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着有几分才华,眼睛长在头顶上。写文论道,长安城谁都不放在眼里。
哼,我真见不得他这虚伪样。
朝前人模人样,之乎者也,可在人后谁想到却是十足的“鸡”瘾少年。
别人才子喜欢玩妓,他倒好,喜欢玩鸡,外面顶着才子之名,回到家里披头散发斗起鸡来,通宵达旦不睡觉。第二天去见沛王李贤,旁人还赞他身为天才还那么努力,他竟厚颜无耻地应道哪里哪里。
对方说他太谦虚,听闻王子安府上的鸡都比别家的叫得早。
呸!那是鸡被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半夜求饶,以求眯一会儿。
王子安对斗鸡如此疯狂,以至于他前一阵子上书农桑之策,我都怀疑他哪是关心民生,其实是想让农民多养些鸡,补充他的鸡库。
每次我这么跟他说,王子安就会拉长他那张满是胶原蛋白的俊脸。
“张恋空,你算老几,敢在我面前叽叽歪歪,谁给你长脸了?”
听口气,就知道我不是本地人,连唐朝人都算不上。
我是穿越户,从高中一节历史课上穿来这里,身无长物,没带什么现代特产,只有三四页王子安小传。真要变现,大概只能把上面的滕王阁序卖给某个诗社,赚不了几个钱。
好死不死,我现在是王子安书童,名叫张恋空,原身是男的。想不到这个娘炮十足的名字,如今配我刚刚好。
按照王子安的认知,书童张恋空之前意外落水,费了好大力气才被救回一命。可他没想到,如今张恋空竟成了我。
我曾经看过他给张恋空画的人像,说真的,我和画上那人,除了手脚健全,双脚站立这两点相同外,没有一处像的。然而,号称只看一眼就能判断两只鸡是否有表兄弟关系的长安才子,竟然没看出我和他的差别。
甚至他连我是女人也没看出来。要知道,我是身穿,不是魂穿!我可是带着女儿身来大唐,全身心投入穿越事业!他倒好,对我吆五喝六,勾肩搭背,吃一桌饭,睡一间房,愣是没发现。
好吧,也不能全怪他,我自身发育……也够呛。
他唯一表达困惑的,是我的口音。
“我说张恋空,怎么感觉你落了一次水,连话都不会说了。好好地看说成瞅,明明是黑色,到你那变成鹊黑鹊黑。说东西好吃,你偏要加个贼。诶,你好歹是我的跟班,能不能说普通话?”
我说:“别跟我扯犊子,你们大唐说的话在我们那边充其量算是粤语,怎么?跟东北话抢争普通话啊?搞南北对立啊?”
每次我这么说,他都会拽出几千字古文跟我对质,听得我脑袋哐哐作响,举手投降,这时他才心满意足,鸣金收兵。
可真正学起东北话来,王子安比谁都快。
最近他那首《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在长安城火得一塌糊涂,我拿着那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找他,故意背起高中课本上学到的赏析。
没想他白我一眼。
“张恋空,你是不是有病?我就想告诉那姓杜的赶快给我滚犊子,别在城门磨磨叽叽,多大点事啊,又不是见不到。那天下午我还要赶着回去参加长安鸡王争霸赛。”
王子安这人,让他低头比砍头还难。
当时长安城还有一人和他一样,身负神童之名,叫杨炯,授弘文馆待制。就是后来跟他组团“初唐四杰”的杨令明。
两人谁都看不起谁。
王子安瞧不起对方的待制身份,说十七八岁一把年纪,还等着国家分配官职,也不嫌丢人。
杨炯也看不惯他沉迷斗鸡,还放话说“耻王后”——排在王子安后面感到很羞耻。
王子安听说后,每每跟杨炯走在一起,都会挽起袖子玩命狂奔,不把对方甩在身后决不罢休。
“他不是说在我身后很羞耻吗?我就让他‘一耻到底’!”
有时候我会背一些这时候还没出现的作品给他,想挫他锐气,谁想他听了两句李白的蜀道难后,也只是丢下一句“还不错”便斗鸡去了。我再问他,他便不愿意再看。还这样回道。
“不管他们有没有才,反正没有我有才。”
这句话听着挺熟悉,让我想起同一个时代另一个姓王的人。不得不感慨,能说出这种让人讨厌却又无可奈何的话,真是一种基因天赋。
说说我。
来到这里已经快三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老天让我背负了什么使命,也没有什么生存压力,除了东西难吃点,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教王子安东北话。
建功立业不现实,利用信息代差致富也没有条件,谈恋爱更不可能——要想让王子安爱上我,我觉得只有变成鸡才有机会。
那我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该怎么回去?
每天晚上我都问自己这些问题,向老天祷告。
或许是真诚感动苍天,最近频频梦到仙人,穿着阿玛尼西装,长得跟王子安一模一样,他告诉我什么都不做,只要陪王子安过完这一生就行。
我不相信这番鬼话,因为当我睁眼时,王子安正坐在床边,一脸坏笑地看着我,我怀疑梦里的话就是他说的。
不过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于是我问他,王子安,你今年多大了。
十九。
我叹了口气,还有八年。
王子安玩鸡终于出事了。
有一天他不知抽什么筋,竟然发了一篇《檄英王鸡》的檄文,据说是他在观看沛王和英王斗鸡时心潮澎湃,于是亲自下场,帮沛王与对方对线。
知道以后,我骂他神经不正常。
“王子安,文明观鸡,你发什么朋友圈?你是电竞主播?行,就算你发文,为什么要提他们兄弟两个,你不知道皇上那家子的事吗?李世……先帝太宗皇帝因为玄武门才走马上任,你倒好,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是热得快吗?“
他还狡辩,说什么本来只是私发给沛王,不知被谁转发出去。
我才不信这番鬼话,以他爱装的个性,怎么可能忍住不群发。
王子安前脚刚说不信,后脚皇帝的诏书就下来,让他卷铺盖回家,别祸祸沛王。
“张恋空,你是不是能预知未来啊?”
我是,但是这件事还要预测?
本来,根据穿越保命三大定律,我要对自己超越当前时代的认知守口如瓶。
但这儿实在太无聊,我得寻点乐子。
于是告诉王子安。
“没错,我可以预知你的未来,甚至你的生死。”
说完这句话,我挑衅的眼神寻上他俊俏的脸。怎么样,听到自己的人生掌握在别人手里,是不是想求着我告诉你前面的路怎么走。王子安,来吧。只要你求我开口,我就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一切。
他一开始先是不屑,可等我随口说出几件唐朝旧事后,终于确认我所言非虚。只见他沉默半晌,接着突然握上我的手,眼前的王子安嘴唇颤抖,眼神冒光,一副猴急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平日京城第一才子狂拽酷炫的样子。
呵,男人。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装什么潇洒不羁,脑子里还不是想着如何登上高枝,迎龙附凤?
他开口道:“张恋空,你,你快告诉我,后天长鸡赛冠军是谁?我能不能夺冠?”
长鸡赛是长安斗鸡争霸赛的简称,王子安带着爱鸡“骨头”一路过关斩将,后天正是决赛。
听完,我笑道。
“你给我滚。”
后来,王子安终于决定滚了。
“长安这地方,来之前以为遍地是黄金,可进来以后才发现,钱和名气最不值钱,待得久了,便失了对百姓的同理恻隐之心。我要去外面找回最初的理想。”
地方选在巴蜀。
出发那天,王子安几乎轻装上阵,一身行李寥寥无几。
“不多带一点钱吗?”我问。
“都是身外之物,在长安赚的钱就留在长安吧。”
他一身豁达,想不到被罢黜后短短数月,王子安便脱胎换骨。古人诚不欺我,苦难果然是最好的历练。
这时王子安便向我示意,我以为他不好拒绝,想让我当坏人。
于是我说道:“承蒙各位对我家子安抬爱,只是此行遥远,不在游山玩水,而在淬炼心性,所以这钱……”
王子安打断我。
“这钱饱含各位心意,王某怎敢用手相接,非绫罗钱袋不能承其重,恋空,你去拿上次沛王赐我的八宝玲珑袋,好将各位的心意包裹紧实。若有丝毫遗漏,王某罪过可就大了。”
那天傍晚,我们装了整整一袋金银。王子安还不满足,竟然叫人把战鸡带上,和细软一起挂在马背两边。
之后还贱兮兮地问我,“张恋空,你说像我这样的人在未来能干什么?是大将军,还是左丞相?”
我看了一眼那袋金子和关在笼里的战鸡,说道。
“大概是基金经理吧。”
巴蜀一去就是三年。
因此,虽然路途辛苦,但基本不愁吃穿,一路游山玩水,吟诗作赋,告别长安城里的内卷后,王子安的作品多了几分自由洒脱。我本以为这就是他向往的生活,可后来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天我们经过巴南一个村落,王子安心血来潮,跑去跟村口的村民聊天。我懒得动弹,远远在树下休息。半晌过后,从村口传来吵闹,看过去时,才发现刚才还只有两三村民的广场如今已围满人。我在人群里没找到王子安的影子,只听到他们不听地喊着“活该活该”。
我有不好的预感,一路小跑过去,拨开四五层人群后果然发现王子安掉进水塘。在众人围观下,他拼命在水里扑腾挣扎,被发臭的池水呛着鼻子,嘴巴像鱼一样地冒着气泡——可没人愿意救他。
想到王子安不习水性,我一个鱼跃窜进池塘,向王子安游去。我从小在江边长大,游泳对我是家常便饭,虽事发突然,但仍能从容应对。到达池中心后,我拽住衣襟拉他上岸。
上岸时,从东边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我吹得意识恍惚,脑袋突然变得沉重,身体也不受控制,我尝试往前几步,但走得摇摇晃晃,东倒西歪,随着双眼一黑,整个人竟晕死过去。
等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在一条大河边上奔跑,有个男人追在身后,任我如何叫喊,如何用尽全力,依然无法摆脱他的纠缠。
他在后面不断喊我停下来,停下来。可不知为什么,我却对他出口大骂。
“孟青松,你这个狗忘恩负义的东西,为了荣华富贵,节操都不要了。想要我背叛我爹?呸,你别痴心妄想!”
在多次被我拒绝后,对方原本笑容可掬的脸慢慢变得狰狞。他离我越来越近,可依然看不清他的样子。只见他在我身上轻轻一推,我便如断线风筝般从高处坠落,最终沉入江水之中,任凭黑暗与冰冷席卷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王子安叫醒。
睁开眼后,发现王子安如落汤鸡一般,全身湿透蹲在我旁边,他见我醒来,又摆出一副平时趾高气扬的样子。
“张恋空,你可以啊?这掉水里的是我,要昏也是我昏,你凑什么热闹?“
这还不是让他最生气的地方,他突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问道:“说,刚才在梦里念叨的那个姓孟的是谁?”
“姓孟的?”
我好像有点印象,但记不清楚。于是告诉王子安对方曾在梦里对自己穷追不舍,还推自己下水。
他听完后眉毛明显动了一下,但马上又恢复正常。
此时我注意到他脸上有几块淤青,嘴角带血,再看了眼围在我们旁边的村民,知道王子安刚才肯定被他们揍了。
虽说,王子安确实有点欠,可打主人也得看“狗”,不,看我才对。我起身就要和他们理论,却被王子安拦下。
不但如此,他还吩咐我把昨天刘县令给的三十两白银统统分给村民。
“还有之前陈参军给的牛肉干,都给他们。”
“真想不到。大唐才子王子安竟然被四五村民给打得鼻青脸肿,还被人推下水塘。结果我们的朝散郎不仅不追究,还倒贴着送上金银珠宝。诶,我说王子安,你不会有被虐倾向吧。”
从那村落出来,我和王子安找到附近一处破庙休息,我对刚才的事依然耿耿于怀。
本以为王子安会像往常一样对我反唇相讥,可没想到他却苦笑一声。
“东西本来就是他们的。我只是物归原主。”他解释道,“下午我看那村落凋敝残破,心中诧异,按说这是天府之国,本应仓廪丰足,怎会如此贫苦?于是我上前询问,本想问清事由,没想到刚说几句,村民里就有人认出我几日前与县令一同出游,便叫骂对方狗官,只会虚高赋税,克扣上银,用百姓血汗,行文人风流。于是把矛头全指向我,开始对我拳打脚踢,甚至还有人气不过,把我推下池塘。”
“所以你才以德报怨,散发金银给村民,就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王子安,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摔坏了脑袋?”
眼前这人正经得有点过分。我怀疑他是不是也被某个从未来穿回来的人顶掉了。
他没理我,此时跳动的火光在他眼里忽明忽暗。
“他们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这沃土千里的天府之地,本该粮布充足,却生活惨淡。相较我们,按理说自长安入蜀,本应旅途困顿,可实际上却衣食无忧,想我一介书生,舔读圣贤,却只会舞文弄墨,词山赋水,那些所谓经世之策,也不过是坐井观天,闭门造车,解不得他们半分困顿。我别无他物,只能散还金银,让他们暂渡当前艰苦,至于以后如何,我也无能为力。”
我从没见过王子安这般深沉认真,便安慰道:“你年纪还轻,当下只是少些历练。只要多些耐心,自有施展的空间。”
本预计他多少会说几句,然而待我说完,王子安就直勾勾地看着我,一个字都没说。
不仅如此,他竟突然向我探来,那发亮的眼眸直把我盯得面红心跳。我原本想闪到一边,没想到王子安先我一步,两手架在我旁边的柱子上,让我动弹不得。
那一刻,我意识到王子安想——壁咚我。
我没出息地闭上眼睛。毕竟能被初唐四杰壁咚这件事,一定能上热搜。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数到十,依然感觉不到王子安的动作,我担心这样数下去会先扛不住睡着,于是睁眼看看是什么情况。
“没想到这后面竟然有人题诗。”
王子安贴着我的侧脸,一字一句读起身后柱上的文字,刚念完两句,又和平常一样,摇着头骂作者“垃圾”。
事后,方才想起我的话。
“哦,没错,我就是缺少时运,否则必然能干出一番事业。”
说完以后,他抱着名叫骨头的那只斗鸡到旁边干净的地儿躺下,没多久鸡和他都睡着了。
这时我才明白王子安之所以仕途坎坷,不是缺运气,而是缺心眼。
之后不久,王子安被重新召回长安。上峰意思本想再给他一个类似朝散郎的闲职先当当,旁人看得明白,大人物们并不指望王子安能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留他在长安,无非是想丰富京圈精神文化。
如果不是凌季友出现,他多半要继续留在这座围城。
他是王子安多年好友,时任虢州司法,这次来京述职,本想带回一个懂医的参军,可一直没有合适人选。结果那天碰上王子安,听说后者年少时曾入京拜名师学医,医术颇有造诣。于是便邀请他来虢州。
“只有在地方一线,才能切身感受民众情绪,这可是在长安比不了的。那边草药繁多,你又有这门手艺,在那边更有价值,知识分子要到需要的地方去,不要只想自己,要多为人民服务。”
王子安当场被凌指导员这番说辞折服,于是决定第二次离开长安,前往虢州。二十一岁的王子安完全没意识到,一张命运之网已经铺天盖地朝他罩来。
到虢州走马上任,王子安忙得昏天黑地,竟也九九六起来。这阵子正值初春,城内瘟疫横行,他忙着带人出城四处摘采,熬煎药方,十天半月没见人影。
今日早有传话,说是回城整备,安排我提前准备麻辣火锅。
“王子安,你是不是疯了?我提醒过你,不要随便收留流民,你惹不起。”
我拉王子安到一边,责怪他不听劝告。
根据小传记载,王子安到虢州后因不通世故,几次坏了太守韩岩脸面,使后者怀恨在心,于是便设下毒计:先让王子安收留官奴,进而捉赃在府。王子安怕藏奴一事暴露,便杀官奴灭口,没想正中韩岩连环计,由此因罪入狱。
这事我虽并没全盘托出,但也多番在要紧处提醒,让王子安千万小心,可他依然我行我素,此时见我责怪,还不忘辩解。
“张恋空,你之前告诉我的那人叫曹达,可这人是李斯,两人风牛马不相及,你不要疑神疑鬼。何况韩兄心胸开广,多番称我做事公允,还号召群僚向我学习,他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来?”
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面对单纯得宛如白纸一张的王子安,我决定使出撒手锏。
“我警告你,王子安,最多三天,你必须让他麻溜滚蛋。否则东窗事发,到那时不止你遭殃,你的父亲也会受到牵连。”
此言并非凭空恫吓,事实上,王子安私杀官奴不仅让他前程尽毁,该案也牵连王父,后者直接调任交趾令,那地方正是今天的越南,在唐朝仍是蛮荒之地,说是流放也毫不为过。
这招果然奏效,王子安平日虽然狂放不羁,骨子里却是至孝之人,一听老父可能受到牵连,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表情严肃起来,答应我。
“行。三天后我亲自把他放走。”
我心里稍安,余光偷偷寻向堂下,想好好打量那李斯一番,不想与他眼神撞个正着,发现对方正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我,就像猫见了老鼠,让我浑身不自在。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感觉他是冲我而来。
他逮到机会,就会与我攀谈,见缝插针地问我的出身,连带父母好友,生辰籍贯,乃至家乡习俗,都不放过。
“有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一旦被问起来,他便如此解释道。
我对张恋空本就不熟,只能凭着从王子安那听来的只言片语胡乱加工,大半瞎说带过,我本以为只是说说,没想李斯却对什么问题都寻根究底。尤其当听到我八年前落水的经历,眼睛倏然射出两道精光。
“会不会其实你是另一个人?”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我猝不及防,以致差点说出“你怎么知道”这样的蠢话。好在话到嘴边,我意识到不妥,于是避重就轻。
“你说笑了,我就是一名书童,哪有什么记忆可失?”
没想到李斯突然抓住我的手:“你认识阎君柳吧?”
“谁啊?我不认识这个人。”这是真话,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哼,你当然不认识。因为你就是阎君柳!洪州都督阎伯屿之女。”
说完他咧嘴狂笑,露出两排发黄牙齿,口里念叨什么“果然如此,看样子要告诉那个人”的话。没多久就自己回房间去了。
那天晚上王子安回府,没喝上一口热茶,门童便传话太守已到门口。
“我说得没错吧。韩岩这人靠不住,这会儿肯定是想来人赃并获,瓮中捉鳖。”
我朝王子安嘚瑟,颇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不过由于早有预备,并不慌张。
“给我闭嘴,我带李斯从后门逃走,你先去迎接姓韩的。”
做出安排后,王子安带着李斯钻入后院。那后门开在偏僻处,只要不出意外,没有人会注意。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感到心情复杂。改写王子安命运这件事让我既兴奋又害怕,我像一名站上擂台的拳手,即将与我对战的,是名为历史的选手。此刻它毫无动静,门户大开,全身充满破绽,诱使我重拳出击,然而随着我孤军深入,脑海中便不断浮现同样的问题:它会反击吗?
李斯说的那番话也不正常,话中的姓阎女子究竟是何身份?与我有何关联?李斯到底为何而来?
这些问题让我头疼欲裂。我决定不再多想,等王子安回来再讨论个究竟。
我打开大门,把姓韩的太守请进府内。
韩岩生得肩宽体阔,粗眉浓髯。年少从军,凭军功一路升至太守,是个标准武人。他声音洪亮,一开口,便把整个前厅震得余音回绕。
“王勃人呢?有人举报他私藏官奴,快让他来见我!”
有人举报?还真会说啊,明明是鱼上钩,鸟入笼,您收网来了。
但当然不能这么说。
“公子刚从城外回来,一身尘土,听闻太守莅临寒舍,怕臭了太守,于是回房沐浴更衣去了。”
武官出身的韩岩毫不买账,他一声令下,便让七八兵士去后院“请”出王子安。
此时已经一炷香过去,不出意外,王子安已经把李斯送走,现在应该在回来的路上。
这时候从后院突然传来一声惨叫,我跟在韩岩身后循声赶去,绕过一座假山后,发现王子安呆站在墙壁东角,只见他手持长剑,一身血污,在他脚旁,李斯倒在血泊之中。
“王子安,你是白痴吗?明明告诉你,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为什么你还要这么做啊?”
当披头散发的王子安被两名官差押着从我身边走过,我忍不住问他,脸湿了通透。
他停下步子,找了块袖子上干净的地方,毫无风度地罩上来,用力把脸上的泪擦掉。然后突然腾出手,抽掉我头上的牙簪,垂下一肩青丝。
依然是玩世不恭的贱笑。
“张恋空,以后你可以不用假扮男人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再见到王子安,已经是两年之后。
擅杀官奴本是死刑,恰逢大赦,捡回一条性命。
出狱那天,我前去迎接。
别人都是带着子女在牢门等待,我却左右牵两只鸡伫立风中,它们都是“骨头”后代,我给一只取名“粉条”,另一只叫做“豆角”,聊解我思乡口馋之情。
王子安比以前憔悴很多,胡子拉碴的,斜背个布袋站在我跟前,半天说不出话。还是“粉条”鸣了一声,才像打开了他的情绪闸门,凭着对“骨头”的亲近,他一眼就认出其后世骨肉,像个老父亲抱着自己多年未见的子女一般抱着“粉条”痛哭。之后才抬眼望我,问道:“姑娘,今天谢谢你带它们过来。你可知道我那书童张恋空去了哪里?”
那天我恢复女孩装扮,一袭青衣长裙。然而事前还怕王子安认不出,特意把头发盘起。
结果我的多此一举证明了王子安身心健康,我终于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人,即使历经沧桑,归来仍是混账。
出狱后,我和王子安没有住在长安城,而是在城郊租了半间民房,三分薄地,平日里种些瓜果,丰收时拿到城里去卖,换回柴米油盐,日子过得清苦,自由。
王子安总算熟悉我的女子身份,但平日习性未改,依然对我吆五喝六,反倒是我和他顶嘴的次数少去大半。
也没什么特别原因。只是,想到王子安命不长了,便不忍心再拂他的意。
此时已是上元二年,满打满算,他只剩最后一年可活。
不久之后,他将南下探望远在交趾的父亲,于途中经过滕王阁,在晚宴上写下名垂千古的《滕王阁序》。然而也正因此事,坏了阎伯屿之婿——一位吴姓学士求名逐利的算盘。后者为报复他,命人凿穿从交趾归来的海船船底,最终导致不习水性的王子安命丧黄泉。
为保王子安的命,我决定无论如何让他远离滕王阁。一开始连他提出去交趾看望父亲的想法也坚决否定,骗他来年再看也是一样。可王子安在别的事情上可以回旋,偏偏在对父亲这件事上毫不退让,一个月都等不了。
“我爹因我受到牵连,如今身处蛮荒之地,身为长子,却在长安优哉游哉,这简直是禽兽所为。”
于是,只能退而求其次,让王子安绕道湖南,不经江西。
他不理解,认为这样绕了一大圈。
“江西最近有瘟疫。”
“这有何好怕?我自幼学医,区区瘟疫,不用放在眼里。”
“其实是鸡瘟。越是好斗的鸡越容易染病。”
闻言,他点头道:“这个确实比较棘手,不能掉以轻心。我看我们还是绕道湖南吧。”
收拾妥当,我们定在三天后出发。
正是傍晚,王子安练完字后,在院前训练“粉条”与“豆角”。
出名要趁早,他把自己的人生信条融入斗鸡学中。因此尽管两只鸡出生不过三个月,就被他教授各种战术招式。
今天不知脑袋哪一块冒了泡,王子安竟然绑住鸡的双脚,赶他们上茅草屋顶,然后让他们滑翔而下。
“这招既能利用下沉之势,从高空压制对方。又可平空飞出数丈之远,让对方鞭长莫及,你看他们在空中翩翩起舞,真是逍遥自在。”
故王子安将其命名为——逍遥翩翩鸡。
而事实上每当那两只“飞鸡”被迫从屋顶跳下时,都会发出一声凄惨的鸣叫,它们大概并不认为自己真的翩翩,更想不通这世上明明有那么多鸡可以任王子安祸祸,可为什么偏偏是它们?
“张恋空,问你个事?”
“说。”
“你说我这‘飞鸡’得劲不?”这些年,王子安情商没提升起来,东北话倒是越来越标准。
“得劲。”
“我要是能像他们一样在天际遨游,无拘无束就好了。”
出狱以来,王子安很少提到仕宦之事,想来终于明白自己不是那块料,何苦自寻烦恼。
“王子安,我也问你个事。”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要杀死李斯?”
这个问题一直让我耿耿于怀。王子安表面虽然不羁,却绝非凶残嗜血之徒,况且他知道这样做将牵连王家,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怎么看他都不会做这样的事。
“说过很多遍了。当时没料到韩岩动作那么快,我怕事情暴露,就把李斯杀了……”
每次问起,王子安总是草草带过,摆出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
这种说法吻合小传记载,但我偏偏不信。
“阎君柳。”先试探说出那个名字。
这个不认识的女人,与我应该存在某种联系。我总有一种感觉——那晚李斯正是用此事要挟王子安,后者为保护我,才不得已将其灭口。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王子安眼神变了。
“不认识,没听说。”尽管嘴硬,可他并不敢看我。一定有问题。
“你少骗我。李斯那天已经说了,其实我就是阎君柳吧。”我单刀直入问道。
接着把事发前几天与李斯说的话全告诉王子安。听完后他盯了我半晌,竟开口呛道。
“知道了还问?你怎么那么烦?“
他向我翻了白眼,真让人气不打一处来,原本设想的英雄救“我”的情节被这傻子搞得情调全无。明明自己才是那个被揭穿的凶手,不仅不真诚认错,反而倒打一耙,抱怨起侦探来。
“这么说我真是阎君柳?”
“不知道。我也是从李斯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那李斯跟你说什么了?”
“说那女子是他家主仇人,前几年家主推她下河,他自己就在旁边看着。没想后来在琥州遇到你,发现你与那仇人一模一样,认定你就是那阎姓女子,于是要将你作为投名状带给老东家,好解除他官奴身份。”
“所以你担心此事泄露,便将李斯灭口?”
不对,这事有问题。
“我是张恋空啊,这还是你告诉我的。没必要受他威胁。”
然而王子安接下来意味深长地看向我,让我萌生一个可怕的想法。
“难不成张恋空也是你编的?”
“唉——”他重重的叹息声证实了我的结论。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张恋空这个人。所谓落水书童,纯粹是王子安掩人耳目。
“八年前,我在九江一带沿运河游山玩水,某天散步江边时,意外发现一名女子昏迷岸边,看样子是落水后被冲到这里。当地医师说回天乏术,为她安排后事的时候,对方却突然活过来。”
说到这里,王子安下巴向我一扬,点我一句,“应该说,你就突然活过来了。”
“所以我就是那落水女子其实我应该叫做阎君柳。”
“总之不是张恋空。张恋空这个名字,灵感来于我斗鸡比赛的对手。他叫张天爱。“
“除了都姓张,两个人有什么关系?”
他沉默半晌,淡淡说道:“记错了。”
我,理一下。
作为现代高中女生的我,不知道什么原因回到初唐,正好附身在一名溺水女子身上。正好被游山玩水的王子安救回。正好被王子安取名张恋空。而实际上这张恋空正好是洪州都督的阎大小姐。而那洪州都督正好是滕王阁晚宴的主人。
更加诡辩的是,我以为张恋空是男人,可由于怕被拆穿,便假装自己不是女人。王子安本来就知道张恋空是女人,却不拆穿,看着我假装成男人。
搁这演无间道呢?
“为什么让我假扮男人?”
“怕你被仇家认出。装成男人方便一些。”王子安打量我一通,“反正也没区别。”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我交给李斯。说到底,我不过是一名书童罢了。犯不着赔上自己的前程,还牵连家人。”
“那可不行。”他回答得很干脆。
“为什么?”我步步紧逼,心脏砰砰直跳,无论如何,今天一定要听到那个答案。
“你是我的书童。就这么交出去没有面子。”
这是借口。
“根本不是这样吧,前几年你还因为斗鸡输了,把另外一个书童卖给沛王。王子安,请正面回答!”我大声叫道,音量比平时大很多。
“其实——”他颤抖的唇分分合合,终于要来了。
大门这时哐地被踹开。紧接着几个大汉鱼贯而入,一个衣着华丽的男人从人群走出,看到我后,他咧嘴笑道:“君柳,终于找到你了。”
我……找你大爷。
进来的这个男人高高瘦瘦,眼睛像黑豆,鼻子像蒜头,嘴巴仿佛一片干辣椒,耳朵如细竹笋贴在两颊,说话阴阳怪气,一副电视里的奸臣嘴脸,既丑且坏。
他叫孟都,字青松,自称是阎君柳的青梅竹马,八年前本要定下婚约,没想到后者发生意外,失足落水,一直搜寻至今。
“终于找到你,还好我没放弃。”
听他说话就烦躁,一个古代人唱什么现代歌,我问王子安道:“李斯说,他的前任家主叫什么?”
“好像是叫孟青松。正是这个人。”王子安答道。
“所以你就是孟青松?”我转向那个死瘦子。
“对对对,我是青松。君柳,你不记得我了吗?我跟你从小青梅竹马。”
谁跟你青梅竹马?咱俩辈分差一千多年。
我又问回王子安:“当时李斯说,他家主孟青松找我干嘛?”
王子安道:“他说阎君柳是他家主仇人,八年前还亲手把女方推下河。”
我装作很生气,指着孟青松佯骂道。
“喂,怎么回事,你还要杀我?朗朗乾坤,可不能颠倒黑白呀。”
孟青松连忙辩解:“你别听李斯瞎说,他就是因为嘴巴手脚不干净,坏了规矩,才被我赶了出来。他这种人说的话根本不能信!”
此时我早已清楚,这孟青松压根不是什么好货。多年前我在巴蜀落水,当时在梦里看到的,正是这个男人对我穷追不舍。现在想来,肯定是冥冥中那个叫阎君柳的女子特意托梦于我。
于是,我凭着记忆,把梦里的话又说一遍。
“孟青松,你别痴人妄想,我要把你的阴谋告诉爹,别想让他把那个东西交给你!”
听到后,孟青松脸上原本的笑容消失无踪,五官猛地挤成一团,仿佛一盘炒糊烧焦的时蔬拼盘,狰狞着说道:“李斯这狗东西竟敢骗我,你明明记得以前的事……罢了,既然软的不行,就来硬的!“
“你想怎样?要杀我灭口?别别别!那就是一个梦,我对其他事一概不知,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大可不必那么上心。上辈子的仇上辈子的怨,都让它过去吧。”我向孟青松求饶道。
“哼,我倒是想杀你。不过最近阎老头身体出了状况,正是出手的好时机。不管你是真失忆还是假天真,我只要你跟我回去,与我演一出戏就行。”
说得真好听,电影里早就演烂了,像这种深度参与反派计划的角色,没有一个好下场。
那边孟青松一声令下,身后几个大汉一拥而上,仿佛几座乌漆墨黑的巨山向我压来。
“谁敢过来!”
只见王子安长身横剑挡在我的身前,晚风带起长袖,月色几分清凉,好似那西门吹雪。
他慨然说道:“要想把张恋空带走。先得从我身上踩过去。”
接着吹一声口哨,回应两声鸡鸣。不一会儿斗鸡“粉条”与“蘑菇”从窗边优雅地飞进房内,如左右护法站在王子安两侧,化身认真的鸡。
此时月上东山,城门处响起关门的梆子声,刚敲完第一下。
“邦~”
第三声梆子响闯进屋内,房间里一地鸡毛。
王子安趴在地上,被两个大汉反钳双臂,背上被踩了三四个脚印。他的战友——“粉条”和“蘑菇”早已跳窗飞走,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
“不自量力。”
孟青松命人将王子安拎起,甩给他两个耳光。
“之前你们王家势大,凡事我才小心谨慎,可如今,你王子安一介布衣有什么资格跟我斗?就凭你会写几首诗?还是那几只斗鸡?“
“凭我是你王爷爷。”王子安将嘴中的血用力呸在孟青松脸上,弄得他一脸红麻子。他气急败坏道:“好,那就让你下去给我爷爷吟诗作对吧!”
说着抽出随从佩刀,朝王子安腹部捅去。
“住手!”
我叫住孟青松,“你别杀他,我跟你谈个条件。”
“条件?“那个男人歪着头回身看我,一脸不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难不成你想说如果我不答应,你就不愿与我配合?”
“别把人当傻子。你既然能抓我回去,自然有办法让我老老实实配合你演戏。我说的可是其他东西。”
我从贴身包裹里拿出薄薄一本册子,“这是王子安的诗集,我用它来交换。”
根据历史记载,滕王阁晚宴上,阎公向在场来宾征求诗文,其本意是想让女婿孟学士博得文名,谁料王勃那愣头青全然不顾成年人那套,用一篇滕王阁序砸了对方场子,为他日后的悲剧埋下祸根。
如果我此时就将诗集交给孟青松,一来可以解下当前危机,二来也能让滕王阁彻底与王子安撇清关系。简直是一石二鸟。
胜负就在孟青松的反应,我决定赌这一把。
孟青松听我说完,哈哈大笑。
“君柳,你是不是当年被我推下水后,脑袋到现在还没好?这王子安的诗集长安城到处都有。只要想买,一盏茶的功夫我能买上千百本。何况王子安扬名四海,他的诗词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想拿它来换王子安的命,嘿嘿,你如意算盘打得好!”
“是吗?那你听听这句。”我冷笑一声,翻开其中一页,开始读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你这是?”孟青松眼前一亮。鱼儿上钩了。
“没听过是吧?你当然没听过。因为这是在不久之后,王子安在滕王阁上即兴赋的序!”
“你想怎样?”
“只要你留王子安一命。我便将这本诗集双手奉上。至于我,跟你回去便是。”
“是吗?“我用下巴对着这无知浅薄的男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这种句子,你写得出来吗?”
他的脸刷地红了,额头青筋暴露,像是泡在红酒里的人参。
“纵然我写不出来,长安城才子遍地,我找杨炯、卢照邻、骆宾王,难道他们也写不出来么?”
眼眶不知何时红了,我对上王子安的视线——别怪我啊,王子安,即使没有《滕王阁序》,只要你活得足够长,你也一样能写出《黄鹤楼序》《岳阳楼序》……
只要你活得足够长。
“既是这样,我把它抢来就是,何必受你摆布?”孟青松眼露凶光,连最后的诗文也不顾了,竟想让手下把诗集抢走。
见状,我撕开小传里其中一页,揉成一团吞进肚里。
“你疯了吗?快给我停下!”孟青松喝道。
“停下来?我看该停下来的,是你这群手下吧!”我一边说着,一边接着往下撕,“你们如果要来硬的,我便把这本册子都吞了,看看到时候谁可惜?我数到三,你让你的手下退下,并且把王子安放了!”
“你试试看!”
“一!”
“君柳,你,你,你别冲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二!”
“阎君柳,你不要放肆!你要是都撕了,我一定会把王子安身上的每寸皮肤都剐了!”
“三!”
“给我放开王子安!”
被孟青松带出农舍时,王子安追出屋外。
“张恋空,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
我没回头,没回答。
我是阎君柳,张恋空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子安,祝你长命百岁。
重阳当天,还没到酉时,来滕王阁的宾客已齐了七八。
来人多是南昌附近的达官显贵,江西境内文子才俊也不在少数。十二米高台座下拜完名帖,由一级高台拾级而上,在正门抱厦处由下人领入楼阁,按咖位大小进相应楼层,依名牌落座。粗略一算,来了三百七八十人。
此次翻修滕王阁功成,洪州都督阎伯屿心情大好,决定大宴宾客,共享喜庆。不但如此,有消息称阎公在此次宴会上将官宣长女与南昌孟氏的百年好事,可谓喜事成双,说是南昌城近十年来数一数二的热闹事也毫不为过。因而整个城里有身份的人物,可是抢破头也要进来露个脸。
天还没黑,整个楼体已经灯火通明,坐落在赣江边上的滕王阁仿如伏翅朱雀,通体红光。
我扶着一体弱老头,拾级上至七楼宴厅,在窗边主位落座。
“柳儿,爹爹修的这楼不错吧?”老人面容慈祥,得意的样子和小孩向他人展示自己玩具时一模一样。
他是今晚宴会的主人阎伯屿,也是,我的老父亲。
孟青松将我带回南昌没多久,就让我爹与我“团聚”。见到我第一面,他就哭得稀里哗啦,拉着袖子向我絮叨八年间的思女之情,全然不顾都督形象。
而我对他冷淡许多,基本十问一答,好在他也不在意,毕竟孟青松已经做了铺垫,“阎君柳”早已失忆,想不起来很正常。
“如果不是青松,只怕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柳儿。”
那天,阎伯屿当着我面,将我许给孟青松,并让后者提前准备,好在大宴上“即兴”创作,夺得文魁。
“晚宴之后,我就把滕王图交给你。”阎伯屿对孟青松说道。
所谓滕王图,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是滕王李元婴的东西。
这位比李世民小三十八岁的弟弟,平生痴迷土木工程——每到一处封地就大兴土木,兴建滕王阁。单记在史书里的就有胶州一座,巴蜀一座,南昌一座,未记载的更多。因此,赣江边上的这座建筑,只是其庞大家族里的一员。
李元婴从小封王,他皇兄英明神武的长处一个没有,资本买办阶级腐朽的坏毛病一个没落。到封地后搜刮民脂民膏,金银珠宝不胜其数。同时他对自己颇有先见之明,知道以他胡搞的水平,在一个地方待不长久,于是早做准备,把财富藏在隐秘之处,同时留下一张地图标记位置,好为以后卷土重来打算。而那张地图正是滕王图。
我爹阎伯屿早年跟随滕王,由于做事干练,处世公准,很受领导信任,遂把南昌滕王图交他保管,什么时候手头紧,就拿一点出来。说是保管,事实上只要他想,就算全拿也没人知道。
“可惜他不想。”
说到这件事,孟青松表现得很痛心,一副为我爹可惜的模样,“所以我才想帮阎叔一把,把宝藏取出来。”
算盘早就打了,八年前就想借订婚之利拿到滕王图,没想到无意中被我撞见,为防止事情败露,趁夜将我推下赣江。
“当着受害人的面说这些,你可真是厚颜无耻。”
我出言讽刺,他可没当回事,反而得意洋洋。
“可别这么说,你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除了记不得以前的事,一切都跟原来一样。省掉我不少功夫。”
回到南昌后,阎君柳的记忆逐渐解封,原来自小阎伯屿便将“我”视作掌上明珠,还许诺将滕王图作为嫁妆送予长婿,我听说他曾致信滕王李元婴,请求对方赠予阎家滕王宝藏十一,作为代价,若是日后滕王有所吩咐,他洪州全境必定马首是瞻。唉,他本是身正气直之人,竟为了让我过上富家翁的生活,而许下如此承诺。
“我”与孟青松青梅竹马,两家多年通好,许是阎君柳年少近视,看不清那孟氏公子狼子野心,总之自小便倾心非人,八年前还订下婚约,也就在那时,孟青松知道了滕王宝藏的事。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订婚后的某个夜晚,“我”无意间听到孟青松与其他人密谋滕王宝藏,听那人的口音还是从京城过来的。
当时“我”脑袋一片混乱,下意识要找爹爹参谋,没想到转身时影子映在窗边,被屋中两人发现。他们一路追至赣江渡头,将“我”围住。见我前后无路后,那孟青松明里好生相劝,可另一人却抽出佩刀,向“我”迂回而来,惊吓之下,“我”便失足堕入江中,丢了大好性命。
听孟青松说,他后来唤来千名府军,沿江边一路追寻,可过了三天三夜,依然无所收获。他只能假惺惺以“意外落水”回报阎父。
“得知你失踪后,阎伯屿在床上足足躺了三个月,他本军旅出身,体格按说硬朗,可中年痛失爱女,打击实在不小。此后他每年还派人到江边村落打听你的下落,说什么生见人,死见尸,既然没有找到遗体,那么你就还有可能活着。”
阎伯屿追忆亡女的举动给孟青松添了大麻烦,“他要找女儿我自然管不着,可这个老头子一直坚持只有找到你,才肯把滕王图交给我。我本想陪在他身边,在他耳边多磨几年,总能让他松口。没想到你爹这两年身体越来越差,眼看扛不住了,我才另想方法。”
事实上,即使没找到我,孟青松也早有计划,他这两年偷偷在外遍寻与我容貌相似之人,妄想鱼目混珠,当上阎伯屿的乘龙快婿,好骗得他朝思暮想的滕王图。
“但毕竟真假有别,如今找到你本尊,又记不得以前的事,真是天助我成事。”
孟青松口中的成事,我了解不多,这点他倒是三缄其口,注意保密,想必有人交代,不能随意张扬。我只是大概知道与京城里某位大人物有关,这样一想,滕王图上的宝藏,也许便是孟青松的投名状。
“你就不怕我去我爹那,把你抖出来?”
“怕?”他轻蔑地摇头一笑,“本来我还有点担心,但是自从那晚看到你担心王子安的那个样子,就不怕了。王勃就是你的软肋。“
“我和他没什么,你打错算盘了。”
这话说得很苍白,果然他听了后笑得更开心。
“是吗?那就糟糕了。不如我这就派人把他带到你面前,看看我的算盘到底算错了没有。”
真是卑鄙。
虽然有点对不起阎君柳,但是我对于什么滕王图、滕王宝藏,甚至李唐天下毫不在意。如今附在这具躯体上的张恋空,只关心王子安吃饭香否,睡觉安否,只顾他一人死活。
所以,我与孟青松在当下维持着微妙的平衡,彼此心中有鬼,却心照不宣。不仅不去拆穿,反而帮忙遮掩。
此时从窗里向下看去,我未来的夫君孟青松已经接待完最后一名宾客,转身上楼了。
晚宴准时开始。
阎伯屿作为主人,先祝词一番。起范儿是一通天佑大唐,皇帝英明的漂亮话,再来是工作汇报,讲自己来到贵宝地励精图治,整顿民生,但能力有限,堪堪及格,还不忘提及在场父老乡绅平日点赞支持,劳神出力。第三部分提到滕王阁,把修缮目的交待清楚——丰富南昌人民精神文化生活。说完引得一众喝彩。
阎伯屿最后把我和孟青松请到席下,向众人宣布我俩婚事,并对我八年后意外归来的经历添油加醋一番。最后他一声号召,所有人起身敬酒,我瞬间被一声声“百年好合”“金童玉女”的祝福淹没包围,配合地露出傻笑,装作幸福的新娘。
宴会气氛一下被炒热,阎伯屿趁热打铁,一拍脑门,“临时”想出一个助兴方案,提议众人就今日滕王阁一景一事作序赋诗,拔得头筹之人奖励黄金百两。
这头奖算是舍得出钱,在场人里也不乏文采俊逸之人,若放在平时肯定抢破脑袋也要争个一二。可今天是什么日子?那是都督为他女婿扬名出道做的局,谁还没有这点眼力见,敢在这个节骨眼出头?即使缺根弦真要上台,若赢,败坏主家好事,以后在南昌指不定遇上什么报复霉事,可若输了——这再正常不过,阎伯屿敢在宴上提出来,自然早让女婿做好准备——则更加丢人。总之,无论输赢,上台就是错。这一点大家看得通透,于是都互相谦让。
看到他们一个个拙劣的戏码,我只觉得好笑。转而心中又没来由地空荡起来。是啊,能做出这种蠢事的,只有王子安一人。可他终究是不能来了,也没有理由会来。
阎伯屿见没人响应,不得已让身边的孟青松起头,权当抛砖引玉。
“既然岳父大人吩咐,不才孟某献丑。”
说完,他起身下台,来到宴席中间,背手徘徊十几步,起初眉间紧锁,待窗外风起,渐渐舒展开来。
真是一个,好演员。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孟青松宏亮的嗓音开始回响在七楼的主宴场中。听完第一句,阎伯屿笑着对好友说道:“只是寻常范式,没什么大不了,等下你来试试。”
那人哪能听不出话中之意,赶忙客气推脱“不行不行”。
不久后,第一声“彩”出现了。那是在他念出“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清霜,王将军之武库”一句,整个七楼一片叫好,我爹阎伯屿满面红光,只看他吩咐下去,除一二楼外,每层楼向东的窗边都站一人,每当七楼孟青松念一句,那下人便往楼下传一句,从上至下口耳相传。此后,每当孟青松念出一段好句,滕王阁里就像点着串鞭炮,夹着声声好彩,噼噼啪啪地喧闹起来。
我于席中一言不发,低头独食。阎伯屿偶尔问我意见,我便故作自豪,装作一副痴迷神态。加上我眼眶微红,正是相得益彰。任谁也会以为,席上的阎大小姐幸福到哭。
此时孟青松双手自信挥舞,在席间步履不停,像绚烂蝴蝶穿梭花海,与在场宾客交杯换盏,宛如新王荣登大宝,全天下的骄傲与荣光都挂于脸上。
掌声经久不绝,既假又真,眼前这个惊世大盗,尽管把初唐最好的作品据为己有,脸上却丝毫未见局促之情。
只见他走到窗前,右手前伸,做出远眺模样,随之一脸萧瑟,字字铿锵地念出那句千古名篇。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念罢,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整个宴席鸦雀无声,只有每层楼的传音者在一遍遍重复刚才的诗句。
“好!”
突然,像是烧开的水一般,整个滕王阁陷入一片欢腾,那些体面的人再也不顾形象,纷纷拍桌砸碗,每个人都像疯了一般,闹出平日里绝不会做的动静,好尽力让自己也融入这千古一刻。
然而我与他们格格不入,他们越是开心,我便越是难过。我开始后悔把滕王阁序交给孟青松。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我并没有资格拿着王子安的作品与他人交换,即使交换标的是他的性命也不行。
内心被愧疚占据,有一瞬间,我竟希望王子安能现身滕王阁,当众揭露孟青松的卑鄙面目。
但总归是奢望,此时的王子安大概已在前往交趾的路上。
然而就算来了又如何?孟青松机关算尽,他为防止无关人员闹事,早在滕王阁附近安排近百兵士巡防。别说进入滕王阁,就算靠近也绝不可能。
果然是苍天无眼,让竖子成名。
“娘,可是天空里没有白鹜啊?”
一个稚嫩的声音突然冒出人群,像极了童话里那个围观皇帝新衣的好事小孩。
气氛一度尴尬。
母亲捂住男孩的嘴,气急道:“小孩子懂什么!别乱说话,孟哥哥作诗但凭心中所见。哪像你,只会看到什么写什么!”
这番话仿佛说给众人听,引来纷纷附和,气氛由此舒缓。孟青松干笑几声,连说“不妨不妨”,准备重新吟诵。
可这时那小孩又说话了:“看到了!看到了!娘,那就是白鹜吗?好大一只啊!”像是看到什么特不得了的东西。
我顺着男孩视线跟出窗外。果然在粉蓝的远方发现一只白色巨鸟,体型比电视上见过的所有鸟类都大,即使拿来跟上古的翼龙比也毫不逊色。不仅如此,它飞行的动作更加奇怪——翅膀水平僵直,在空中几乎不动,整个身体全靠风力滑翔,正朝滕王阁疾驰而来。
看热闹的人群惊叹连连,所有人都目不转睛,想看看那渐行渐近的大鸟究竟是何方神物。
待近得些,我慢慢看清对方轮廓:两片翅膀上下平行,三个黑色圆物夹在中间。如一个左右拉长的“巫”字。
它时而没入云层,时而划破晚空,前一眼犹如郎朗天星,与落霞各领风骚,后一眼便融入天水一线,凝足精神才能堪堪分辨。
“原来这才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小孩找到心中宝藏,视线一直追着空中巨兽,兴奋的手无处安放。
而我心跳快得生疼,咚咚咚地,好像被谁施了吸心咒,由内狠狠撞击胸口,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冲出身体,向它飞去。
因为我看得清楚,它不是鸟。
那翅膀不过由木架布帆组成,在现代世界,我们把这种叫做滑翔机。
这架机上一共有三名驾驶员,中间是人,两边是鸡。
一个俯冲后,滑翔机离滕王阁不到五十米,满楼灯火里,王子安的脸若隐若现。
“有刺客!”
孟青松气急败坏的声音飞进鼓膜,他命令楼下弓箭手朝空中的王子安放箭,试图阻止对方靠近滕王阁。然而由于距离太远,没什么作用。
他仍不死心,调七八名弓箭手上楼,在离窗边七八米的位置站成一排,做出准备射箭的姿势。
“都给我让开!”他粗鲁地驱赶看热闹的宾客,刚才温文尔雅的样子荡然无存。众人被他吓得不轻,一下作鸟兽散,只有我还留在那儿。
我把双手张到最大,利用身体挡住大半个窗户。
“君柳,你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吧。宴席之上,你引弓箭手入场,究竟你想干什么?”
我与他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我料定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不敢拿我怎样,何况阎伯屿也不会袖手旁观。
果然,话刚说完,阎伯屿便开口了:“快住手!青松,你想干嘛,赶紧让弓箭手下去!”他虽不知内情,但毕竟护女心切,当即起身阻拦。
“岳丈大人,事出有因,我稍后跟你解释。”没想到孟青松公然拒绝,只听他一声响指,还没等我反应,就已经被突然冲出的魁梧男人扑倒。
几乎同时,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众箭齐发,一簇簇箭矢在我眼前飞出窗外,两声尖锐的鸡叫后,窗外没了动静。
我疯着跑到窗边,低头寻找窗外王子安的下落,很快在地面找到一地残骸,而在它周围,一股红黑色液体不断涌出,如夏花般盛开。
“王子安!”我如失了魂一样大喊。
“君柳,你去哪?”
“你给我——”
我忍无可忍,决定当着众人揭穿他的诡计,正要开口,肩膀便感觉到一阵酥痒。接着脑袋昏昏沉沉地变重,眼皮也抬不起来,连说话都没有办法。
我意识到被这个混蛋下毒,却无能为力,只能任他将我搂在怀里,“欣赏”他虚伪的演技。
“让各位受惊,我之前与刚才那名刺客打过几次交道,领受过对方的狡猾,当时见他凌空而来,想必有所图谋,若任由他到得楼内,后果难以预计,因此事急从权,才紧急调动弓箭手上楼,冒犯各位,我自罚三杯。”
孟青松示意弓箭手退下,拿起酒杯走近阎伯屿:“岳丈大人见谅,青松刚才实有难言之隐。”
他有意降低音量,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其实那个刺客君柳也认识。当时那歹人抓住她失忆一事,假意对她嘘寒问暖,骗取感情,好在我及时拆穿,才未酿成大错……这事在人前不好解释,还望您谅解。“
简直颠倒黑白。
“原来还有这层缘故。青松无需自责,这件事你干得漂亮。”阎伯屿对孟青松的话深信不疑,早把刚才对方要拿箭射我的事忘之脑后,此时他注意到我脸色发白,担心着问道,“只是君柳看起来十分虚弱,她——”
孟青松接过话头:“岳丈放心,君柳只是惊恐过度,休息一下就好。有我照看,你不用担心。”
孟青松确认我完全无法开口后,将我安置一边,命下人“照看”,自己则回到席中,重新背起《滕王阁序》。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可才念一句,七楼入口便嘈杂喧哗起来,伴随几声鸡叫,门口的士兵发出痛苦叫喊,倒在地上无法起来,这时大门被推开,走进来一个白衣青年。只见他大喇喇地走到孟青松面前,脸离对方不过一个拳头,说道,“冒牌货,接下来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句?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再下一句是不是……”
那人极度嚣张,浑身一股欠揍却文采飞扬的气质,正是王子安。
“你怎么?你不是?”孟青松瞪大双眼,过度惊讶导致语无伦次。
“孟大学士,怎么话都说不清了?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上来了?我不是被乱箭射死了么?”
王子安从兜里掏出一小包液体,砸在孟青松身上,把后者溅得一身暗红,见状他带着嘲讽道,“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要不是你把人都调上楼内,这种小孩伎俩怎么能瞒得过你?”
闻言,孟青松一脸铁青,可王子安全然没把他当回事,反而径直走到我身边,换上平日里那副贱样。
“张恋空,见到主子怎么一言不发?是太激动说不出话了吗?”
我有苦难言,只好“咿咿呀呀”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指孟青松,又指我自己。
见状,熟读医书的王子安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从兜里锦囊里拿出一粒药丸,让我就水喝下。
“喝下这个后,大概一盏茶的功夫就能恢复。”
说完他向孟青松走去。
“在那之前,看我收拾这家伙。”
“王子安,这个地方不是你造次的地方。你若赶紧离去,我还能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求着岳丈大人放你一命。”
“孟青松,你想得美。你骗得了别人却休想骗我。此刻滕王阁才最安全。只要离开这里一步,你有八百种方法要我命。”
趁着对方没反应过来,他接下来开始进攻了。
“你刚才不是在吟诗么?那下一句是什么?”
“这有何难,睢园——”
可王子安中途打断他,“太慢了。还是我帮你说吧。“
说完,只见他背手踱步,那诗文便开始像豆子一样从他口中倒出来。
“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
“住口!不许说了!”
然而王子安全然不顾,竟越说越快,不到半晌,便念完滕王阁序余下部分。当他念完最后一句“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后,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你这是,这是抄袭我!“
孟青松大叫道,转而向众人解释,“大家不要被这个人骗了!他刚才念的诗是我写的,对方偷了我的诗稿。”
为让现场游客相信,也自顾自地背起来,两人内容一字不差。
“抄你的?你不是说这是即时创作吗?事先哪来的诗稿?”王子安说这话时,瞥了眼上座的阎伯屿,后者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
他步步紧逼,说道。
“好,就算你们翁婿俩事先窜题,这滕王阁序也是我王子安写的。要抄也是你们在先。”
“你有什么证据?”
“对对对,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你写的?”
“没错,指不定是你从哪里偷来的诗稿!”
人们纷纷附和阎伯屿的质疑。
“证据?好啊,孟青松,我们现在就刚才那篇骈文,再作一首七律如何?你若真有真材实料,必然难不倒你。”
还不等对方应战,王子安抄起一支文宝,找面北向之墙,恣意挥毫起来。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自流。
“怎么样?轮到你了。”
王子安像刚才扔血袋一样,把毛笔砸到孟青松身上,墨水溅了一身。
此时滕王阁上所有人都看向孟青松,等着后者慷慨应战,将眼前这名狂妄、骄横、没大没小的不速之客打得落花流水。
然而我很清楚他做不到——记载这首七律的那张纸,已经在那天被我吞入肚中。当时一个小意外,竟变成埋葬孟青松的破坟铲。真是老天长眼。
“快点写!”王子安如一头怒狮,露出从未见过的狰狞表情。
他叹一口气,写下第一笔。
虽然安静,但小声的议论不绝于耳。
“搞什么啊?这样的诗句我都能写不是吗。”
“真是大失所望,明明刚刚还念出那种文字,难道真是抄袭吗?”
真相昭然若揭,凭孟青松刚才的表现,没人相信先前的滕王阁序由他所作。
如果视线有热度,恐怕此刻孟青松的后背早就被烧穿了。本来就平平无奇的诗句还错漏百出,完全让人不忍直视,看到女婿这样丢人现眼,阎伯屿脸都青了。他是军人出身,极好面子,此时在众人面前难堪,对他而言简直是奇耻大辱,他一秒也不愿看见对方,于是手指不客气地指向孟青松。
“青松,你太让我失望了!本以为你好歹也是中人之姿,可没想到竟连八岁牧童都不如啊!文采不及别人也就罢了,还不知从哪里抄袭别人作品,真是德才兼败。”
他接下来的话把孟青松彻底打入深渊。
“亏我还想把滕王图给你,现在看来我真是瞎了眼,你就别妄想当我阎家女婿,否则传出去名声可不好听。要不是看在你帮我找回君柳的份上,我一定论你欺瞒之罪。”
此时孟青松脸色惨白,一言不发,从巅峰突然坠入无边峡谷,人生大起大落也不过如此。他就这样站在宴会中央,口中逐渐喃喃自语,样子十分瘆人。
“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赶紧给我退下。再这样神神怪怪,别怪我把你撵出去。”阎伯屿下了最后通牒。
没想到这反而彻底激发了孟青松的情绪,只见他红眼歪脖,露出一抹邪笑,“撵我走?哼,我看你果然老糊涂了。实话告诉你,我早在楼下安排好人马,现在我一声令下,顷刻间他们就会将整个滕王阁层层围住。今天你不交出滕王图,这里一个人都别想走出去!”
说完,他吹了个长口哨,不久后门外便传来踢踢踏踏的上楼声。孟青松一脸得意,很满意手下的反应。
然而没高兴多久,脸上就被恐惧占据。
“你们是——”
只见第一个冲进来的士兵二话不说,便上前将孟青松的口鼻捂住。同时反扣双臂,后者瞬间动弹不得,这事发生于电光火石间,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形势就完全逆转了。
这时候王子安慢悠悠走到孟青松跟前,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贱笑,装作不敢相信的样子。
“哎呀,孟青松,你的手下是不是眼神不太好,怎么连老大都认错?”
对方当然没法回答,只能与我一样吱吱呜呜,无法分辨。他瞪大双瞳,血丝布满眼球。然而这副吃人模样,却换来两声干脆的耳光,那声音比之前打王子安时还要响亮。
我在一旁看得清楚,从王子安走进滕王阁开始,他对孟青松所做的事,无一不是对那晚的加倍报复。大概这就是所谓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真长出息了,王子安。
打完以后,他才装作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原来他们不是你的人,而是——我的。“
“怎么可能?”披头散发的孟青松一脸惊愕。
王子安这次没有回答,他的目标变成了阎伯屿,只见他从袖里掏出一封信,上前几步交给对方,并在后者耳边小声道。
“都督,不久之前我托长安某个朋友调查孟青松,发现他从八年前开始就一直与沛王李贤暗通款曲,关系不干不净,两人甚至还密谋寻得滕王宝藏,以图不臣之志。武后知道此事后凤颜大怒,着我调隔州府兵将逆贼缉拿归案。只是——”
我正好坐在旁边,因而能听得他内容大半。此时王子安眼神灼灼地望向阎伯屿。
“我听说阎都督您特别器重这位孟学士,听说还曾主动表示把滕王图赠予他,不知道您是否知晓他们的计划?若是知晓,那可就有意思了。”
最后一句话颇有玩弄的意味,语速不紧不慢,可对于阎伯屿而言无异于颈上刀,心口刺。竟听得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不知道,不知道啊,这事下官可是一点都不知情啊。烦请王贤侄转告天皇天后,下官阎伯屿对二圣的忠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绝不会做出谋逆之事来。并请二圣放心,我定会好好审查孟青松,给他们一个满意答复。”
说完后,这个半百老人整个瘫在地上,不停以头抢地,咚咚作响,不过一会,额头竟隐隐流出血丝。
等他回过神来,王子安早已没了踪影。
“所以,你那滑翔机的灵感,来自那天‘粉条’与‘蘑菇’从屋顶飞下的情景?”
我问王子安。
此时我与他一人两鸡策马在南昌城七八里外,身后的滕王阁只有拇指大小。
“怎么样,还行吧?我王子安才子的名号岂是大风刮来的?我都想好了,待下来后再将它调整一番,配上机关术,到时候别说一百尺,就是一千尺,一万尺,我也照闯不误,天上地下,没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他说完,特意摸了摸“粉条”与“蘑菇”的翅膀,后者一阵哆嗦,发出两声凄厉的叫声,真让人闻者心酸。
“对了,在宴会上你说的那个朋友是谁?”我换另一个问题。王子安天生欠揍,性格极差,几乎没什么朋友。
难道是?我想起一个人来。
果然,王子安面露窘色,嘴上也支支吾吾起来:“哎,就是那个,等着当官的……杨炯。他最近常出入皇宫,人认得不少,我就让他……顺便……帮我查查孟青松,他这人文采不行,这种事还挺有一套。”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看得出来,王子安对杨炯已然改观。
只是没想到竟然牵扯出沛王,说到底,他还是王子安老东家。果然人不可貌相。
对于这个人,王子安接着要说的更让人吃惊。
“你绝对想不到,后来经杨炯调查,发现当初我那篇《檄英王鸡》竟是沛王自己捅给圣上与武后。”
“为什么?”
“污名计。”王子安说道,“他知道皇上最忌惮兄弟相残,便主动退出舞台,让太子站在朝前,供世人挑拣。那么多人看着,出错是早晚的事。更何况沛王比谁都清楚一件事,那便是武后才是大唐真正的掌舵人。虽然此时她仍幕后,但掌权不过早晚的事,在这时候不在她狩猎名单上,对沛王来说百利无害。“
不仅如此,三年前在琥州,韩岩也是受沛王指示,故意栽赃王子安。
“他大概担心我知道他太多秘密,故置我死地才能安稳。”王子安长叹一声,苦笑着道,“这名利场勾心斗角,果然不适合我。我还是去交趾陪我老父亲好了。”
“既然这样,那你干嘛还冒险来救我?”我猝不及防地问他。
“有些事一辈子只有一次机会,现在不做,余生只能后悔。问自己如果怎样,当时怎样,一点意思也没有。”
“果然就为了在滕王阁扬名立万吧。”我有点失望。
“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
“其实我——”王子安抬头看我,脸色飞红。
“两位请留步。”身后突然追来一人一马。
要不是我手里没刀,我早把那人捅死了。
“什么事?”我问道。
来人是阎伯屿派来的。他奉都督之命,劝我回去。
“主公时日无多,希望小姐可以在膝下尽孝。”
没等我回答,王子安便拦在我和那人中间,呵欠连连。
“请回复阎公,阎姑娘早在八年前便落水遇难,我身后之人是王府里一名书童,与阎家没有关系。“
“王公子切莫说笑,天下哪有父母认错孩子的道理?公子如今尚在江西境内,若惹得都督不高兴,只怕连南昌城都走不出去。”
这话威胁意味颇浓。没想到王子安刚走没多久,阎伯屿便翻脸不认人。
“我话不多说,今天纵然是皇帝来了,也带不走她。”
王子安霸气应道,回头望我一眼,又补充道。
“倘若她哪天阎氏附体,想要回乡尽孝,我绝不阻拦。在那之前,纵然王子安粉身碎骨,也绝不让你带走她。”
说完,他长剑出鞘,横在马前,眼睛直视对方,他身子笔挺,虽然瘦弱,那一下竟有一夫当关的气魄。
僵持半晌,那人突然改口。
“既是如此,都督有另外一个问题向王公子请教。”
“何事?”
“刚才王公子在滕王阁上题七律一首,全篇文采斐然,都督称即使全大唐所有才人凑在一起,也绝写不出这样的诗句,唯独最后一句:槛外长江()自流,公子当时留了白。阎公喜好风雅,便想请公子赐字,一字送佳人。“
闻言,王子安先是一愣,接着大笑数声。此时微风穿林,把他两鬓发角吹得凌乱不羁,只见他明眸流转,声线如歌,仿佛天地间所有温柔都给了他。
“请代我转告都督——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喜欢张恋空。”
一月后,交趾某地。
“喂,张恋空,你是不是有病?好好的江船不坐,竟平白绕去八十里路,来爬这十万大山。”
“王子安,你给我闭嘴,你可是答应过我,这辈子你不许坐船,不许游泳,喝汤只喝半碗,喝水只喝半杯,离江离河最少一里地,随时带伞防止下雨。总之,离水要多远有多远。”
只有这样,你才能长命百岁。
2021年某月某日,某高中历史课。
“张娅茹,你来回答一下初唐四杰是谁?”女老师向学生提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