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其琢：潘金莲让西门庆夺路而走，是钻了法律的漏洞
2018-03-2608:15
章其琢作者
哲学不精，历史不通，肥遁多暇，蹙蹙忧生
当年读《水浒传》武大郎捉奸一节，很有点儿看不明白——听到砸门，西门庆怎么会被吓得钻到床底下不敢出来？多年后才明白，西门庆是个懂法的人。
不但西门庆懂法，潘金莲更懂法，她还发现了法律的漏洞。正是她向床下的西门庆提出了合法的建议，西门庆才敢钻出来。——下面先看看原文，再细细道来。
婆子只叫得：“武大来也！”
那婆娘正在房里做手脚不迭，先奔来顶住了门，这西门庆便钻入床底下躲去。
武大抢到房门边，用手推那房门时，那里推得开，口里只叫得：“做得好事！”
那妇人顶住着门，慌做一团，口里便说道：“闲常时，只如鸟嘴卖弄杀好拳棒。急上场时，便没些用，见个纸虎，也吓一交。”
那妇人这几句话，分明教西门庆来打武大，夺路了走。
《水浒传》虽然写宋代的事，但成书于元末明初。具体到法律背景，作者心里想的往往是元朝的法律，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先说西门庆。武大郎有那么可怕吗？西门庆武艺高强为毛怕他？
我们来看看元代关于“捉奸”的法律是如何规定的——捉奸杀双！
《元史-刑法志三-奸非》诸妻妾与人奸，夫于奸所杀其奸夫及妻妾，及为人妻杀其强奸之夫，并不坐。若于奸所杀其奸夫而妻妾获免，杀其妻妾而奸夫获免者，杖一百七。
西门庆为什么吓得魂不附体？因为武大郎此时有权依法在捉奸现场杀死西门庆和潘金莲，但必须同时杀掉两人。
如果把两个都干掉，任务完成，武大郎不但无罪反而有功（有获得赏金的判例）。
要是不小心跑了一个，根据法律武大郎是有罪的，要被处以杖刑的上限：一百零七下（蒙古人很幽默，刑法尾数都是七，据说是减少三下以示仁慈）。
不止如此，假如西门庆跑掉以后，武大郎继续坚持把潘金莲杀死，之后拿不出奸情的证据，那么就不是杖打一百多下的问题了，杀人是要抵命的。
所以，西门庆和潘金莲最稳妥的解决方案：西门庆夺路跑掉，两人基本可以没事。
而西门庆呢？——怕死躲到床下！那躲得过去么，武大郎真要杀他的话，钻在床下简直是自寻死路。
而潘金莲的反应——让西门庆运用他的武术技能夺路而逃。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她就找到了正确的解决方案，不论是非，真是冷静机智。
假如武大郎成功杀掉西门庆，那么潘金莲也必死无疑。根据元朝的法律，不杀潘金莲，武大郎是有罪的，要挨一百零七棍，那还不得打半死啊？武大郎为了自己不犯法，也必须继续杀掉潘金莲。
所以，潘金莲在这么大的压力下瞬间能作出正确抉择，合理地利用了法律的漏洞，其沉着冷静非西门庆所及。
平日里潘驴邓小闲，真出事时全不中用。还不如武大郎敢于只身捉奸的胆色，西门庆这样胆小愚蠢的男人，还留着过年啊？
从唐宋到金人的法律，捉奸，特指捉奸送官，这有效地维护了国家的执法权威。
捉奸后可以自行执行死刑，这是蒙古人从草原上带来的习惯法。这条法律从法学意义上是条恶法，它鼓励私刑，侵犯了国家的执法权。
蒙古人这条草原风格的法律被明清两代沿袭，且发扬光大。根据明清的法律，可以单独杀死奸夫，杀或不杀女方是夫权的自由选项。直到清末立宪时期的新刑律才正式取消了杀死奸夫奸妇无罪的条款。
我们再来仔细看看元代这条法律。
具体要求是：
一、必须在捉奸现场实施——这也许就是今日民间“捉奸捉双”的由来。
二、必须自己动手；
三、必须两个都杀掉。
过后杀人，他人帮忙杀人，是要杀人抵命的。
不杀人，选择送官也是可以的，惩罚较轻，元代是杖打八十七下，明清是九十下。
（PS：宝强真是可惜了，几项条件完全具备，又有足够的武术技能实现其目的。早生一百二十年，就不用浪费国家那么多法律资源，宝强一人即可办妥。）
唐宋以来的捉奸，一般是单方面的。特指丈夫对妻妾；或父兄对未嫁的女子。
但追溯更古的时候，却要公平得多。
秦国人，丈夫出轨，女子即可把他杀死。出轨男小心了，千万不要穿越到秦国。
补充说明：
1.蒙古人这条杀奸的法律是恶法？
说它是恶法，并非反对捉奸，而在于捉奸后可以擅自执行死刑。
唐宋法律都是支持捉奸的。
善法与恶法的区别在于：捉奸后必须送官，不能由受害人擅自执行死刑。
另外，我不喜欢这条法律，或者很有点儿民族情绪在里面。
唐宋时代，汉文化的繁荣期并没有这样的法律，直到汉文化的衰落期才引入了这条蒙古人的法律。
唐宋都是“法”大于“礼”的，唐代著名的“孝子复仇杀人”的法学争论持续了上百年，最终在玄宗以后，明确了法大于礼的原则，用唐玄宗的话说就是：“国家设法，事在经久，盖以济人，期于止杀。”此后，复仇杀人的孝子均被处死。
汉文化的繁荣期，法律是严禁个人去杀人的。虽然历朝以孝治天下，孝子复仇杀人都是死罪，国家权威的“法”更在“孝”之上，更何况其余。
我以为汉文化繁荣期唐宋的法律是比明清的法律更加文明的。
2.《水浒传》是宋朝的事，但成书于元末明初。
虽然水浒人物源于北宋，但真正形成故事，是在元杂剧里。其中武松故事最早见于高文秀的《双献头武松大报仇》（此剧已佚）。在元末明初的某位或某几位作者，把这一大堆元杂剧合成一部书，就形成了《水浒传》。
因此书中的物质细节很难摆脱元代的时代影响，使用元代法律也是很自然的事。不止法律，书中大多使用元明之间的事物。比如武大郎称潘金莲为“大姐”，这就不是宋代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