此时傅山村村委会仍占超过40%的股份。
记者未能从任何公开信息中查询到有关这次改制的情况，所接触的村民也均对此事不知情。而一些前村两委班子成员也表示，从未听说过2005年有人出钱入股集团公司。
但变动也并非毫无迹象。在2014年《山东商报》公布的山东百富榜中，傅山企业集团的4名股东均榜上有名。彭荣均本人以约126亿元的资产位列第20，其他三名股东的资产则为彭荣均的一半，这恰与4人的股权比例一致。
亲属们的股份
与傅山企业集团公司改制的悄无声息不同，企业集团下属公司的股份流失一直在村子里有传闻，网上也不时有举报出现。
57岁的村民胡村正告诉记者，今年10月21日，曾有人在其门前堆放了一批关于集团公司股权结构介绍的材料，并附上了一则山东省6部门联合下发的《关于开展村干部任期和离任经济责任专项审计工作的通知》。
胡村正一直对村党委书记彭荣均的做法不满，看到材料后的第二天凌晨3点半，他带着材料开始在村里分发。半个小时后，村里联防队员赶到，双方发生冲突，胡村正的牙被打掉了一小块，随后胡村正被带至派出所，当天晚上8点才得以回家。
除矿产外，傅山村还有几个全国第一：全国第一家村办热电厂、第一条村级铁路货运场；第一家合股的保税物流中心。这个项目背后的公司所占据的资产比重也很大。此外，傅山村还涉足房地产开发及小额信贷公司，也属于效益相对不错的企业。
但这些企业基本都由彭荣均的亲戚把持。从职位上看，负责铁路的付山铁路货运有限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为彭荣均之弟彭永均，小额贷款、保税物流及此前的房地产公司法定代表人均为其子彭希辉。
此外，这些此前傅山企业集团控股的公司，如今企业集团公司只在淄博齐林傅山钢铁公司及淄博保税物流公司中还直接占有股份。其他公司中，傅山矿业公司中还有一个名为淄博万松山能源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万松山能源公司”）的股东，其余曾经由集体持股的部分，如今均由个人直接持股。
万松山能源公司成立于2007年7月4日。这家注册资本达到一亿元的企业没有出现在傅山企业集团的任何宣传中，也没有被载入村志，很少有傅山人听过这家村办企业。
这家公司出现在多个傅山村村办企业中。如淄博矿业有限公司、山东傅山建筑工程有限公司，还曾是淄博付山铁路货运有限公司的大股东。而这家神秘公司的股东，由三人组成，其中大股东为彭荣均的四弟，其占股份超过40%。蹊跷的是，这家公司虽然注册资本达到一亿元，但实缴资本显示为0元。
考虑到集团公司也已经是个人控股，实际上，这些傅山最重要企业的集体股份，均已经进入个人名下。
彭荣均的亲属占据了其中相当一部分股份。比如注册资本3亿元的淄博保税物流公司中，彭荣均之子彭希辉占股本5250万元，其弟彭永均在铁路公司中出资2000万元，接近总注册资本的50%，他的妻子周荣芬在山东淄博齐林傅山钢铁有限公司中占有24%的股份。
无人知晓的代持
对于村民发传单一事，彭荣均的态度有些矛盾。一方面，他对记者表示，传单内容涉嫌造谣，但他同时又表示，传单上关于股权的部分都是真实的，但这种代持出于几种原因。
彭荣均称，个人名下的股份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是一些股东的，2003年左右村里曾拿出一部分股份让村民和职工认购，这些股份均挂在个人名下，剩下的部分则是个人给集体代持。
此外，彭荣均还表示，让个人持股主要是从企业发展考虑，因为银行对于产权不明晰的企业贷款支持力度有限，所以一些集体股份均由个人代持。对于有举报称其为躲避审查而更换企业法人代表一事，他则解释称，这是为了方便企业进行债务担保。
彭荣均表示，集团内部公司之间经常进行债务互保，更换没有直接关联的法定代表人能更容易通过担保审查。
一位知情人士表示，之前村企业是有过入股，但入股的数量和个人所持有的数量相差很大。
“1998年往后的铁矿、铁路，2003年的钢厂还有之后的电厂，都是集体投资。后来银行融资困难了，2002年到2007年，老彭就开始发动职工入股，就是每个企业拿出一块来让职工入股，挂在个人名下。但是2007年以后，好的企业他也不宣传，自己人就入股了，效益不好的也没人入，所以大概从2008年开始，企业开始转制，倒来倒去。”
该知情人称，以其所在公司为例，每年个人入股的均能按照一定比例享受分红，但个人股东下面的股份有多少是入股，是谁的入股，又有多少是代持，没人能搞清楚。
彭荣均曾告诉记者，所有的代持都签署了代持协议，代持人不享受分红。
中国青年报记者见到了两名曾经有股份的企业高管。其中一位称自己从未签过代持协议，另一位虽然签署了协议，但是协议的被代持方一栏却是空白的。
签字的这位高管称，代理协议大致就是说，自己只是替对方代理股权，并不参与分红。这张一式两份的协议签完字以后，就都被村里收走了。两人均提到，这种代持是只有管理层知道，普通工人并不知情。
蹊跷的是，两名高管对自己的股份数量似乎也并不清楚。他们声称自己所代持的股份数，与记者在工商档案上所查的信息并不一致。
记者希望彭荣均能出示代理协议或者每年的具体分红处理情况，但这些彭荣均口中曾经公开过的信息，此时又成了秘密，“不能随便看”。
盛名之下的隐忧
多年以来，傅山村被关照的一面，是村办企业的辉煌和集团经济的迅速发展，但盛名之下，则是权力的高度集中，领导层的家族化和村务的不透明。
傅山村有每年2月28日开村民代表与职工代表大会的习惯。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村里的重大决定都需要村民代表大会通过，但在傅山村，村民代表都是被指定的。
相比议事机构，村民代表大会更像是傅山村的一个装饰。除去每年2月28日的大会，只有在有人来傅山演讲、演出的时候，这些村民代表才会被通知去做观众。
傅山村真正权力层始终围绕着彭荣均的家族和亲信。除上文所述的企业要职外，彭荣均的亲属们还在村里的各个部门任职，比如村委会主任、村党委副书记周荣军就是其小舅子，二女儿彭春美则为村委会财务处长，侄子彭希海也是村委委员。
对这一切，大部分村民显得很漠然，毕竟，与邻村相比，他们的生活已经相当幸福：虽然普通村民从未享受过分红，但村子整洁美观，地交给村里统一经营后，每年还会补助500斤的小麦钱，而超过一定年纪的老人，每半年还有1000元的补贴。
“村子还是不错，书记挺好的。”在即将离开傅山村时，记者和一位因为不愿搬迁而被停水、停电的村民闲聊。她家的地都交了上去，虽然家里两年来都要出去买水，并且常备蜡烛，但是口粮钱还没有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