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碌碌有为》,王笛著,中信出版集团2022年10月。
为什么要回归“普通人”的历史?
王笛:很高兴能有这次对谈的机会。这次值《碌碌有为》出版之际,我非常高兴能够有新的机会和罗老师对这个问题进行交流。其实《碌碌有为》这本书是从微观的角度切入,那么这里我简单讲述一下,为什么从日常、微观切入以及它的重要性。其实我过去反复讲到过这个问题,就是我们过去的历史写作,过于重视帝王将相和英雄人物,普通人在历史上几乎是缺席的,以至于鲁迅都说,所谓的二十四史就是帝王家谱。
这些年,我始终在关心怎么样写作普通人的日常。过去,我们钟情于宏大叙事、帝王史观,怎么向日常史观来转换?过去的英雄史观、帝王史观,对我们的影响不仅仅在历史写作,而且也影响了我们的历史阅读。如果说到你写普通人,大家会觉得,写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如果说你写大事件,或者写一位英雄人物,写一位帝王的话,大家自然而然就是认为这是特别重要的。
而且,这种现象以至于我们普通人就认为,我们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不重要,因为我们在历史上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在历史上没有什么贡献,正所谓过去经常说的“碌碌无为”:每天日常周而复始,早起去上班、下班后回家。其实我越来越感觉,这种日常是有意义的,所以《碌碌有为》的书名,最后由中信出版社的编辑提出来,我觉得恰如其分地反映了我想表达的东西。在这本书里,这种日常的行为,这种每天周而复始的日常生活,所表达的意义实际就在于,我们的文明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
过去,我们偏爱书写帝王,但是根据历史研究,整个中国历史上的帝王大概就是500多位,当然还有各种英雄,但他们毕竟在整个人口中只占了非常少的一部分,但是我们的历史写作、历史记载几乎都放在这些人身上。我们广大的老百姓,他们在历史上起的作用,他们对文明走到今天做了多么大的贡献,实际上是被忽略的。这种忽略不单单反映在历史写作上,而且反映在我们自己的心态上。我们广大老百姓也觉得,我们天天这样生活有什么意义?我们对历史有什么贡献?可是,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百姓的生产活动、传宗接代的活动、他的家庭、家族这样延伸下去,成了我们的今天,怎么能说这个不重要呢?所以我觉得,我们每天的日常生活就很重要。
罗老师的新书《漫长的余生》中有一句话让我很受触动:“这一年前后,从政治史来看,萧梁平平淡淡,没发生特大事件,显得没什么可记。”在这一句之后,罗老师特别加了一句,“这意味着社会安定、政治平稳。”我想,确实是这么一回事,当历史没有什么大事件记载的时候,其实就是我们这个社会安定、稳定、老百姓过好日子的时候。罗老师接着讲的北魏的故事,就有许多大事件的发生,充满着腥风血雨。当帝王和英雄想要创造历史的时,谁在这些大事件中做出了牺牲?当然是老百姓,但是我们却看不到历史的记载。所以,回归日常,回归普通人的历史就特别重要。
罗新:很高兴有机会跟王老师聊一聊他的新作。我觉得,《碌碌有为》在两个方面让我很震动。第一在体例上,好像过去没有这样的书,好像很有“野心”,希望给出一个新的中国史。以王老师自己的专业特长,他当然是详近略远,详今略古,明清以后,特别是清代中晚期后的历史写得更多一些。但是,王老师没有按照典型的断代史、王朝史来书写,而是彻底抛弃了那种历史认识、历史思考和历史叙述的方式,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很了不得。
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倒不愿意把《碌碌有为》归纳为微观史,我觉得用微观史不足以概括王老师在这方面的努力,因为书里不只涉及社会生活,我认为这是新的中国史的写法。历史几乎是人类共同的思维基本素材和思维方式。我们怎么理解历史,我们就怎么理解这个世界。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我们已有的中国文化,实际上是被我们过去历史叙述已经给格式化了,我们现在需要重新格式化。所以我觉得王老师的书,可以放在我们当代的一个伟大的历史努力中,就是用不同的方式讲述过去,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想象一个不同的未来。
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罗新。专业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史和中国古代民族史。代表作有《中古北族名号研究》《黑毡上的北魏皇帝》,旅行文学作品《从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发现中国》和学术随笔《有所不为的反叛者》。
现在大家都有一种焦虑,特别是家长对子女的焦虑,我们对自己没有做出成绩、没有达到期望高度、不甘心于现在所处地位的焦虑。我觉得这种焦虑,其实不是我们努力不够,而是由于社会和一些其他的因素制约了我们。我觉得我们对自己要有这种认可:我们已经做出了最大的努力。我们可能挣钱不多,社会地位也不高,但是我们每个人生存在这个社会,就有自己的尊严和自己的人格,以及对自己的认可,这个特别重要。
为什么选择女性作为历史叙事的主角?
主持人:我们回归到两位老师的文本当中,可以看到您们不约而同选择了普通人当作作品的主角。《碌碌有为》中,民国时期普通的纺织个体户“杜二嫂”的人生经历贯穿全书。《漫长的余生》中书写了一位北魏普通宫女被时代裹挟的一生。两位老师当初选定两个人物样本时有什么初衷和渊源吗?比如说,都是选择普通的女性作为主角,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罗新:我自己从史学观念来说,受到来自西方学者的影响,愿意替“没有声音”的人发声,当然,早在60、70年代这就已经成为史学界的一个共识。可是我们这边接触到这种想法还是比较晚的。我有这个想法,但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物或故事,总之找不到切入点,后来就想,干脆写一位墓志里面的人物。我有意识地去寻找这样的女性,因为女性是更加难得见到的人物,材料是非常罕见的,稍微丰富一点的史料类型就是墓志,墓志里面女性所占比例要比正史中多得多,只是从历史记录角度来说,把这些女性从记录中去掉了。我觉得,我们学历史的人,有责任讨回一点公道来。这个公道是什么呢?1%的人占了人类99%的财富,可是等到这些人死了,他们占了百分之百的财富——就是记忆。人类最重要的财富就是记忆,他们又占全了,使得99.9%的人什么都没有留下来。
王笛:我在《碌碌有为》这本书中,也是通过一个小人物来切入,这个人物样本来自1944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生杨树因的本科毕业论文:《一个农村手工业的家庭:石羊场杜家实地研究报告》。杨树因在石羊场考察了一户家庭手工业。主事的是一位40多岁的女性——杜二嫂。我觉得,一位女性在乡村手工业家庭中扮演主要的角色,这是我们过去不重视的。她四十多岁,通过经营手工纺织业,使一个比较底层的家庭,步入到有一定财富小康之家。我觉得这份调查报告涉及方方面面,不仅仅是她的个人生活,家庭生活,还涉及很多方面,比如宗教、家庭关系,以及石羊场的人口结构、经济状况、自然环境等一系列的问题,甚至还要涉及她的穿着、衣食住行、住房情况。虽然这份调查报告集中在一个家庭,但相对来说,比较全面地介绍了家庭各方面的情况,而这个家庭,实际上代表着中国农村千千万万的人口,在相当程度上是有代表性的。所以我决定让杜二嫂的家庭成为两卷书的切入点,以她的故事进行展开。
但是,我读了罗老师的书以后就在反思,相对来说杜二嫂的故事和《碌碌有为》整本书的字数来说,占比是比较小的。而王钟儿的墓志铭只有差不多几百字,《漫长的余生》有十几万字,但是不感觉王钟儿的缺席。我自己感觉,还是可以以罗老师的这种方法,随时把杜二嫂“请出来”,如果早一点读罗老师的这本书,可能就会早一点弥补《碌碌有为》的这个缺陷。
《漫长的余生》,罗新著,理想国|北京日报出版社2022年7月。
主持人:其实两位老师刚刚都有提到在中国社会历史中有一些边缘性的人物或群体,比如说像《碌碌有为》,王老师在其中一个章节特别描写了社会中的一些边缘群体,比如说有妓女,有乞丐,还有镖师和传统的手艺人。其实宫女是不太提及的边缘角色。我想问一下对于中国历史和社会而言,这些边缘,就是比普通百姓还要更加边缘化的小人物承载着什么样特殊的意义呢?
此外,这还涉及历史观的问题,即,我们该怎么理解历史,怎么理解现实。我觉得这正是王笛老师非常宝贵的一点。历史学是一个专业工作,可以说,越是做比较专门工作的,比如说做古典的经学研究,古老的文献研究、文字研究等等,都要花很大的经历去做技术上的培训。这些工作本身不是史学,但这是史学的基础和前提,要花很大的精力。但说实话,很多人似乎更在乎自己在这些技术方面的训练,而忽视了历史观念才是真正的目标,才是我们工作的目的和意义所在。这一点是我们古代历史学者应该特别学习和注意的。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王老师是有意识地在很多地方,包括在《碌碌有为》这部书最后部分也提到这些重要的想法,包括反对英雄史观,我觉得都是非常棒的。我们应该从自己的现实中理解古代的历史。我们可以看到,那些被说成个人创造的东西,其实是大家的创造,是许许多多没有名字的人的创造。我们看到浮在面上的都是什么人,真正努力的都是什么人。我们在现实生活当中可以体会这些,正是因为这些我们知道过去历史书写有很大的问题,应该去改变它,包括那些没有名字的人,以及那些边缘的人,那些被看作无关紧要的人。我们有必要去写他们,只有这样才可能改变对历史的理解。
王笛:完全赞同罗老师的历史观,非常精彩。我想说一点,其实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就是一种话语权的展现。帝王将相们掌握了话语权,他们用统治的意识或者权力的意识灌输到各方面,不仅仅是历史写作,还涉及文化。在这种情形之下,普通人,特别是边缘人,他们被视为社会的消极的方面。在官方的叙述中,包括我研究的袍哥(四川哥老会)等等,在官方的叙事中,他们和强盗,或者对社会有危害的人联系在一起。这种认识体系下,不仅仅是在正式的历史写作,历史资料本身也深受影响。
我们今天看到这些资料,其实从一定程度来说,由于是官方,是精英所记载的,我们今天读到的内容,已经是在强话语权下被歪曲的,带有偏见的这种记载。所以对我们今天研究者来说,怎样从这些经过了话语权、偏见、歪曲的情况下,真正回到历史,至少是我们一定要思考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样去阅读一些资料?在历史写作的时候,怎样做出我们的判断?当然我们也有局限,如果我们可以充分认识到资料的缺陷,而且能够在主观上有所转化,那么这些就有可能会帮助我们跳出过去帝王和英雄们塑造史观,去寻找到民众的声音。
如何平衡历史写作的专业性和可读性?
主持人:两位老师的历史写作中都具有一定的文学性,与所谓“传统”的史学写作风格上有不小的区别,这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写作过程中又是如何平衡的?
罗新:我觉得历史就是历史,那种文史不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大家分得很清楚。历史当然是历史,如果在历史书中出现一堆感慨和抒情,那不就被人笑话了吗?我觉得这一点还是分得很清楚。我倒不愿意提倡说现在历史写作里要强调、增加文学性,这不应该。因为文学是文学,文学创作是另外一个世界,很不容易的。学历史的怎么可以懂人家文学创作呢?就像真正的文学写作者,你用历史的标准来要求他,那也不公平、不合适。我想这是两个世界。
但是,是不是历史的写作就是一个样子的?文学写作门类很复杂、种类很多,多样性很强,历史写作也应该有自己的多样化,也要鼓励多样性,有的人这样写,有的人那样写。像写实验报告一样的史学论文,几乎是一个样子的,因为你写的是一个科学报告,设定的读者也是很有限的。但是我们要写一些其他的著作,就尽量希望读到的人多,希望有更多人能够看到,这是可以理解的,不要把它写成一个干巴巴的报告。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报告所设定的对象那样,对你写作的一切东西都掌握和了解,有很多人不太了解,你就要交代一下来龙去脉,这样话就多一些,同时也可能会说得灵活一些。所以也就写得生动一些,我倒不觉得这是文学性,历史写作也有这一说,应该这么写。现在要提倡历史写作的多样化,提倡历史写作的生动性,这没有问题,但是不要把他跟文学轻易联系上,这是我的想法。
王笛:我读罗老师的《漫长的余生》等书籍,读起来就像读文学作品一样。罗老师是主观下和文学“划清界限”,我觉得是划不开的,罗老师说文史不分家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一点我的看法跟罗老师不一样。
我记得罗老师本科读的是文学专业,我本科读的是历史,我希望历史和文学沾上一点边。所以我说历史写作要有文学性,这是我明确表达过的,我也是往这方面努力的。为什么呢?因为罗老师本身的写作文字非常漂亮,《漫长的余生》虽然讲述的是古代的事情,但是文字非常耐读,并不输于任何写小说的文学家,但是又和抒情的写小说的笔调不一样,非常沉稳。对人的塑造,是写小说的必须具有的功力,在历史写作中能塑造一些人物,包括《漫长的余生》中皇帝、太后、要臣、宫女等人物塑造,我觉得都是非常生动的,这就是文学功底。我一直认为,我们的历史写作太远离文学,特别是从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历史研究受到社会科学的影响,社会科学的理论、方法、分析,造成了我们的历史写作越来越干巴巴的,缺少人物描述,缺少个体的叙事。那么我在这方面一直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像文学学习?罗老师本身读过文学专业,他没有这个包袱,但我是学历史出身的,大家如果看过我的第一部著作《跨出封闭的世界》,就会感觉到其中存在很多历史传统的写作手法,有大量的数字和分析,而不是考虑故事性和阅读的体验。
最近这些年,我在思考我们的历史写作是不是只可以写给历史研究者看,其实不是的。我们想要我们的历史的写作让一般的读者也可以读得进去,那么就要考虑自己的写作方法、表达形式,这是我这么多年所做的努力。因为罗老师本科读的文学专业,他担心作品中太多的文学性会削弱历史感,我是理解的。我们每位历史的研究者采用什么样的风格和方法来进行历史写作,要根据自己的情况。根据我个人的情况来说,为什么这些年我阅读了非常多文学作品?实际上就是从文学作品中间吸取养料,如果大家看过《袍哥》那本书就可以感觉到这种努力。而罗老师在自己的历史书中是自然的应用,《漫长的余生》中的许多情节的描述,都非常生动,举一个例子:
王公、嫔妃百余人到皇家大库堆放绢布的地方,大家可以能拿多少拿多少。那时北魏货币经济不发达,绢布其实就等于是钱。所有人都是拼老命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有的人甚至超过了二百匹。陈留公李崇、章武王元融两个王公,都因为背负太多,双双摔倒在地,记史料中所说的“所负过多,颠仆于地”。结果二人都因此受伤,李崇伤了腰,元融伤了脚。结果时人因此为他俩编了一首歌谣:“陈留、章武,伤腰折股;贪人败类,秽我明主。”
简直太好玩了,读到这些细节,忍不住拍案叫绝。这些细节,怎么可以说不是文学性呢?文学就是注重细节,就是人物性格塑造,在罗老师的笔下可以说是随手拈来,栩栩如生。所以为什么我现在在历史写作中会仔细考虑,就是怎样用细节来表达我们想要表达的内容,这是我一直在努力的。
我再说一点从罗老师那里学到的。我一般使用资料,都是先把非常重要的原始资料罗列出来,然后在下面做解释。我发现罗老师经常在书中先用自己的话把这个故事讲出来,然后再把资料引出来,这样读者在已经知道那个故事以后,再来读原文的话,其实更容易理解。像我习惯的那个写法,就是先把资料列出来,一般人觉得读起来就会感到困难,经常要看了我的解释以后,才能够完全理解我引用了这个资料。但是罗老师的方法,我觉得很好,先把事情讲清楚了,再给出资料,那么读者一下子就能读懂。也就是说,去读别人的作品,别人的细节是怎么处理的,对我自己其实也有帮助,所以为什么我不仅仅读历史书,也读文学书,从文学那里吸取营养。
实际我觉得历史写作,也需要得到历史领域之外的认可,我还在进一步地努力。罗老师说,历史和文学要划开,但是我则要尽量靠拢一些,要吸收文学的一些有用的东西。最后我要强调的是,罗老师和我在写作方法上的不同强调,其实说明了一点,就是要因人而异,没有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谓写作方法。
嘉宾/王笛、罗新
整理/李永博
校对/卢茜
【中国故事】
作者:老藤(辽宁省作协主席、党组书记。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发表作品,出版长篇小说《刀兵过》《北地》《北障》《铜行里》等)
插图:郭红松
壹
63团在上个世纪60年代曾经有过一个令人羡慕的名字——幸福农场,因为这个缘故,后来人们提到63团时往往团场连用,这种称呼也得到了上级认可,并用在了红头文件里。这些年,兵团重视“文化润疆”,63团顺势而为,把团场史馆建设摆上了位置,我受命收集馆陈文物,和同事甜甜兴致勃勃到七连来“淘宝”。
“海魂衫?”我莫名其妙。
“海魂衫可是老苏的护心肉哩,有火龙单之称。”老孙看出了我的怀疑,又补充了一句。
我听说过火龙单的民间传说,那不过是穷人骗财主的把戏。“世上哪有什么火龙单。”我笑着说。
老金正色道:“我不是说瞎话的人,那件海魂衫救了老苏半条命。”
“怎么是半条命?”
“没有海魂衫,发高烧的老苏虽说死不了,但肯定会扒层皮,落下大毛病。”
“您讲讲这里面的故事好吗?”海魂衫引起了我的兴趣,凭直觉我估摸这里有故事。
“我讲的不一定准成,怕驴唇不对马嘴,你去听他本人说多好。”老金是个认真得有些刻板的人,从不人云亦云,说话办事喜欢在报纸上找根据。
苏少楠的情况我听说过一些,知道他是山东海阳人,60年代初从部队转业来63团支边。我决定去拜访苏少楠。老金提醒我:“老苏这人属葫芦的,什么事都装在肚子里,想打开他的葫芦嘴,要有敲门砖。”
“什么敲门砖?”
老金神秘说:“当然是音乐呀,老苏喜欢音乐,听到他喜欢的曲子就手舞足蹈,什么陈芝麻烂谷子都往外倒。”老金说当年没看出老苏有音乐天赋,退休后却拉起战友搞了个水兵乐团,像模像样到处演出,而水兵乐团的保留曲目是那两个之夜。
“哪两个之夜?”我有点糊涂。
“《草原之夜》和《军港之夜》嘛,63团喜欢跳广场舞的人都知道。”
告别老金,我特意去街边商店买了《草原之夜》CD光盘,然后和甜甜一起来拜访苏少楠。老苏家在团直家属区一楼,窗下的小院里种满了波斯菊。屋门虚掩着,听到敲门,苏大娘推开门把我们让到屋内。老苏从沙发上站起身:“欢迎你们!”大概是耳背的原因,老苏嗓门很大,像是喊口令。
我便没有与老苏讨论海魂衫,当一条路走不通的时候,必须迂回。我从包里拿出那张光盘双手递给老苏,说来时在路边店看到有这张CD,知道这是水兵乐团保留曲目,就顺手买了一张。老苏接过去一看,眉心顿时舒展开来,将光盘亮给老伴看。
“苏老是什么时候来新疆的?”
“我是1964年3月部队集体转业来的。当时我在北海舰队某训练基地当少尉排长,基地31名水兵响应国家号召转业到新疆屯垦戍边,我奉命来了就落地生根,没回去。”
“组织要求您留下的?”
“不是。本来我没作留下的打算,在火车上还举棋不定呢,到了目的地感觉就像到了天边,满眼尽是沙丘,住地窝子、羊圈、苇子窝棚,吃棒子面,艰苦程度超出想象,31个战友眼巴巴看着我呢,我怎么忍心把他们撇下独自走人?要苦一块苦,心一横就留下了。”
苏大娘插话:“这只是一个理由,还有个理由你没说。”
老苏佯装没听见,接着说下去:“那时候63团叫幸福农场,在火车上战友们听说去幸福农场,个个心里欢喜着呢,幸福农场肯定幸福呀。到了伊犁还好,等到了幸福农场所在的边境一看,就像掉进冰窟窿立马来了个透心凉,幸福农场不幸福啊!这地方冬天冻死人,夏天蚊子叮死人,平沙建水库累死人,想象中的幸福成了云彩里蒙着面纱的姑娘,看不清啥模样。当然啦,苦归苦,却没一个人后悔,我们都觉得值,因为我们是为了让可克达拉改变模样而来的,现在看,幸福农场是真幸福了。”
“幸福是奋斗的回报。”
老苏微微笑了笑说:“我留下后,先后在一连、七连、九连当过连长,主要任务是带人修水库,我们为幸福农场修了九个水库。”
“九个水库可不是个小工程,”我说,“这些水库我都去过,现在成了网红打卡地。”
“农业靠水,没有水改造不了戈壁滩,九个水库就像天上下凡来的九个仙女,滋润着63团。”
苏大妈“噗嗤”一声笑了,道:“我们老苏心眼儿实,总是仙女长仙女短挂在嘴上,他这辈子就信仙女的话。”
“谁说的有道理我信谁,你有些话我也很当回事。”老苏并不恼,看来老两口平时就喜欢说笑。
“大娘说的仙女是谁呀?”甜甜对仙女特感兴趣。
“她说的是田梅,”老苏朝老伴努努嘴,“那年我们出发前那个晚上,田梅同志对我说了几句话,正是这些话让我下定了留在边疆的决心。”
我问:“田梅同志是您的领导?”
“田梅是海军基地俱乐部干部,一位女中尉,在欢送我们出发的联欢会上,她唱了一首《草原之夜》,那是我这辈子听的最好听的歌。”
我心里一喜,看来迂回谈话效果不错,老苏自己讲出了第一支歌。
“我和田梅不熟,老伴叫她仙女也不为过,因为我们一生只见过一面。田梅模样很像一个叫田华的电影演员,说不定她们真有亲属关系呢。”
“田华是很多影迷心目中的偶像,如此看来,田梅应该很漂亮。”
“漂亮自不必说,关键是嗓子好,有磁性,听了她唱的歌,战友们恨不得插上翅膀一下子飞到可克达拉草原上。”
“《草原之夜》有东方小夜曲之称,属于世界名曲,您老在音乐欣赏上挺有品位。”我的话没有恭维的成分。
“他哪里懂什么音乐,总共就熟悉两支歌。”一旁的苏大娘掩嘴笑起来。苏大娘也是山东海阳人,说话依然带着胶东口音,听起来特朴实。
老苏没有受老伴误导,依然按自己的逻辑往下讲:“田梅唱完了,我这个领队不能没有表示呀,就大着胆子走上舞台,把上衣兜里别着的一支英雄钢笔送给她,感谢她的演出慰问。我在舞台上立正、敬礼,大声说报告中尉同志,我代表31名支边水兵感谢您甜美的歌声,请收下老兵这点小小的心意。”
听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老金的介绍有点失真,依老苏当时的举动看,他绝不是个属葫芦的木讷之人,那个年代英雄牌钢笔不是低档礼物,在事先没有准备鲜花的情况下,能急中生智拔出自己的钢笔上台献礼,这是一个勇敢而又大胆的举动,也说明田梅的歌确实打动了他。
“她收下了?这样的事情一般需要彩排,如果晚会没有安排,如此冒失会让人不知所措。”我有些担心,任何晚会都有程序,连串联词都会事先拟好,不允许独出心裁去随意发挥。
“田梅还我一个军礼,她的军礼非常标准,55式海军军装特合体,敬礼时我发现,原来她个子和我一般高。她接过钢笔看了看,在全场数百人的注视下说,英雄军人赠英雄钢笔,这件珍贵的礼物我收下,我要用这支笔为你们写歌、写战友们建设边疆保卫边疆的歌!她的话激起台下浪涛般的掌声。台下有人带头高呼:向支边战友学习!向支边老兵致敬!会场像打了胜仗一样欢腾起来。”
贰
田梅的思维够前卫,我想,现在明星都喜欢在T恤上签名,殊不知田梅在50多年前就这样签了。
“我接过海魂衫,左手托着它,右手敬了个军礼,这件礼物太重要了,我感到手里托的海魂衫像铠甲一样重,以至于我的手竟然哆嗦起来。”
“50多年了,一回也没舍得穿,传家宝一样供着呢。”苏大娘指了指墙边一个衣橱说。我随着苏大娘的手势望过去,这是一个古铜色老式硬木衣橱,一侧是立门,另一侧分上下两节,下节是五斗橱,上节是两层隔断,带有玻璃拉门。最上层隔断里摆着个军用黄书包。“看见了吧,黄书包里装的就是那件海魂衫。”
我没有马上起身去看,那样做有些不礼貌,主人视为传家宝的珍贵之物,本人拿来看才好。
“这是《我们新疆好地方》中的歌词。”甜甜脱口说道。
“田梅又说,新疆多红柳,希望你像红柳一样扎根边疆,和战友们一道让可克达拉彻底改变模样。她知道我们去的四师就在可克达拉,也就是《草原之夜》里唱的那个地方。田梅能专门送我海魂衫,我特别感动,觉得有许多话想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心脏像给足了油的马达加速狂跳。我是去送战友的,完成任务后还要回基地,田梅同志显然不知道这一点。我敬了个军礼,在离开时,田梅忽然又缀了一句:苏少楠同志,无论多么艰苦,都应该牢记水兵身份,保持水兵本色,不能当逃兵。”
“就是这句话影响了您?”
“是的,军人怎么能当逃兵?”老苏指着老伴儿说,老伴儿更不希望我当逃兵,第二年就从家乡赶了过来,我们一家人成了霍尔果斯河边一棵老干多枝的红柳。”
“敬佩!”我竖起拇指道,“这位田梅同志不像文艺工作者,更像个合格的政委或指导员,你们后来见过面吗?”
“没有,那个时候回一趟内地不容易,要坐七八天的车,我们也没有通过信。”
“八三年你不是回过一次老家吗?”苏大娘快言快语,“从烟台跨海去了旅顺,结果人没见到,只带了盒磁带回来。”
“这话不假,八三年父亲病故,我请了半个月假,事后去了趟旅顺。我是水兵,对军港感情深啊。当然,要是能在基地见到田梅就更好了,我可以告诉她,我没当逃兵,我和老伴以及三个儿子都成了边疆的红柳。我没有找到田梅,几十年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田梅早就离开部队了。我在旅顺军港的狮子口溜达,忽然听到了景区音响里传来似曾相识的歌声,我觉得唱歌的人就是田梅,问摊主这是什么歌,摊主说是《军港之夜》。我就花10块钱买了一盒磁带回来,经常放给战友们听。”
两支曲子都由老苏本人说出来了,我觉得老苏不仅健谈,而且是个很懂感情的人。我问他:“您这些经历是不是从来不对战友们讲,比如老金,和你一个车皮来的,却不了解这些有趣的事。”
“9个水库现在成聚宝盆了,种水稻、养鱼、养河蟹,还有养小龙虾的,因为有水,63团变成了塞外江南,还真得感谢那位姓田的仙女,没有她说话,老苏不会带人拼死拼活修水库。”苏大娘喜欢插话,而且总是插得恰到好处。
“其实,9个水库在我心里比不了一件海魂衫。”说完,老苏起身走到衣橱前,拿起黄书包回到沙发坐下,小心地打开,从中抽出那件叠得整齐的海魂衫。我和甜甜起身仔细看后,发现这件海魂衫从来没穿过,依然保持崭新的样子,田梅的钢笔字还清晰可认,名字下面写着1964.3.23。
叁
“这就是被老战友们称为火龙单的海魂衫?看样子好像没穿过。”
“这事我来说吧。”苏大娘看着老苏问:“我来说中吗?”
“中,你又不是没说过,上次记者来采访不就是你说的嘛。”老苏很大度,老两口配合也默契。
“七四年冬天修水库,老苏病倒了,发高烧,在工棚里裹着被子还喊冷。当时没车,有车也没公路,师部在可克达拉,那里才有像样的医院。老苏烧糊涂了,闭着眼睛说胡话,让人去拿火龙单来,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火龙单是何物。有人跑到工地食堂叫我,说连长烧得说胡话,嚷着要拿火龙单。我一听就想到了这件海魂衫,因为老苏在家里对我和孩子说过,这件海魂衫是抗冷防热的火龙单,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穿。我就骑了通讯员的自行车急急忙忙回家背起黄书包往工地返。那次是我命大,戈壁滩上有只狼不远不近跟随我,狼很狡猾,应该是把我背的黄书包当成了匣子枪,所以没敢上来。我赶回工地,把海魂衫拿给老苏看,说火龙单来了,你穿上吧。老苏看到海魂衫立马就不说胡话了,一把拽过去覆在胸口,不一会儿就入睡了,睡了一天一夜,烧退了,从那天起这件海魂衫出了名,有了火龙单一说。是不是老苏?”
“我哪里记得清,”老苏说,“当时我都烧糊涂了,打摆子。”
我忍不住插话道:“人在性命攸关之时想到的东西,往往最为重要。”
“当时我昏昏沉沉做了个梦,那个梦太吓人了,梦到我们的鱼雷艇在海上撞了冰山,船舱已经进水,我们一个个成了落汤鸡,海水那个凉啊,像锥子刺你的骨缝。鱼雷艇眼看要沉,艇长下令弃艇,官兵们都穿上了救生衣,可我却怎么也找不到救生衣,这时田梅出现了,穿着55式军装的田梅浮在空中对我说:苏少楠同志,我给你的海魂衫呢?快穿上它,那是你的救生衣啊!我平时对家人开玩笑说这件海魂衫像火龙单,冷热都不怕,结果就在昏迷中喊出了火龙单这个绰号。老伴最懂我,回去取来救了急。”
“人家卫生员说了,是海魂衫让躁动的你安静了下来,从阎王爷那里溜达一圈儿回来了。要是没有海魂衫让你入睡,轻则烧成肺炎,重则烧坏了脑子,那就彻底残废了。”
“这话不虚,附近兄弟团有个湖南老兵,冬天在霍尔果斯河打苇子感冒发烧,没及时治疗,结果把脑子烧坏了,半夜三更独自在马路上踢正步。”老苏记忆很好,兄弟团的奇闻轶事还记得住。
海魂衫对老苏的重要性无须再问,如果说《草原之夜》对老苏的诱惑有诗和远方的意味,那么《军港之夜》又因为什么让他魂牵梦萦呢?我说:“您对《草原之夜》情有独钟不难理解,因为可克达拉就在你们四师,加上当年又是田梅所唱,所以您把它作为水兵乐团保留曲目,那首《军港之夜》为什么会那么打动您呢?”
苏大娘起身到写字台前,拉开抽屉,拿出一盘现在已经不多见的盒带递给我。我起身接过来,盒带保存尚好,划痕不多,歌星苏小明的青春照略显青涩,当年一曲《军港之夜》让这位女歌手红遍大江南北。
“每一个水兵都会被这首歌打动的,”老苏说,“我是个水兵,尽管在这里屯垦戍边,可水兵的身份不会忘,这是当年田梅嘱咐过的。”
“这首歌都让您想到了什么?”
“我从来不认为这首歌是歌星唱的,在旅顺狮子口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肯定这是田梅的声音,那是一种略带沙哑、软如丝、硬比瓷的声音,入耳不忘,这歌声让我理解了什么叫销魂。我觉得这就是田梅用那支钢笔写成的歌,她没有食言,而且还亲自唱了出来,录成了磁带。我站在狮子口雄狮铜雕下,听着听着就流泪了,歌里唱道:海风你轻轻地吹,海浪你轻轻地摇……这个情景在遥远的63团霍尔果斯河畔也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们亲手修建了九座水库,有了水库,船、鸥鸟和波涛这些与水兵相伴的东西都有了。我多想对田梅说,首长,您的嘱咐我没忘,三十一个水兵,因病减员三名,其他人都好好的,没一个当逃兵,海魂衫可以作证。”
“你们确实在瀚海上打了胜仗,”我不由得赞叹说,“部队不会忘记你们。”
“英雄的部队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战士,”说到这里,老苏眼里忽然闪出两道亮光:“我给你说件事啊,战友们都羡慕我那件海魂衫,他们做梦也想有一件,街面上虽能买到,可都不是制式的,是仿制品。几个退伍老兵商量了一下,就给部队首长写了封信,信中汇报五十多年来屯垦戍边的成绩,然后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能拥有一件制式海魂衫,他们已是暮年,在离开这个世界时,想穿着海魂衫走,以表达一个水兵对大海不尽的眷恋。”
“我知道这件事,首长很重视,还派了部队文艺工作者来慰问过你们。”
“那当然,关键是首长带来了海魂衫,这是老兵们最想得到的礼物。”
“我可以看看那件新的海魂衫吗?”我想,既然田梅签名版的海魂衫拿不到,馆陈这件新品也不错,可以写个背景说明附在展柜里,那将是团场史馆一大亮点。
老苏摇摇头道:“收到这件海魂衫当天晚上,我就把它郑重地送给了儿子。”
“送给了儿子?”甜甜睁大眼睛,露出诧异的神情。我和甜甜都知道老苏的儿子也在63团工作。
“我都是黄沙埋到脖子的人了,再活又能活几年?可是,我们这些老水兵不在了,我们的使命还在,我们的儿孙还在,海魂衫要一代代传下去,我就把那件海魂衫给了儿子,我也学着田梅那样,在海魂衫左胸口上写下了苏少楠和2014.8.21的字样。”
我张大了嘴,半天没有说出话。
苏大娘说:“儿子也学他爸的样子,把那件海魂衫当宝贝一样供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