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封面直播》连线的过程中,他的手机呼叫声不时响起。直播结束后,他告诉凤凰网财经,在这两个小时里,他新增了20条未读信息。
形容这份职业时,邢斌用了白居易很著名的一句诗——“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数据是冰冷的,我感受到的事实是非常严峻的。”
邢斌说,平台算法对于骑手的控制更“精准”了,A地到B地所有骑手的最快纪录会成为全部骑手的新标准。
“这个程序员又开发了一个新的算法,叫空间直线距离。您知道空间直线距离的概念吗?就是说你在空中的A点到B点,然后他们这外卖员就笑着说嘛,他说你看他给咱们算这个地方,这个墙你没有穿墙术,你绕的那个道都不算路。”
与压力相对应的,是外卖骑手大量的违章与逆行。据上海市公安局交警总队介绍,由非机动车闯红灯、逆行、乱穿马路等交通违法行为所引发的交通事故时有发生,其中快递外卖配送人员占了相当大的比重。快递外卖骑手在方便了市民生活的同时,其违反交通法规的行为也带来突出的安全隐患。今年7月31日至8月6日,上海市递外卖行业交通事故、违法总数22749例。
如果不违章的话,骑手的月收入会下降多少?“大约下降50%。”邢斌在《封面直播》中说。
罚款、违章之外,外卖骑手还时常面临取餐难和顾客刁难的处境。在平台搭建的商家、骑手和顾客的三方体系中,相对于另外两方,骑手是完全没有公平可言的。“这个体系被扭曲了,被利润绑架了。”邢斌说。
当然,美团并不是邢斌体验的唯一一家外卖平台。与众多骑手一样,他同时注册了三个软件的账号。对比青少年时期在农田和工厂里的工作,他认为外卖骑手的工作强度更高。
第二个争议点在于邢斌所提到的“因‘异地点送达’被罚款200元”事件,接近美团的人士称,系统记录显示,邢斌账号因违规产生单笔最高扣款发生在1月26日,向客服申诉后未通过,客服为其申请了15元关怀金,对比账号扣款记录,实际扣款是50元。
与此同时,亦有观点表示,“如果将配送费哪怕是提升到10元一单,也将使得外卖需求急剧萎缩。其直接结果是数以百万计的骑手将因此失业。”
面对舆论的热度,邢斌在本次《封面直播》的采访中直言,他对走红这件事并没有预期。
“这是芝麻点一件小事。主观上我主要是为了恢复自己的良知,恢复敏锐,更好地写点文学作品。”刚接到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的采访邀请时,他这样说。
“既然这么多人看到了这篇谈话,我也有义务坦诚地说说实际情况,希望有助于社会环境的改善。”
对于外卖员深深的无奈,邢斌只想用一句话来回答:“谁是外卖小哥的娘家人?”
“他们的生命权谁来保障?然后他们所遭遇到的这些不公的罚款,或者遭遇到的一些屈辱的经历,他们到哪里去申诉?我真的想去问一句,谁能够挺直腰杆说,我就是外卖小哥的娘家人?”
在大学的课堂上,邢斌主讲的是中国现代文学。每学期第一课他都要讲鲁迅。他喜欢引用鲁迅的一句话——“启蒙是一种悖论”。
“虽然我本意不是想推动社会改良,但心里还是非常高兴你们这样有担当有能量的声音为底层人发声。”邢斌对凤凰网财经说。
邢斌认为,知识分子对于外卖员有时候会有一种自负,会认为自己处于一个较高的阶层。“我就想问‘青椒’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启蒙自己了吗?他们把自己从这种困境中摆脱出去了吗?如果他们都没有,你靠着一种什么样的天真的想象去启蒙底层人呢?”
接下来,邢斌想去体验体验在仓库做分拣的快递小哥。这是他和一位00后小伙聊天后获得的灵感。因为据说,那个活很重。
“咱们都说高层、中层、底层,其实底层也有360行,每一行可能都有自己的苦处,都有自己难言的一些东西。”
以下为《封面直播》对话邢斌全文:
“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
在现实的一些经历中,我感受到,我对底层人,尤其是对今天年轻的底层人,已经失去敏感度了。我想恢复自己的良知,恢复自己的敏锐度,这是我做这件事情的本意。所以这件事情别人也并不知道。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是从去年冬天开始送外卖的,当时是在几月?那个时候临沂城的疫情结束了吗?
邢斌:我是12月21号注册成功然后开始跑。我第一天大概跑了九个多小时,因为还比较生疏。然后我跑到了元月22号,过完大年初一,正好一个整月。当时临沂城疫情还没有解除。我印象中非常清楚的是在元旦那一天,整个气氛才刚刚的松动,满大街都是人,而且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自由和欢畅,我内心也受到鼓舞。那一天晚上我送到了深夜,我回到家里已经4点多。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个时候是不是订单量会暴增呢?
邢斌:那天是爆单那一天。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之前疫情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订单量是怎样的?当时骑手是不是也有减少?
邢斌:对。在我刚刚做这个事情的时候,当时还必须佩戴口罩,每天大约需要更换5-6个口罩,还需要戴专门的手套。我做了个人防护。当时大约有1/3的货品都是药品,很多商户都没有开业。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刚刚说您体验外卖员的身份,其实是想体验一下真实的社会,但其实真实的社会上的岗位有很多,您为什么会选择外卖员这个职业去体验呢?
邢斌:我今年已经快到50岁了,在我这一代人的青少年时代,我们都参加过一些体力劳动。比如我们在农田里工作过。在我读高中的时候,我在物流站工作过。我在工厂里也有过短暂的工作,基本上还算是清楚他们工作的状况。
其实我现在更担忧的是今天新一代的年轻人,就是90后、00后,他们所从事的比如外卖员、快递等等这些工种。我经常看到报道中说,他们的精神压力很大,他们的体力劳动强度远超我的想象。我就想做这样一个新的工作,也对比一下在农田,在以前的工厂里的工作,它到底是怎样一种对比?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您对比之后您得出来的结论是?两者之间的差别在哪里?
邢斌:我感觉比我青少年时期所承担的农田里的工作,或者说工厂里的工作,强度更高。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骑手会不会有体力透支的时候?
邢斌:我们这么算一个账,在临沂这样一座城市,临沂是山东省一个普通的城市,但是它是一个大城市,它是山东省人口最多、占地面积最大的一个城市,有1200万人口,城区人口超过300万。即使在这样一个物流之都,你要想通过送外卖赚到200块钱,就是毛的200块钱,没有去掉每天3块钱的保险费和20多块钱的邮费,据我估算,熟练的外卖员也至少要工作14个小时到16个小时。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您现在怎么形容这份职业呢?
邢斌:我们都熟悉白居易很著名的一句诗,他说,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数据是冰冷的,我感受到的事实是非常严峻的。
“他们首要考虑的是挣到足够的钱,能够生存的钱”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个严峻的事实我们待会一一剖析,我们先从各个平台开始聊起,您平时最常在哪个平台接单?您认为哪个平台对新人最友好?哪个平台最适合熟练的骑手?
邢斌:这是一个挺敏锐的问题。除了顺丰我没有注册之外,其他几家我都注册了。我在手机上三个软件同时在跑,我了解到的其他的骑手大多数也都是几个平台同时在跑。对于新手来讲,哪个最友好?这个我不便评价。哪一个平台最适合熟练的骑手呢?我觉得相对来讲还是大平台公司,因为做骑手的大多数的劳动者,他们首要考虑的是挣到足够的钱,能够生存的钱。
邢斌:这个很难请假。正常情况是你必须提前一个星期就要报备。专送骑手,每个月比如可以休三天,休哪一天,你必须提前7个工作日就向站长报备,经他同意之后,你才能在7天之后休息那一天。如果你个人发生了特殊情况,你就需要自己找正在休假的另一个专送骑手来顶替你的岗位。如果找不到的话,那就算旷工。如果恰好这一天是风雨下雪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可能骑手更不愿意骑行在这个道路上,这种的情况如果你不按时到位的话,会按照两倍的旷工来进行处罚的。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旷工会有什么样的处罚?会扣多少钱?
邢斌:因为我不是专送骑手,我得到的是间接的数据,这个数据非常大。
邢斌:夜里大概每一公里能多10-20%,比如白天一公里一块钱,到夜里可能一公里一块一到一块二。但现在我们接到单子,需要到2公里之外去取餐,然后从商家再骑行3公里送到某一个小区的话,计算的钱是从商家到顾客这3公里的距离。也就是这三公里白天会给3块钱,夜里大约会给3块5左右。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指的这个夜里从几点开始算?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众包骑手的一个好处就是不怕差评,这个机制给职业骑手和众包骑手带来了哪些行为上的差异?
邢斌:其实也怕。因为差评多了,投诉率多了,骑手的积分就降低了,降低了之后平台的算法规则,会让你下一天接不到好单。你能刷新出来的抢单的单池,比如他的积分高,他一刷新有50个单子在里面,他抢单抢到的概率就会高。如果积分低,可能刷出来只有30个单,最少只给显示2-3个单。所以差评对于众包骑手的惩罚不是直接的,是间接的。
但是对于专送骑手,差评和投诉是直接扣钱,最高扣500块钱。所以很多专送骑手,他们会采取很多方式,来征得顾客的同意,去消除差评。比如这一餐我不慎撞坏了,或者汤汤水水我撒了,可能会获得差评,就和顾客商量一下,我把这一单买下来,然后请你退单,或者请你给我一个好评。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临沂城打车3公里大概要多少钱?
邢斌:临沂城打车3公里的话,每公里我想至少两块钱。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然后送一单的话大概是3-5块。
邢斌:送一单的话大概每公里是一块两毛钱。
“关于送的货品,我有一些小的建议”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太难找了。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医院不愿意送也是因为人比较多吧?
邢斌:医院主要是这样,医院是不允许外来车辆进入的。我们都知道大型医院的面积非常大,我们从医院门口走到病房,可能就需要步行10分钟以上。而且医院里的很多楼层是刷卡才可以进的,如果没有合适的护士允许你进入这个电梯,你甚至很难得到机会送到病房。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代买不愿意送是为什么呢?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但是您说的这种情况,不仅是代买,有时候取餐也会面临这种情况,比如汤这种,在具体下单之后,也会遇到等餐时长特别久的情况。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就是外卖员内部有三大难,烤鱼、炖汤和烧烤。
邢斌:对对对,确实是这样的。
邢斌:是这样的,因为我接到的几个在菜市场代买的单子,通常都是饭店让我代买的。有一次我接到单子之后,那一单大约有十几块钱,它运送的距离比较远,我满心欢喜地去接这一单,结果我到那个地方,那一单大约是四大包蔬菜,把我那辆摩托车前前后后的小踏板上都放满了,大概得有五六十斤。您想一下,这几乎是一个小货车了,是这样一个问题。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种单它重量特别大的时候会不会给您加价格?运送的价格。
邢斌:据我了解是不加的。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啤酒最好不送,是为什么?太重了吗?
邢斌:对,啤酒首先是在运输的过中,它容易碰碎,而且它是有压力的,也容易碰碎以后导致爆炸。还有一方面原因,绝大多数成箱的啤酒的,通常是需要你搬上楼的,比如临沂有很多搬迁小区,在城市的郊区地带,是没有电梯的。
有一次我接到一个烧烤的单子,上面没有注明有啤酒,我到了之后老板才说还有两箱啤酒,因为我已经接单了,如果你不想送的话,需要转单很麻烦,还必须有人同意接收才行。最后我想了想,就接下这个单,但是他也并没有多加钱。我把两箱啤酒上面又放了一盘烧烤,送了大约有6公里。送到之后,他在6楼,我一趟搬不了,只能把一个烧烤放在一箱啤酒上送上去,再下来搬第二箱啤酒。这一趟下来6公里一共是7块钱。
当然我们也可以倒推一下顾客的心理,成箱订啤酒的人,可能就是考虑到上楼是一个比较累的活。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转单不能接,您接受过什么很奇怪的转单吗?
邢斌:每天单池里会有很多转来转去的单,就是某人抢到这个单了,但由于种种原因,他准备放弃掉。在这个系统里必须有人接你的单,你才有资格有权利放弃。连续5分钟没有人接,你可以再转一次,如果5分钟之后还没有人接,那你就必须送,甚至说现在受伤你也必须送。
为什么不能接?这些单子往往都有问题。比如商家出餐非常慢。我有一次接了一个转单,因为很近,刚刚送完上一单,大约500米之内就有一个转单,我就接了,因为顺路。结果我到那一看,那饭店门口已经坐了5个小哥在等餐,所以那个转单到最后我没有得到一分钱报酬,最后还倒扣了一些钱。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提到了这么多不能送的具体的东西,那骑手在抢单的时候能不能看到具体的送货清单呢?
邢斌:是可以看到的,但是有些清单上并没有标注货品的体积和重量。比如蛋糕,他会说送一个什么紫罗兰蛋糕或者提拉米苏蛋糕,大号的或者中号的。这个体积其实是不明确的。到那个地方,你会发现它超大,或者那个蛋糕是三层甚至是四层的。你可以想象这个四层的蛋糕在一个外卖车上要颠簸很多公里,然后送到顾客手里,这是一个很高难度的工作。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个取餐难的问题,确实是很难解决。在系统设置的评价体系内,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商家可以对骑手进行差评和投诉,但是骑手却是无权评价商家的,这个问题您有没有觉得有一些不公平在里面?
“收入变得更低了”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2020年,一个调研团队的研究报告显示,月收入过万的外卖员能占到2.15%。您现在和其他骑手聊的时候,现在已经3年过去了去,随着越来越多骑手的加入,骑手的收入是不是发生了一些变化?比如比以前有所下降?还是福利越来越好了?
邢斌:我本来的预想是骑手工作的收入应该更多,他们工作环境应该更加人性化。我是带着这样的预想来做外卖员的。刚才您提供的这个数据是2020年,到今天已经3年过去了。我不客气地讲,我所体验到的与我的预想恰恰相反,骑手收入变得更低了,平台对于骑手的束缚变得更精准了。
“这不是钱的问题”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除了这个问题之外,另外一个让骑手备受痛苦的就是罚款问题,因为和他们的收入不成正比,接到的罚款实际上是非常巨额的,尤其是顾客投诉会被重罚。您提到差评罚款在200-500元之间,一般罚500,罚500是针对职业骑手的吗?
邢斌:对,这个500元是受到了差评和投诉的专送骑手,会罚500块钱。对于众包骑手,我感受到的罚款上限是200。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众包的所有的罚款上限都是200。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职业骑手就是500就更多。
邢斌:对。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被罚过几次?分别罚了多少钱?
其实曾经有人说,以你这样的身份,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为什么不会为不去投诉感到麻木呢?因为这个过程我想真实的,像别的没有退路的外卖员一样去感受。后来2块、5块的罚款就忍了。50元的罚款比较少,这个月遇到过2-3次。50对于我来讲,可能需要三、四个小时才能跑出来。所以那肯定得申诉,但是我两次都连续申诉到第三级,他一共有五级,都没有成功。
我当时脱口而出,我说你多大年龄?他说我40多岁,我说你40多岁,你应该看过一部电影叫《秋菊打官司》,他沉默了,没有吭声,我觉得他看过。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心里面特别感动,你想我在这个饭店里,我心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我在这里等了整整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一句宽慰的话。
后来我就把这段话,告诉了我们临沂的这个客户经理,他说你就按照顾客的要求就行。所以我又等了大约半个小时,这四菜一汤才出来。然后我非常认真地把餐送过去了,唯恐给人家撒了,送过去之后开了门,我站在门口,还向这个顾客鞠了一躬。我非常感谢他对外卖劳动者的这种认同,感谢他的宽容。
本来我内心非常宽慰,结果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一觉醒来,一上线打开这个外卖系统,马上跳出来一个罚单,最高的额度200块钱。我当时的心情就像一头栽到了冰窟窿,心里面是又生气又愤怒又无奈,我就开始了那一天的申诉。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个申诉失败扣钱主要原因其实还是晚送达?系统应该是这么判定的。
邢斌:最高级的这位经理,我问他,我希望你告诉我我错在哪里。我说,你只有告诉我错在哪里,我才能下一次避免类似的错误。你不能一罚了之,对吧?最后他说,因为你这个顾客是异地点的送达。因为那顾客给我说,我现在就点已经收到单了,你就放心大胆的等着就行了。顾客为了体谅我,说,这个倒计时,我们谁都改变不了,我在家里,我就点接收,我相信你,你待会安安全全给我送来就可以。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所以异地送达其实是无论如何都会扣钱的。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您肯定也和其他骑手沟通过这种申诉的经历,您有没有听说过什么申诉成功的案例?
邢斌:从未听说过。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从未听说过?
邢斌:对,其实我自己还成功过一次。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成功过一次?
我说,我有一次投诉了,还真给我通过了。为什么?因为那个顾客投诉我,送餐没有送到。因为顾客需要我把餐盒放到门口窗台的位置,但那个窗台旁边就放着一包垃圾,我觉得把饭盒紧贴着垃圾放太不合适了,就把它放到了窗台对面鞋柜的最顶上,那个地方挺干净的,我就放上去。同时我拍了个照,留言写了一行字,点了送达。这个顾客可能比较粗心,一开门看窗台上没有,就“嘭”把门拉上了,又等了几分钟之后,他很生气,就给我一个差评,然后投诉。
邢斌:我那个顾客打了,那顾客专门录了一段音。而且把我和他交流,全部都截下来,他还有一段说明,说情况属实,这个外卖老哥给我服务的我非常满意,这个情况原因不在外卖员。
饭店的大堂经理也写了一个非常严谨的情况说明,然后我们两个共同站在那个饭店的大门口合了影。三方都做了情况说明,但是没有用。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从您的角度看,如何才能完善这种申诉系统?
邢斌:完善这个系统,我觉得至少有三方面可以提高。第一,可以互评,这是国外的成熟经验。比如在很多国家,外卖员一单结束之后,顾客可以评价外卖员,外卖员对顾客也有一个评价系统,是双向的。外卖员如果被投诉的比例比较高,就会被强行终止一天工作,然后接受培训。而顾客如果一年内被差评5次以上,这个顾客就没有在系统里继续点单的权利,也就是他不能再点外卖了,这是一个双向制约。
第二就是人工应答。经过我海外的朋友了解到,很多国家的投诉和申诉系统都是人工应答的。而且要求每一个投诉都是透明的。这个系统里会有专门一个栏目,所有的外卖员的上诉情况,上诉进程都清清楚楚放,类似于中国法院系统里公布的法院的判决文书是一样的。不能一罚了之。即使外卖员应该被罚款,也应该公布这个文本,让其他的外卖员知道什么事情可以做,什么事情不可以做,什么事情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这一点很重要。
第三,既然现在科技赋能,它完全可以通过大数据进行精准筛选,筛选掉一些无意义或者故意的差评。比如有的说太辣了,盐放少了,醋放少了,这完全和外卖员是没有关系的。可以通过大数据把这些无意义的差评筛选掉。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个差评,比如说太辣了什么的,他如果已经明确写了是这个原因的话,平台会撤销这个差评的投诉吗?
邢斌:据我了解没有人成功过。
“这个体系被扭曲了,被利润绑架了”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怎么看待现在国内骑手、客户和平台这三者之间的关系?怎么形容这三者之间的关系?
邢斌:其实他们本来应该是一个和谐的体系,但是现在这个体系被扭曲了,被利润绑架了。所有的差评体系都是针对骑手的,它针对商家的制约并不多,因为商家也是(为平台)提供利润的一个大的渠道。
比如我们订20块钱的餐,商家可能才收到14块钱,有6块钱被系统收取了。所以对商家几乎没有差评这方面的制约,它希望商家待在它的平台上,提供更多的利润。
而从顾客(和骑手)方面来讲,这个系统完全是一个扭曲的体系。就是说顾客提出来的非常不合理的要求,甚至外卖员很难接受的事情,都会被整个体系容忍。
比如曾经有一个朋友问我,说我在报道里面看到过,有的外卖员把餐送到之后,这个顾客会说,我再给你加两块钱红包,请你把门口的垃圾帮我带下去。你这一个月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吗?我听了以后哈哈大笑,我说,岂止是遇到过,我几乎每天都遇到过。而且哪有那两块钱?哪有这样的好事?如果要给两块钱,我顺路提下去,我不觉得这个事有多为难。那不挺好的,我这么跑一单才挣3块钱,就顺手拿下去两块钱不挺好的?哪有这样的好事。
我遇到的很多都是,顾客接单的同时就指着那个楼道里一包垃圾说,你把它拿下去。命令你把它拿下去。我是第二、第三天就遇到这个问题。我对那个顾客讲,这不是我的工作范围。那个人就把眼一瞪说,你拿还是不拿?我说,我为什么要替你拿这个呢?他说,行,我告诉你,你不拿我就给你上差评,我投诉你。后来我就帮他拿下去了。因为我想很多外卖员可能都得忍受这个。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个体系里是完全没有公平可言。
邢斌:我问过其他的外卖员,那个什么拿垃圾或者说,有的情况咱给他弄还是不弄?其他外卖员说,那你敢不弄吗?你还想干吗?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有时候一些普通的顾客,也许会忘记打评价,就是忘记给五星好评。如果没有给评价的话,对外卖员会有什么影响吗?
邢斌:就是你不给也行。它背后有一个算法的体系,如果你好评率高,你抢单的时候给你的单就多,抢到的概率就会高。甚至还有一点非常微妙,你的好评率比较高,单子就会提前几秒钟显示出来,其实提前一秒钟显示,你抢到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加。
但是我们不奢求有太多好评。如果能给好评当然很高兴了,主要是担心给差评和投诉。因为这个影响非常大。你想跑上三个小时也就挣50块钱,一个投诉就会扣掉。严重的话,一天的钱都会扣掉。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送餐迟到是不罚款的吗?
邢斌:罚,你迟到1秒钟就开始罚了。
邢斌:这是对于专送骑手的。对于专送骑手迟到的限制很少。因为专送骑手是不能拒单的,系统派多少单必须接多少单。他们最怕的一个事情叫“爆单”。比如大风大雨的一天,或者某个餐厅爆满,或者某个餐厅厨师甩膀子走人了。那所有的单子都积累到这里了。
我听他们说,一个骑手爆单的时候,系统最多同时派给他16个单,而且还不在一条街上。这样的话,系统对他们迟到的情况是比较宽容的。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所以迟到罚款其实还是对于您们这类众包骑手来说的。
邢斌:对。超时罚款对于兼职的众包骑手来讲,是主要的惩罚方式。
“你没有穿墙术”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在平台的导航算法下,对于路线,以前大家会吐槽很多,比如经常会遇到必须要闯红灯或者逆行的情况。现在算法有改善吗?
邢斌:现在情况不但没有做到改善,而且它变得我们说带引号,它更加“精准”。我举这么一个例子,就是外卖小哥可以肉身体验到。
这个系统是这样的,从A地到B地,只要出来一个最快记录,那个最快记录就成为衡量所有人的一个新的标准。他逼迫着你不断地去破记录,大概如此。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难道不应该按一个平均数来衡量这个标准吗?他要按最快的那个。
而且居然有一程序员做了一个研究,怎么来提高总公司的利润。从A地到B地,他原来计算的是骑行距离。比如从万达到某个小区,开汽车的话可能某个地方需要调头,如果骑电动车的话,你就可以过斑马线。它给你计算的最开始是骑行距离,比如5公里,后来这个算法变成了步行距离,变成了4.5公里。
这个程序员又开发了一个新的算法,叫空间直线距离,就是在空中的A点到B点。然后外卖员就笑着说,你看他给咱们算这个地方,这个墙你没有穿墙术,你绕的那个道都不算路。
现在科技赋能大概就到了这种程度。这是我在干这件事情之前,根本就无法想象到的。
“科技变成了一副更加沉重的‘镣铐’”
邢斌:我在很多地方都听到了一句很有文学性的话,说在我们中国的大街小巷上,外卖员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我每次看到这句话的时候,内心五味杂陈。我不知道这个写作者怎么使用了“靓丽”这样一个形容词。
真诚地说,可能我们每个人看到他们,几乎每天都在大量的逆行,在闯红灯。他们以每小时五六十公里的时速,骑着电动车和摩托车,在城市中拼命地快速奔跑。
为什么出现这么严峻的情况?我给您说一个数据。在我们刚刚过去的2023年7月31日到8月6日这一个星期,上海市外卖员发生交通事故和交通违法事件2万例。我想这个数据大家可以深入思考一下。这是一个星期的上海市一个地方的数据。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那如果不违章的话,每个月的收入会下降多少?
邢斌:大约下降50%。
科技赋能只是为那个金字塔尖的几个人进行了赋能。对于底层的外卖员,甚至可以这样讲,对于中层的一些人来讲,比如站长,因为你这个站里的外卖员如果差评率或者超时率比较高了以后,站长就会被扣钱、罚款或者取消你的第三方资格。也就是说,对于中层和底层的来讲,科技非但没有赋能,而变成了一副更加沉重的“镣铐”。我可能有些激动,我用了这么这么一个词,“镣铐”,我非常伤心。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我们也看到了,随着外卖骑手违章率和事故率越来越高,交警也从局外人变成了与系统有关的人,您也刚刚提到了一个月大概有20000例,在上海。
邢斌:一个星期。
邢斌:对一个外卖员新手的话,我建议千万不要闯红灯,尤其是在有弯道的红灯。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这次闯红灯,你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
这一个月里,我见证了多次有关外卖员的交通事故。你不知道你争夺这10秒钟、5秒钟,可能就要付出生命的代价。红灯千万不要抢。
第二,我建议在主干道、小区和商场的出入口一定要谨慎。因为在这个地方,汽车往往有盲区。因为我平常开车上下班,开车的人到尤其是这样有盲区的地方,如果一个高速从旁边插过一个外卖员,他可能确实看不到。一旦发生擦碰,可能就是比较严重的伤亡事故。
第三,我想劝这些年轻的外卖小哥,我的前同事们或者那些准备进入这一行的年轻人,尽量还是不要逆行。因为一旦发生逆行,这会违法。你每天交了3块钱的保险,如果交通事故需要负全责的话,你要仔细想一想能拿到保险吗?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如果想要骑手不这么拼命,您认为平台规则或者是顾客对于骑手的期待方面应该做出哪些调整或者说是改进?
邢斌:我非常纳闷,为什么在很多国家,他们的外卖员都没有倒计时的制度?这是谁发明的制度?可以这样讲,我觉得这个制度缺乏人性,缺乏对于基层劳动者最起码的关怀。
没有这样一个催促,他们会拿自己的生命去抢这几块钱,抢这几秒钟吗?我建议对这样的一种倒计时的评价方式,建议有关的部门,做一个详细的调研,考虑一个妥当的评价办法。这是最关键的一条。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提到了每天大家会扣3元的保险费,其中公司扣了60%,把1.2元交给了保险公司,提供每天最高6000元的伤亡保险,不够了就会县区运营商承担,再不够也许县区运营商就跑路了。对于一个骑手而言,他的车祸的诊疗费大概有多少?
其实拿到多少钱的补偿,是由保险公司来和外卖小哥进行结算的。如果是在一种正常的交通状况下发生的,它最高可以达到60万。但是我在这里需要提醒的是,在我这一个月里,我了解到的这几百名外卖员,他们听都没听说过谁拿到过几万块钱的补偿,包括那些终身致残的。
为什么?因为保险的赔偿要求是非常严苛的。比如,你必须没有违反交通法规,时速是正常的。其实对于外卖员这个团体来讲,发生交通事故的时候,甚至按照保险公司的赔偿要求,可能他需要付全部责任。甚至他不是得到多少赔偿款的问题,而是需要支付对方多少赔偿款。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因为他必须得满足定时送餐的要求,然后他发生这个事故肯定有一些前提,比如过快运行,所以他要满足这个保险条款确实是特别的严苛。此外您还提到了欧美和国内的一些外卖员的薪资对比,您认为骑手想要体面的生活,他的薪资应该怎么样做一些优化或者调整?
邢斌:这个问题是一个好问题。以上海为例,2023年7月份上海市公布了最新一期用工的最低标准,从每小时23块钱提高到了24块钱。我想最起码要符合这个法规。因为上海市的用工最低标准,这个是有强约束性的。
每个地方最低的每一小时的用工标准可能略有不同,但在中国也不会差距太大。但我这一个月的亲身经历,我跑得最欢畅、最顺利的时候,一小时也拿不到24块钱。我觉着至少要满足这一点。
“谁是外卖小哥的娘家人?”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我们再来聊一聊您的体验和观察。我们刚刚其实谈到了很多问题,包括系统的问题、平台的问题,您认为作为一位外卖员,他最深的无奈在哪些方面?
邢斌:这句话我可以用一句话来回答。(哽咽)
很简单。谁是外卖小哥的娘家人?
谁为他们说话呢?我就想说这一句话。
你想想他们的小时最低收入,我们有强约束的规定。但是你跑得最快的外卖员,最熟练的外卖员都达不到一个最低标准。他向哪个地方来寻求他的保障?谁去保障他?他去哪里反映这个问题?
第二,他生命权利的保障。也就是我们刚刚讨论的,谁来保障他?我们中国这么大的一个群体,据了解,我们中国的外卖和快递人员已经接近2000万人。这么大的一个群体,每一天都在发生着五位数的甚至更高的交通伤亡事故。他们的生命权谁来保障?然后他们所遭遇到的这些不公的罚款,或者遭遇到的一些屈辱的经历,他们到哪里去申诉?
我真的想去问一句,谁能够挺直腰杆说,我就是外卖小哥的娘家人?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这里面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外卖员他为什么得不到其他人的尊重呢?
为什么是这样呢?一个社会是否文明,是否进步,什么都不要看,最关键、最首要一点就是看他是否尊重和爱护弱者。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除了刚刚提到的这些问题,您认为我们外卖骑手的困境有哪些?我们如何才能更好地保护骑手的权益呢?
邢斌:主要是三个方面,第一个是外卖这个工作没有前途。什么意思呢?就是这个劳动,你可能一个星期就熟练了。但是你要跑上1年,跑上5年,跑上10年,你会不会变得更熟练?你会不会提到更高的档?你的收入会不会变得更高?社会地位变得更高?不会。它是一个非常枯燥的,天花板非常低的纯粹重复的体力劳动。
你没有办法了可以去尝试,如果你还有别的出路,你还有望有一技之长,你应该去一个有前途的地方。年轻人完全可以学一技之长。这个地方它纯粹是出卖劳动力。否则等到有一天你跑不动了,你靠什么活呢?
第二,困境在于没有保障。有的人说他每天都能见现钱,一日一结,甚至可能很多人是看到这一点上来投身到这个行当里面来。而一旦发生伤残,在缺乏一系列保障的情况下,你下面的日子怎么过?你的家庭怎么过?
第三,没有尊严。为什么他们会在群里发一些很过激的,甚至仇恨顾客的话?当然有人截屏展示出来之后,会说这些外卖小哥怎么内心积累了这么多的愤怒?他们甚至要记住你的楼牌号,要记住你的相貌,要怎么怎么样。
“怎么穷人更有良知呢?”
邢斌:我喜欢谈论这个话题。我这个月里大概是2000单,每天平均需要奔波15个小时左右,敲响了2000个房门,有3位顾客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至今清晰的如在眼前。
一个是晚上10点我送一份馄饨,送到我们郊区的一个古城社区。那是一个搬迁小区,可能每平的单价比较低一点。它没有电梯,需要走上去。晚上10点我敲门,接过馄饨的是一位不到40岁的女性,她当时就对我表示了感谢。然后我提示她点击送达之后一溜小跑就下楼了。我到楼下刚刚把摩托车点火,手机上就“叮咚”一响,一点开,刚才那位女士给我发了两块钱红包。
他们两人真挺好的。因为他定的位置不好找。村庄里没有门牌号。他这一排一排的房子,要大半夜打听可就麻烦了。然后他说我们俩就走到这个卫生所门口,然后他在那个系统里给我发了卫生所的地址,我一点卫生所很快就到了。到了之后,他接过餐,就问我准备怎么走?我说我点了导航往回走。他当时就说,前面那个地方修路,导航上是不显的,路已经挖坑了,这么晚可能就骑下去了。我说,那怎么办呢?他们夫妻两个就骑着电动车(带领我走),餐都没有来得及往家送。在路上我问,给谁订的?他说,跟孩子订的。我心里挺感动的。两个人就把餐就挂在把手上,男同志开着电动车,后面是他夫人,女同志就打着手电,两个人在前面引路,一口气把我引到村口,然后又往前走了几百米,说你再一拐就上柏油路了。我向他们致谢之后,看见他们的灯光慢慢的向村庄里走去了。想着他回去,我给他送得那份饭,可能还要再热一下才能吃。
还有一件事情是我往人民医院送,那是心血管病区。这夫妻两人当时都已经50来岁了,他们的老人在里面住院。他们订了一份灌汤水饺,我骑车过去的途中,水饺洒了一些。下车才看到。因为停了车我一提,袋子漏了。后来我想,先送过去,他们两在电梯口等我,老远就看见袋子漏了。送去以后,我马上说太对不起了,我下车才看到,这个漏了但是还能吃。我说您先吃着,马上再订一份同样的给您送过去。然后他说,兄弟不要紧,能吃。之后,我又订了一份抓紧送到病房。他们正在陪着老人吃我刚才洒汤的那份,然后我敲敲门把新的一份送给他,他们俩接过来,握了我的手,也没有说太多话。我走到下面,然后看见系统里提示,夫妻俩把第二份的钱用红包的方式发给了我。
这2000单里,很多人在我送到了以后都很客气,表示,谢谢。但确实以真实的的方式(表达感谢),让我感觉特别贴心、特别温暖的,只是这三件。这三个人,大家也都听出来了,可能相对来讲并不是非常富裕的人,并不是生活在顺境的人。前两位可能相对来讲经济状况并不是太好,最后这夫妻两自己老人正在住院,某种程度上他们也缺钱。
我不知道我这句话说的是否正确。我只说我内心的感受。我就想说,怎么穷人更有良知呢?有时候我就想我们是不是……我不是歌颂苦难,我是在想这个问题。
很多人说一个知识分子应该有良知。当然每个人都应该有良知。但通过我的感受,我怎么就发现那些生活在贫穷和困难的人,病痛中的人,他们好像更有良知?是不是因为他们正在经历这一些,所以更能理解底层外卖小哥的难处呢?
当然,这个可能是一个文学性的,或者心理学的一个话题,但我确实希望大家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启蒙是一种悖论”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您是一名大学的文学老师,在体验了这一个月外卖员的生活之后,您认为知识分子对于外卖员最深的误解是什么呢?
邢斌:这话我可能会说得比较严肃。虽然说我本人是一个知识分子,我是个大学老师,但我觉得知识分子这个词并不是一个褒义词,当然也不是贬义词。我觉得它就是一个中性词,就是描述了一下你在做什么。
其实我是主讲中国现代文学的。每学期第一课我就要讲鲁迅。鲁迅在年轻的时候说,知识分子应该回到浙江,回到祥林嫂的身边,回到阿Q的身边去启蒙他们,让他们知道文明的社会是什么样的。到晚年,鲁迅说,启蒙是一种悖论,知识分子你没有资格,你也做不到去启蒙其他人。
他怎么说这句话呢?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们高校现在有很多“青椒”,就是青年高校教师自嘲地叫自己“青椒”。
“青椒”就是进入高校之后不是马上签约的,他博士毕业进来之后,必须在几年之内达到一定的要求,才能获得编制。现在非升即走这个标准每年都在升高。我甚至怀疑这背后也有一种算法在起作用,每年都会准确地筛选掉百分之多少的人。
我见过一位女孩子,北大本科毕业,又到国外经过一番深造,然后博士回到中国,进入某个高校,30多岁了。到那个地方开会的时候,我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问她,要不要帮你介绍个对象?有没有对象?她说,没有,不敢让我们帮介绍对象,因为她还没有稳定下来。她说她非升即走,必须拿到编制才敢买房子,才敢谈对象。你想想,她博士毕业已经那个年龄了,需要再等上三年,才敢开始自己的买房和恋爱之旅。
我就想问“青椒”这些高级知识分子,他们启蒙自己了吗?他们把自己从这种困境中摆脱出去了吗?如果他们都没有,你靠着一种什么样的天真的想象去启蒙底层人呢?
所以我觉得知识分子对于外卖员有时候会有一种自负,会认为自己处于一个较高的阶层。当然社会各界可能也会对于知识分子有一种特别的想象。但是在我心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我见过一些和我处在相同的工作环境中的人,我们称之为知识分子。在他们眼里,可能外卖员又懒又脏又穷。而且还流行着一种说法,说“低层人互相坑害”。在我这个月里,我得到了一种非常相反的体验。我觉得底层人好像更有凝聚力,我把它称之为“逆向团结”。
有一次我在河边烧烤店等餐,我们几个骑手就是因为等餐比较长互相递了一根烟,然后就聊大家做什么,每个月能挣多少钱,哪些单好送,哪些单应该抢,哪些单不应该抢。
“其实底层也有360行”
凤凰网财经《封面直播》:最后一个问题,除了外卖员这次体验,您还提到想去体验体验建筑工人之类的。您接下来还想体验一下哪些职业,以及您能不能说说为什么呢?
邢斌:我首先是最想体验的是快递。因为当时我们聊天的时候,有个小伙,我问他多大年龄?他说是00后。我很吃惊。因为00后他很小。我问你00后怎么做这个?他说我原来是送快递的。快递的箱车送到仓库,在仓库里要做分拣。他就做那个分拣员。我说那个活不挺好的吗?按月给钱。他说,那个活,你去干干试试。一辆大货车下来,两个人,然后倒计时多少分钟之内,需要把所有的货卸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固定到传送带上,或者有一些需要码好放好。有的是比较轻的,但有的货品很重,或者有一些金属的机械制品可能一个人都拿不动,就需要两个人抬。他说,你干一天就知道了,那个活很重。
这都是我年轻时候没有见过的业态。我首先想尝试尝试。咱们都说高层、中层、底层,其实底层也有360行,每一行可能都有自己的苦处,都有自己难言的一些东西。
邢斌: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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