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马拉松。今天为大家带来一次特别带劲的采访。
1995年,中国第一支民谣摇滚乐队诞生在银川。
他们还是唯一一支被邀请到故宫演出的摇滚乐队,预示了摇滚乐与摇滚现场不再暗中潜行。
他们的《罗马表》是迷笛露营区必备的大合唱曲目。
他们是不折不扣的现场之王,成军27年,大大小小的专场超过1800场。
这支乐队坐拥数不完,道不尽的传奇,却取了最普通的一个名字:
布衣。
布衣乐队,摄影师张明
乐队的灵魂人物三叔(吴宁越),从小在银川土生土长。
1958年,他的母亲从上海来到银川建设西北。
那一年的银川还没有火车站,只有一条铁路。
两代人,集毕生精力实践着同一句话:
我本布衣,躬耕于银川。
“躬耕”换成现在的说法叫做,死磕。
布衣乐队主创、主唱吴宁越,摄影师@JIUMEI久美才让
如果说北京摇滚的特点是穷,那么银川摇滚的特点就是两个字:更穷。
布衣乐队自1995年成立到2018年,整整23年,收入都是负数。
1990年,三叔上初一,在元旦全校文艺晚会上第一次听到崔健,还以为是老外的歌。
那时候在银川,没有人告诉他“摇滚乐”这个词,人们递给他磁带的时候只会说一句,“这个带劲”。
高中时,一星期的生活费是15块,一顿饭1块钱,一盘磁带的价格是7块5毛。
为了省钱买磁带听,午饭前他常常在女同学的课桌兜里摸来摸去,摸到一个馒头,摸到一个油饼,就是中午饭。
耳朵的欲望膨胀得太厉害,可是从嘴巴里已经扣不出几粒米来。
地摊上直勾勾看中3盘磁带,可兜里的钱只够拿下1盘,另外2盘就是压在枕头底翻来覆去地想,手心手背都是肉。
于是成年后,他想到第一件事情是去“献”血。
“献”400cc,给200块钱,是当年一位职工一个月的工资。
“大小伙子400cc算个屁啊,收了钱转头就拿下10盘磁带,过瘾!”
剩下的钱也得花在刀刃上,80块钱买下一把红棉牌木吉他。
布衣乐队在银川,90年代
1995年,高中毕业后,他在饭店的咖啡厅当过3个月的调酒师。
那是个分外豪横的年代,客人有钱都要跑来买他调的七层鸡尾酒:
“来饭店吃饭除了点菜,还得来杯鸡尾酒,必须喝分层的,那才叫开了洋荤。”
每个月的固定工资250元,卖酒的提成他一个月能拿1千多。
可3个月后,他辞了职。
辞职那天是5月25号,辞完职的第一件事是把妈妈给他准备的结婚钱骗出来买进口设备,然后马上成立乐队。
婚可以不结,摇滚不能不玩。
纪录片《偶像》:三叔的母亲
那3个月是他47年人生唯一的打工生涯,随后的27年,再没做过一份工。
1995年~2000年的,他们躲在亲戚餐厅的库房里排练,每天10小时,持续了5年。
1996年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大伙正打地铺在库房里休息,一段旋律突然击中了他。
因为不会写谱子,他的嘴不敢停,一边哼着旋律一边用脚踹醒乐队成员,着急把歌排出来。
因为没有人会写谱,他们就一遍一遍地练,直到这段旋律完全刻在脑子里。
就这样,歌曲《秋天》诞生在二哥餐厅的库房之中,时年21岁的三叔唱着:
花谢的时候已没有力量
飘落的树叶像你的脸庞
我不愿看到你枯萎的模样
我只想看到你眼里的倔强
这一句词,布衣一唱就是27年。
2000年,布衣从银川出发,到了北京,一待就是18年。
他开玩笑说:
“布衣乐队是中国最早进入共产时代的群体。”
全乐队一周的生活费是100块钱,因为酒吧一场演出的费用大概就是100。
从二环的酒吧演出结束,为了省一些打车费,乐队要提着设备一路走到四环,再打一个20块钱的面包车回村里,100块钱还剩80。
因此一度想给乐队改名叫“步行者”。
曾经的一场演出,晚上还音响的时候卡车司机遛了号,只好请朋友开货车前来救场。
那辆货车破到没有挡风玻璃,他们坐在驾驶室,朝着扑面而来的狂风大喊:
“有本事让我们赔得再多一点!”
没想到美梦成真,真就又再赔了5年。
纪录片《偶像》:早年的布衣乐队
剩下的80块钱,20块两捆挂面,一共20把;20块钱一袋大米;5块酱油葱花;还剩35块应付一星期的日常开销。
肉根本见不到,最崩溃的是演出回家的路上碰到卖羊肉串的路边摊,一闻到就难受,想家,脚底下的路越走越长。
家里的音乐氛围再差,起码用不着饿肚子。
在北京穷到连门都不敢出,乐队到北京这么多年,一次故宫都没去过,只去过天安门广场。
天安门免费,故宫要钱。
乐队有一个集体项目,观看央视频道的《夕阳红》,向屏幕中的大爷学习,如何用100块钱生存一个月。
他们的确学到不少真传:
一次房东拿着过期的大火腿出来喂狗,等房东走后他们扑向火腿,定睛一看才刚过期一个月。
他说:
“一个月怎么能算过期?就把狗的火腿给偷来吃了。”
纪录片《偶像》
后来的日子里,乐队成员常常因为营养不良而牙龈出血。
“一把挂面1块钱,乐队4个人吃,实在饿了就下2把挂面。”
“泡面,那是奢饰品……”
在与饥饿日复一日的搏斗中,布衣写下《世事难料》:
在一个黄昏的夜里
我独自走在这街灯下
幻想着我那美好的过去
和幸福的未来
啊世事难料你无法左右这一切
2005年,乐队成立10周年,布衣与唐朝、许巍、张楚等多位摇滚人共同录制纪念张炬合辑《礼物》,作品《为你唱》收录其中。
2006年,电影《疯狂的石头》上映,在中国影史留下黑色幽默浓墨重彩的一笔。
电影中插曲《我爱你亲爱的姑娘》由布衣创作、演唱,当年彩铃下载量爆表,却依旧没有改善乐队的现状。
“听众只记得歌,不记得人。”
2007年,乐队成立的12年来,多张DEMO小样在乐迷手中广泛流传,12年后终于发行了首张专辑《那么久》。
问及原因,他说了两个字,没钱。
首张专辑《那么久》
2009年,乐队以磁带的方式发行了第二张录音室专辑《布衣》,由当时乐队的经纪人黄晨出资,磁带只发行了1000盘,每盘的成本高达26块。
专辑还请枪花乐队御用的录音师WynDavis一起精心打造,花费50万。
三叔说:
“那是迄今为止中国最牛逼的磁带,也是我们送给自己的一个礼物。”
成军27年,布衣乐队一共8张专辑,每张专辑都像他们的孩子,十月怀胎,无数精血。
三叔对我说:
“27年来,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做了乐队。从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傻子,做到现在别人觉得还可以。”
1800多场专场,平均每年66场,每5天一场,无可争议的现场之王。
他们称自己为“死巡乐队”,意思是往死里巡演。
“摇滚之路就是一条取经之路。”
1996、97年,他们在二哥餐厅门口演出,他笑称那是最早的户外音乐节,树上都爬满了人,听他们唱歌。
后来他们租下电影院办演出,租金是200块,最后门票卖出去400块,当时觉得自己要发了,是搞音乐的天才。
演出场景至今记忆犹新:
“满场都是纸飞机,作业本撕下来折,过道上挤满了人。”
后来他们用1000块租下大电影院演出,演出成本2000块,最后还是只卖出400块的票,净亏1600。
他们不信邪,还是要演,一亏就是10年。
三叔哈哈大笑:
“这样的买卖,谁干啊?”
到了2010年,乐队终于有实力开启全国巡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2010年是中等规模的十几场,到了2013年变成20~30场,2016年之后,布衣乐队每年要进行50~60场的全国巡演。
我问为什么是50~60场,他回答:
“因为全国活跃的Livehouse也不超过70家,剔除路线、排期冲突以及倒闭的,剩下的我们全去。”
什么叫全国巡演?这TM叫全国巡演!
什么叫现场之王?这TM叫现场之王!
他的作息非常规律,不抽烟、不喝酒,晚上10点睡觉,还会不厌其烦地叮嘱成员去跑步。
他说,第一次跟布衣乐队巡演的乐手一定会生病,身体实在吃不消。
纪录片《偶像》:乐队在巡演路上赶火车
他说布衣乐队巡演抱着两颗心,一颗为场地着想,一颗为乐迷着想。
2017年全国巡演的主题叫作“进门酒”。
进门酒,顾名思义,进Livehouse的门,乐队请客,每人送一瓶酒或者饮料。
乐队从演出门票分成里面扣掉10块钱,不让场地方少赚一分钱,请所有歌迷喝酒。
“别嘴皮子干干的看场演出,太辛苦了。”
“还有那么多学生,二十来岁也没钱,还要来回打车,看演出还得提前到附近吃个饭,我给他们省点酒钱,他们就可以去干点其他想做的事。”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几欲落下泪来,他的语气仿佛一位父亲正操心女儿第一次去大学报到,第一次出门和男生约会。
似乎从来不记得自己年轻时穷到去“献血”,从狗嘴里偷过期香肠,营养不良到牙龈出血的事情。
布衣乐队2017年全国巡演部分城市
2018、19年全国巡演,布衣发起了“老带新”运动,带着十几支年轻乐队一起上路演出。
三叔说,希望有人继承独立精神,让新乐队踩在他们的肩膀上,站得更高。
他说,要给大家打个样板,就算一点都改变不了,也要去做。
去告诉大家,还有这样一个2B乐队,一个土的掉渣的乐队,正不惜一切代价,要为摇滚乐迷带来一场演出。
跟随布衣巡演的年轻乐队四暗刻说:
“只要他们还在往前走,我们就认为这个东西还有希望。”
纪录片《偶像》:布衣2018年全国巡演,四暗刻乐队现场
疫情当下,2022年,47岁的三叔,63岁的亚洲鼓王Funky再次踏上了巡演之路。
巡演共57城。
萍乡、铜陵、潜江、通化……他们深入腹地,踏上无数天南海北不为人知的土地。
2022年布衣乐队全国巡演海报
几天前,5月27号,在大连的演出结束,他们准备前往下一站呼和浩特。
事发突然,当晚大连到呼市所有航班均被取消,只剩下400公里外沈阳的早上6点的唯一一趟航班。
因为疫情,包车去怕司机回不来,干脆自己租车在大连站演出结束后连夜开去沈阳。
从半夜十一点到第二天早晨五点半,全程6个小时,乐队有驾照的轮流开车,剩下的都不敢睡陪司机聊天开玩笑。
最终他们赶上头班航班,顺利到达呼市。
演出开演的一霎那,三叔站在舞台上说:
“哎,就是必须得来这!”
采访中,我替他们接下来的旅程提心吊胆,不确定因素实在太多。
而三叔却笑着摆摆手:
“27年了,这些小问题小场面,就算走路我们也要过去演。”
1800场演出,当我问及最难忘的是哪一场,他的回答是:
“2016年在贵州兴义。那一场只有20个观众,乐迷群里只有5、6个人。”
“那天演出结束,一个乐迷握着我的手说,你们来这儿演出,对我人生的意义,太大了。”
1800场,最难忘的不是迷笛,也不是故宫,而是兴义。
因为布衣乐队每一个人也是这样才走上这条路的。
“这样的小地方去一次没有用,要反复地去,反复地去。”
“小地方的livehouse房租很低,大乐队来一次就够半年的房租钱,我们多去几次,他们就能活下去。”
“我们用大城市巡演赚的钱贴进小地方,平均去一次亏一两万,但一定保证场地方赚钱。”
我问他,为何如此热衷于巡演?
他这样解释到:
“小时候我就是个氓流待业青年,用不完的拳头和热血,是摇滚乐拯救了我的一切。”
摇滚乐的生命在现场,而布衣乐队正用生命举行着一场又一场演出。
纪录片《偶像》,三叔与亚洲鼓王Funky
1958年,三叔的母亲拎着行李走下火车,旷野的风从四周刮来,荒原只立着孤零零一顶帐篷。
帐篷里头冒热气,卖着羊杂碎,上海人闻不惯,都往帐篷外头跑。
那时的银川没有厂房,没有一条马路,早晨起来家家户户要在门口泼水,因为灰尘太大。
在外面晃一圈,从鼓楼走到新华街,白衣服都要变成灰衣服。
银川,1958年
银川作为一个移民城市没有方言,而语言本身是有记忆的,它将这众多异乡人的汗水刻在发音里,流淌于后代的血液中。
如今,挥洒尽汗水的她早已是老银川了。
从1998年起至今,布衣乐队每年大年初四都会在银川举办演出“宁夏新年俗”,一眨眼24年,新俗成了旧俗。
“大年初四看布衣”,成了银川滚人每年必去的传统项目。
他们在现场放置了免费的宁夏啤酒和羊肉面,以至于从不听摇滚的老大爷闻见香味,也忍不住探进头来问一句:
“不看戏,吃面行吗?”
“宁夏新年俗”
落单的人最怕过节,生日,过年,又想起妈妈做的羊肉面。
布衣的一首《羊肉面》,唱哭不止多少银川在外的游子:
小卢你真不知道幸福究竟是什么
妈妈最幸福的就是看你吃的样子
你回家吧困难的时候
回家妈妈给你做最喜欢的呀
羊肉面
一碗羊肉臊子面里有贺兰山的紫蘑菇,还有土豆丁、青萝卜、老豆腐、韭菜、西红柿,出锅前还得撒一把蒜苗香菜,给灵魂提个鲜。
当然这味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因为只有妈妈掌握着一碗面片子的所有秘密。
“闹一碗羊肉面,再来个羊杂碎,宁夏辣椒最关键,那红油汤喝起来真是解恨!”
我仿佛听见三叔抱着汤碗一饮而尽的呼哧声。
如此解恨的羊杂碎,怎能少的了西夏啤酒?
《喝不完的酒》中那段划拳词瞬间把人拉回怀远夜市的路边酒摊:
哥俩好,好一好,一心敬你,二喜,三元又三,蹬蹬火,魁五子手,六盘山,七窍端,八抬关,九十的好酒全家好!
在银川喝酒的时候一定要划拳,还得耍赖皮,在哄闹声的“不喝不是兄弟”中逃掉几杯,这样才好送每次都把自己喝大的兄弟回家。
还得从夜市打包几个烤羊蹄子和一份手抓,回家才不至于被媳妇踹下床。
2018年,布衣乐队听见黄河水与贺兰山的召唤,从北京回到银川。
正如他们在《宁夏川》里唱的:
宁夏川那个好地方
是我可爱的家乡
金川银川米粮川哟金川银川米粮川呀
27年摇滚之路,三叔没有生孩子。
他把生命献给了摇滚乐,献给了银川。
两代人的青春、壮年过去,把银川从贺兰山下的一片荒漠建设成了三区两县一市的西北重镇。
如今的银川,颠覆着我们对于西北的刻板印象。
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东临黄河,水源充足;西靠贺兰山,蜒数数百里,挡住了西伯利亚寒流,遏制了腾格里沙漠的东进。
经过多年建设,荒原变成了绿洲,地处西北,却山清水秀,被誉为“塞北江南”。
影视资料《这里是宁夏银川》
乐队最近的专辑《八宝茶》是一张民乐摇滚专辑。
取名于“八宝茶”这种银川特色的盖碗茶,专辑共21首歌,全部为民乐版本,使用了10种民乐乐器。
专辑的另一大特色是,保留了大量的错误。
在排练、录音过多个版本之后,专辑依旧保留了即使唱错、弹错,但情感最真挚的部分。
“我问别人摇滚乐是什么,经常听到一大段的回答,自由、反抗…说一堆。”
“在我看来,摇滚乐很简单,就是说心里话。”
纪录片《你好,中国》
醍醐灌顶。
想起三叔给乐队起名为“布衣”的初衷:
“我就是个老百姓,我给老百姓唱歌,百姓是天下所有的老百姓,都是布衣。”
摇滚告诉我们,即使出身布衣,即使生命中有很多事情我们无法改变,也要说自己想说的话,走自己想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