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静闲。过往的事,便会如秋水寒潭般澄澈下来,于透明中回想品咂。我试着写一点与酒有关的东西。先敲出一个“酒”字时,电脑的逻辑惯性就把“逢知己”三个字跳出来了。然,知己乎?知友乎?知酒乎?心中无底。
本人是不嗜酒的,平时只在交游场面上喝点,聊以应付。不嗜酒,也就不会无事喝酒,更不小酌独饮,哪怕在家里,有老婆好菜伺着,也不。在我的观念中,酒,只是个社交媒质,非日常三餐的必需品。然酒却并不那么简单,酒里的乾坤日月远比我们想像的复杂。有人说,酒品即人品,在酒场上是可以看见人的。盈盈一杯,浅浅一盏,琥珀琼浆,晶莹剔透,觥筹交错中便是人间喜怒哀乐,便见人中妍媸贤愚,魑魅魍魉。古往今来,酒上成事败事的不知几何。酒,成全了多少英雄,也栽倒了无数好汉,可谓殷鉴多多。酒,成了世上唯一难禁,难戒,难鉴的东西。酒场上有几句让人莞尔的名言,“不是戒不了酒,是戒不了朋友”,“酒,不是个好东西,但没有比酒更好的东西”。这些调侃,道出了对酒的无奈和酒的辩证法。古曰,食、色,性也。酒沾上一个“性”字,这么一来,酒便与人性绑定了。照此说,戒酒,就是戒人性了。照这个逻辑思路,也不荒谬。就此,酒就有了脾气,有了灵性,有了是非,有了文化,有了江湖,有了社会。
酒的行道深,酒的江湖大。无论官方或民间,历史或当今,就有了有关酒的文化。要做一个爱酒之徒,知酒之辈,懂酒之人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与酒的交道,很浅,可以说是在行道之外,江湖之边。少年时,曾穷困于乡里,温饱尚缺,鲜知肉味,更况乎酒。闻到酒味的是在高小初中。那时的公社供销社,供应着糖果油盐酱醋日杂百货,也捎卖一点酒。酒,多是散装的,用一口腹大颈小的缸盛着,缸口覆着一方厚棉布,上面再压一块圆形厚木板。边上一个土钵,土钵中放着一两和半斤大小型号的,铁皮长把酒提子,也有竹筒子的。有人买酒,就根据需要,用酒提子从缸里沽出来,再用一塑料漏斗装进买酒者的瓶子里。用碗或钵来打酒的,就不用漏斗了,径直往碗钵里倒就是。营业员知道,用碗钵来买酒的,这酒十有八九是要当櫃喝掉的,只屑把找零的钱换成几粒花生松籽糖果,就是下酒物了。这时,酒缸里溢出,提子碗钵不免潵泼出来的,饮者眉眼间泛出来的,便都是酒和酒香了。这香,三五里外都能闻到。那时,糖酒的香甜味儿,混含着油盐酱醋,就是供销社的标志。偶尔,也有替大人们去供销社打点酒的机会,但酒是当时极高级别的奢侈品,我们是断不敢触碰它的。
人生第一口酒,是1980年那次高考。在乡里中学读完高中,得进县城赶考,我们就寄住在县城。高考是走出山里的一条独路,考完了,也就意味着高中毕业了。高中毕业了,如果不被某一大学或中专录取,就得安心回家去种田挣工分。记得,我是和锦华一同走出考场的。紧张一释放,就感觉到了饿。我们把身上仅有的零钱和粮票凑在一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走进了县城后街的一家饭店。买完饭菜,扣除回家的车票钱,竟然还余五角。于是,我们又做了一次重大决定,用五角钱买了二两散酒。只模糊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当走出饭店,撑开伞时,伞便在空中漂浮起来了。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到酒和酒醉的感觉。
真正与酒打交道,并每逢酬酢必酒的,那是到地方工作之后。对酒的认知,于我是个逐步的,渐进的实践活动过程。那个时代,以招商联络为名,喝了不少各种场合,各种场面,各种牌子的酒。红黄白啤,客随主便,来者不拒。于是对酒的品牌,名头,不是很在意。酱香,清香。淡香,浓香。兼香,馥郁香。没得选择。品种囫囵,醒时囫囵,醉更囫囵。真正识得一两款酒,知其品牌,懂其脾性,得其韵味,日渐靠近,有所取舍,那是再往后来才开始讲究起来的。慢慢地,不再来者不拒。宁可少点,却要好点。喝什么酒,与什么人喝酒,在什么场合喝酒,也都开始有了取舍。貌似修成了资深酒客的样范。有人总结这种人,“一般不喝酒,喝酒不一般;不喝一般酒,不与一般人喝酒”。
酒的灵魂,水的形态,火的性格。酒,是人性的显影液,放大器。古往今来,人们感于人生几何,便对酒当歌。酒品即人品。酒性即人性。人们开始对酒有了依赖,有了讲究,有了思考,有了诠释。
近日得与几位闲散好友,应做酒人吴向东邀约,去贵州“酒都”遵义访酒。去了珍酒酒厂。把一款酒,从粮食产地,加工作坊,发酵流程,调制工艺,勾兑环节,窖藏环境,经销渠道来了一趟亲密接触。并得调酒师指导,试着当场调制,品咂了一味酒。眼见于目,味甘于舌,领会于心。酒,便像一幅水墨,晕染出了浓淡相宜的五色,翻腾出波浪沟壑。我惊奇于酒所呈现的缤纷多彩。从酒的生长节奏,酒的结构层次,酒的结晶升华,似乎悟到了酒的生命活性,酒的塑性,酒的深邃,酒的奥妙。无怪乎,天地间游走着那么多酒鬼,酒疯,酒神,酒仙。
如果用酒眼看世界,世界上只有两种人,醉者,醒者。无论醉着,醒着。有人穷其一生,醉迷一业,只为做出一款好酒,这是醒者,然是醒者之醉;有人穷其一生,沉迷一味,只因恋着那一钟酒,这是醉者,然是醉者之醒。醒者,醉者。这是酒的辩证法,也是人性的对立统一。人生之旅漫长且不免偃蹇多舛,若得了酒的浇注,诸多块垒矛盾,都藉此调和消解了。
数万吨的烧酒作坊,数万人的劳作工场,千万以至亿级的忠粉,深远而切实的蓝图擘划。制酒者,将一座酒城,一个酒王国呈现于我们。于斯间,卖醉与买醉。醒者与醉者。都平衡绾结在这世界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