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论中国特色伦理话语体系之建构
作者简介丨张自慧,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原文载丨《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2期。
摘要
关键词:敬;仁;礼;西方伦理思想;中国传统伦理思想;儒家;中国特色伦理话语体系
一、情感: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之主题
当然,西方哲学中并非没有出现过情感话题,不过它是以解构道德的角色出场的。作为元伦理学之一的情感主义伦理学,否认伦理学的科学地位,主张道德是个人情感的表达,否定道德的客观性与合理依据,认为道德判断中起关键作用的是感觉而不是理性。情感主义伦理学消解了道德权威,使伦理学陷入了相对主义危机。在18世纪理性主义和情感主义的对立中,休谟赞成情感主义,反对理性主义。他认为,理性的作用是发现真伪,而不是发现道德;理性不能直接引出道德,不能把人简单地看成是对理性的符合;道德的本性在于其可感受性,在于其与情感的不可分离性;道德感与其他感觉一样,根植于人类本性之中,是由心灵的原始结构所造成的。另外,亚当·斯密在其《道德情操论》中也曾将同情心视为道德的重要基础。尽管休谟和亚当·斯密都强调情感,其思想也颇有合理性,但在强大的理性主义传统笼罩和钳制之下,情感始终未能成为西方哲学或伦理学的主题。
综上,可以看出,在西方哲学或伦理学中,理性是贯通和作用于理念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基本精神和永恒主题。从理论维度看,它是世界的本源,是世界万物背后永恒的“逻各斯”;从实践维度看,它既是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启蒙运动的一面旗帜,也是建立国家和社会的基本原则。
在中国传统哲学中,人的存在是知、情、意的统一。儒家哲学是情感哲学,但“情感”一词的内涵需做深入剖析。在古代儒家那里,情感分为一般情感与道德情感。一般情感指个人的、主观的情感,即处于简单、直观形态的情感;道德情感是通过人的情感意向活动表现出来的、经过理性加工的情感,是符合道德目的论的理性情感。儒家伦理中的情感不是纯粹主观的个人感情,而是在社会场域中关照他人和环境后融入了理性成分的道德情感,因此,作为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主题的是道德情感而非一般情感。情感是中国传统伦理的底色和基调。这种情感底色和基调奠基于殷周之际的人文转向,形成于孔子以“爱”“敬”为内核的仁礼学说中。其后,孟子的“四端”说把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种道德情感视为人性的根源,宋明儒学表面上以心性之学为核心,但其“性理合一”思想实质上仍是以情感说明人的存在方式。
与西方不同,儒家伦理中的情感不是纯粹主观的个人感情,而是融入了理性成分的道德情感,是来自宇宙的“生生之道”。在儒家那里,情感(道德情感)被视为人最基本的生存方式,道德理性不能离开情感而存在;离开情感,无所谓道德理性。在中国传统伦理中,“爱”与“敬”体现着道德的“温度”,以这种情感为基础的道德不再是冷冰冰的规矩或规范,道德教化也因之变得生动而鲜活。孔子所倡导的礼乐教化就是这种情感伦理的范型。
李泽厚提出了“情本体”说,认为“情本体”是以“情”为人生的最终实在和根本,是中国传统作为乐感文化的核心。(李泽厚:《伦理学纲要》,人民日报出版社2010年版,第61页。)同时,他开始注意到情感与理性的关系,认为理性的规约以情感为基础,这表现在其对“敬”的重视。他指出,“敬”是儒家思想的一个重要范畴;“敬”是一种外在态度,更是一种内在情感,“失去原有作为内在心理对应状态的畏敬忠诚的情感与信仰,礼制只会流于仪表形式”。(李泽厚:《由巫到礼释礼归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经过后世儒家的持续接力,道德情感作为伦理思想之主题,成为中国传统伦理“形上学”的基石,形成了中国文化的人文主义特色。
但主题不同于特质,主题是事物中处于显著地位的成分或内容,特质是事物特有的性质或本质。从这个意义上说,情感(道德情感)是传统伦理思想的主题,情理融通则是传统伦理思想的特质。
二、居仁行礼与情理互融:儒家伦理思想之特质
儒家伦理思想是中国传统伦理思想的主体,因此,儒家伦理思想之特质亦即中国传统伦理思想之特质。在儒家伦理思想中,道德情感是以情理合一为内容和目标的,最能代表儒家情理合一思想的是作为诸道德范畴情感之基的“敬”。《礼记》的开篇之语“毋不敬”被认为是该书的纲领和灵魂,范祖禹曰:“《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陈澔:《礼记集说》,凤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陈澔注曰:“三者修身之要,为政之本。此君子修己以敬,而其效至于安人,安百姓也。”(陈澔:《礼记集说》,第1页。)朱熹释曰:“‘敬’字功夫,乃圣门第一义,彻头彻尾,不可顷刻间断。”(黎靖德:《朱子语类》,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10页。)南怀瑾称此语是中国文化之“定慧”,乃“礼之本”。在古代典籍中,“敬”不仅是重要的道德情感,也是立身修己之本、立国兴业之基。
“敬”字最早见于西周金文,其义为严肃、肃敬、恭敬。周初文诰中多“敬”字,从历史维度看,它源于上古的“巫术礼仪”,是原始巫术活动中迷狂心理状态的分疏化、确定化和理性化。从起源上看,敬畏与忠信是祭祀仪式背后最重要的情感。礼是敬祀神灵从而获得神灵福佑的祭神仪式,《说文·示部》曰:“礼,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远古时代的祭神仪式要求从祭者德行高尚、对人忠信、对神衷心、充满敬畏,唯如此,才能“明德惟馨”(《尚书·君陈》)、祈祷福祉。中华先民由祭神仪式推衍出了祭祀祖先的祭礼,并将礼的精神内核“敬”一以贯之。正如孔子所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礼立于敬而源于祭,从周初文诰一直到《论语》,“敬”都留存着对神明的畏惧和敬仰情感。从发生学意义上说,“敬”是主体对客体恐惧、崇拜和敬仰的复合性心理情感,“人们因其崇高而敬,因敬其崇高而畏,即畏己之冒犯崇高也。因此,敬畏重在‘敬’”。(朱贻庭:《中国传统道德哲学6辨》,文汇出版社2017年版,第58—59页。)
从生成逻辑看,“敬”生于忧患。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强烈忧患意识的民族,在中国元典中多有记载。《周易》是一部充满忧患之书,《易传·系辞下》云:“《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面对苍茫的宇宙、多舛的命运和不可预测的未来,人类会油然而生“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诗经·小旻》)的敬畏之情。《诗经·黍离》云:“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人仰望苍天,忧国忧民之情跃然纸上。正是由忧患激发出的敬畏之心,引领和支撑着人类行稳致远,实现对自我的不断超越。因此,孟子在“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孟子·告子下》)的感叹之后,得出了“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结论。因此,“敬”是伴随着忧患意识而产生的道德情感,是忧患意识笼罩下人们精神敛抑、态度恭谨的心理状态。与原始宗教中的畏惧相比,忧患意识是人类对事物产生责任感的表现,体现了人类的理性自觉。从这个意义上说,“敬”是情感与理性合一的伦理范畴,是协调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关系的道德规约。
在不同的历史时代,伴随着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敬”的内涵不断被丰富和完善,从最初的“敬畏”衍变出了“恭敬”“诚敬”“居敬”等意蕴,但情理合一始终是其不变的“底色”。
三、本立而道生:当代中国特色伦理话语体系之建构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21世纪的今天,中华民族又站到了新的历史“坐标位”。社会的快速发展提出了诸多“时代之问”,需要伦理学思考、诊脉、回答和解决。《论语·学而》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此语至少有两层含义:一是道依本而存。此本乃自己的实际,即“我是谁”的问题,类似于费孝通所说的文化自觉。二是要想成功地做人做事,就必须先立本,此本乃根本思想或原则,无本则无道、无制度、无体系。只有先确立了根本的指导思想和行为原则,才能建立起有效的制度和体系。今天,我们致力于建构中国特色伦理话语体系,无疑也需要先“立本”。既要厘清传统伦理思想之特质,又要确立正确的行动原则。这个原则就是,立足本来、吸纳外来、面向未来。具体来说:
一是,立足本来,珍视传统,把握特质,构筑中国伦理道德之基。
二是,吸收外来,强化理性,重视方法,补足中国伦理思想之短板。
三是,面向未来,落实“两创”,构建中国特色伦理话语体系。
今天,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伦理话语体系,不仅关乎中国人的文化自信,而且关乎中国伦理学的未来。在过去、现在、未来三个维度上,“立足本来”无疑最为关键,因为“本立而道生”。两千多年前,孟子要“求放心”,21世纪的我们需“求敬心”。“敬心”是人类的“心灵之光”,它既是充满仁爱的情感之心,也是富有敬畏与节制的理性之心。对自然万物来说,有了阳光才能茁壮成长;对人类而言,有了“心灵之光”才能救治情感麻木、道德冷漠和人伦失范。今天,我们既要像西方那样重视理性,也要像中国先哲那样重视情感;既要让每个人拥有独特的“外在世界图景”和“内在心灵花园”,也要让每个人做到“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这样,才能以“情”为基础,以“理”为节制,用“文明以止”的古代智慧和情理融通的伦理模式,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伦理话语体系,在“天理常明”中走向“圣贤之域”。我们期待着中华文明释放出绵绵不绝的上升力和崇德广世的辐射力,期待着中国伦理学摆脱“学徒”状态、提出“自我主张”时代的早日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