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对一件事感到迷惑:那就是冰粉的不可复制性。在我看来,这种透明的、清爽的、颤巍巍的小吃并不难做,也不难吃——将就一点的吃法,是浇上一勺红糖水;而讲究一点的吃法,也只是多放些山楂片葡萄干花生仁。
然而我就是在出了巴蜀之地后找不到它。在北京,当我提到“冰粉”这两个字时,多半会换来旁人脸色大变,我当然能猜到他们那些不太好的联想——后来渐渐也知道这类小吃在别的地方,有着别的更好听的名字:比如爱玉冻,比如水信玄饼,但一个来自台湾,一个来自日本,无论哪个,都比四川来得更遥远。相比之下,“冰粉”难道不该是更便于检索的关键词吗?我愤愤然地想着,却依然一无所获。
当然,只能在巴蜀吃到的小吃多了去了:什么红糖糍粑蛋烘糕,糖油果子三大炮——但我也知道这类东西在省外,有着相似的竞争对手:譬如炸糕,譬如可丽饼,譬如一切能挤占其市场份额从而将它们局限于省内的“特色小吃”。但在注定要被我们这种蜀犬吠叫着膜拜的骄阳下,我却迟迟找不到什么东西,能有与冰粉一样的解暑效果。
何况要冲好一碗冰粉,并没有什么难度(尤其便于迷惑一个被乡愁掩盖了辨别力的家伙)。我实在不能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精明的商人要花大心思,大力气去做一些制作难,调味难,稍不小心便不伦不类,或者干脆就不打算追求“正宗”的地方特色美食:譬如“小面”,譬如“麻辣烫”,譬如以麻酱为味碟的九宫格火锅。
于是,在北方的艳阳里,我不得不感到分外的迷惑。
严格地说来,冰粉这种“家乡小吃”,让人思的不是“家”,而是“乡”。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即使是在旅游景点也不会超过五块钱一碗的东西,要拿给家庭主妇做,那就算“杀鸡用牛刀”了——尽管明面上父母是不准孩子们去买这类路边摊小吃的。
下午放学的时候,就有婆婆,或者爷爷,推着小车站在校门口了。当然,小推车上不只有冰粉,还有凉糕凉虾龟苓膏可供选择,但我总觉得凉糕有股碱水味,凉虾口感太杂乱,龟苓膏又透着苦,唯有冰粉,至清至甜,至顺至滑,纯粹得惊人。掏一块钱(这是小学时的价格,初中时变成两块),买上一碗,塑料小碗托在手里,棕褐的红糖水顺着碗和冰粉间的间隙滑下,才知道原来“暖色”也能和“清凉”挂上钩——它烟雾般晕在透明的半凝固的质地里,一仰脖就被喝下去了。喝得快,但那股清凉畅快的劲,却迟迟不能散去,甚至比用吸管吸,用勺子舀这些“慢慢来”的吃法,更能铭刻在记忆里。于是,便捧着空空的透明塑料小碗,和伙伴们站在校门前等候家长,间杂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伙伴们先一步被接走,便自己挪到阴凉处去,等得实在烦躁了,就把装冰粉的塑料小碗,揉一揉,捏一捏,自己也咂咂嘴,回味回味。
到了晚饭时刻,冰粉又会登上食客们的舞台。巴蜀人民对火锅的爱闻名全国,也许正是这种爱,衍生出了对冰粉的爱——大大小小的火锅店,门口永远坐着等位的人。这个时候,便有三轮车拉着几个大壶,在门口款款停住。照例,是有冰粉凉虾凉糕等多种选择的,但卖的最好的依然是冰粉,取的就是那一口清凉,去中和夏夜与火锅带来的双重躁动。这个时候,孩子们终于在明面上获得了“占领路边摊”的许可,捏着三五块零钱朝三轮车跑去,等着师傅把铁皮大壶起开,倾出比喜之郎果冻更为爽滑清润的东西来。
冰粉到底是怎么做出来的?未历人事的小孩子可不明白,或许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比不上那些心心念念“豆瓣要用郫县的,辣椒非得牧马山二荆条,火锅一定要牛油,回锅肉只能用成华猪”的大人。但要是不够冰了,或者红糖炒焦,焦得发苦了,他们嘴巴上不敢当着大人嚷嚷,但也一定要在表情上表现出一万个不乐意。这种“牙尖”的精神,大概早就深植于川人血脉了吧。
但我必须承认,在四川的日子,我不过是单纯地“喜欢”冰粉,只有出了四川,才开始真正“爱”它。
漫步在大街上,被晒得头昏脑胀时,就会想,要是有一碗冰粉,咕咚咕咚地喝下去,那多好啊。吃到并不正宗的川菜,也会带着嘲讽地想,老板不如先引进冰粉,拿最简单的小吃练练手吧。甚至在那些被认为极其正宗的火锅店,吃得酒酣耳热,但又唇焦舌燥时,就开始觉得这家火锅店不太完美。——总而言之,好像事事都不那么称心如意,便只能上瘾般翻来覆去地想,也就自嘲般觉得冰粉冰粉,这名字还真危险。
于是就在大学的第一个暑假,我产生了我喝完了这一辈子的冰粉“配额”的错觉——这种对冰粉的向往,自然不能拿“距离产生美”来解释:否则我就能成功祛魅,知道那不过是一点无味的“果冻”,一些被稀释的红糖水和并不够塞牙缝的山楂片,从而成功戒除对此的贪恋了——我犯起瘾来,真是连自己都怕:从专坑游客的景点小吃摊,到街边小巷卫生情况堪忧的推车,再到青城山上百米一站的每一个休息处。我一边喝一边想,这真是千篇一律缺乏变化的滋味,想我为什么要喝它喝到饱再也不去想冰淇淋鲜芋仙抹茶红豆绵绵冰,也在想,喝完了这碗,还能不能赶上下趟。
我心甘情愿地困在这种“单调”的回味里,正如心甘情愿地要回到这种群山环抱雾霾不断深居内陆人民游手好闲麻将声不绝于耳的地方。
所以这种巴巴的企望,究竟是因过于怀想家乡而爱屋及乌呢?还是单纯因骄阳酷烈而急欲解暑呢?这问题叫人费解,或者说,倘若一定要在这些缘由中二选一,便失了某些趣味,还是一并饮下的好:半透明的清爽,红糖的焦香,浓阴遮不住的炽烈,漫长得无所事事的下午,以及直白的口服层面的欲求。
然后,舌尖从红糖里探到一点苦,一点(倘若回到童年,一定又会皱起脸来嫌弃的那种)不正宗的把式,好像那就是一点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