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每个作家都有自己写作的源头活水,有这样一爿心灵世界的小杂货店。最初开张的时候,它也许没什么人气,但你捧出的“货品”,因为朴实,因为天然,因为是湖流之外的耐用产品,消费者得到的是干货,所以渐渐成了气候。很多作家的早期作品,正因熏染了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以朴素为天籁,所呈现的作品也就有筋有骨,活色生香,广受欢迎。可当你腰包鼓了,顾客多了之后,容易被成功和利益冲昏了头脑,将店改弦更张,另作他用;或是为了更上层楼,给血液“注水”,盲目扩大店面;更有甚者,以为自己会是文学天地的巴菲特,冒险开分店。要知道富丽堂皇的店面,往往是伪贵族的秀场;而所有的分店,都是主流之下的支流,干涸风险最大。所以有的作家惊艳亮相后,以探索之名,背离初哀,妄自求大,把自己做成一锅夹生饭。写作有野心是对的,但将自己束之高阁的“野心”,离地三千丈,难免缺氧,让作品变得生硬。所以对写作者来说,不要妄想着做大富豪。做个小店主,其文学疆域一样辽阔。也就是说,文学格局的大小,绝不以店的规模来论断。
③其实一个小杂货店,能赢得持久人心的就是个“真”字。作品的“真”和货品的“真”一样,是人体的热血造就的,带着经营者的体温和性情,所以一个作家最不可少的,就是造血功能。它强,则作品饱满结实,气象万千;它衰竭,作品就会涣散,失去魂魄。
⑤我喜欢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的写作。其实托尔斯泰从出身上,是可以做金碧辉煌的宫殿的殿主的,但他的志趣更在于做一个小杂货店主。作为现代法国小说之父的巴尔扎克,他从一个小小的窗口,望见了大千世界,用笔打造了一艘他文学海洋的航空母舰,所向披靡。契诃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蒲宁·福克纳、亨利·劳森,鲁迅,沈从文等等,都是以小博大的高手,出入这些作家杂货店的,是内心备受煎熬的贵族,是失败的革命者,是破落地主,是让人满怀同情的寡妇和妓女,是蒙冤的囚犯,是放高利贷的嗜血者,是小公务员、农民,淘金工、酒鬼,摆渡人等等,这些人物背后,是战争的硝烟,腐败的权力场,贪婪而愚昧的社会,囚禁人性的牢笼,以及人间无处不在的泥泞。而为人物提供呼吸的,是他们背后的森林草原,是溪流湖泊,是鹅毛大雪和绵绵细雨,是轻轻阳光和溶溶月色。
⑥我从一九八三年开始写作,在创作路上走了快四十年了。我守着的小杂货店,扎根冻土,面向熟悉的城市乡村、山峦田野、江河日月,动物植物。出入我小店的,也多是我熟悉的人物。经营近四十平的小店,如果还有一点人气,仰赖的是我所提供的货品,没有掺假。当然没有掺假的货品,也未必都是上品,但至少是心血之作。
⑦一个作家在文学的海洋中徜徉近四十年,也会有彷徨之时,懈怠之时。而一个小店历经风霜雨雪侵蚀,也许房梁承重力减弱了,窗口歪斜了,门口下沉了,地面凹陷了,那么你要及时修葺,以对历史更透彻的回溯,对现实更深入的体察,对未来更广阔的遐思,以及对审美不懈的追求,不让它扭曲变形甚至坍塌。还有,在一个店里待久了,是否会变得木讷迟钝,僵化保守?所以更要开窗透气,看看日新月异的大千世界,捕捉它的脉搏,你才能与出入的人物无隔阂对话,与他们的欢笑共融,也与他们的叹息合拍。
⑧一个作家的“身体”失去了“热血”,还剩下什么呢?也许剩下的是一层干涩的皮,还妄想着做月亮的彩衣;也许剩下的是一双空洞的眼睛,还贪恋世俗的狂欢;也许剩下的是凸起的青筋,还想冒充雷电劈向乌云;也许剩下的是双瘦骨嶙峋的手,还做着捧起金碗的黄粱梦;也许剩下的是丧失了语言功能的嘴,还憧憬着浮泛的情话。当然如果一个作家在艺术上向死而生,有大觉悟,也会绝境逢生,给自己打入强心剂,演绎文学传奇。如同福克纳的《纪念艾米丽的一朵玫瑰花》中,那干枯的尸体旁的一缕“长长的铁灰色头发”,在腐败的气息中,告诉我们岁月和婚姻的真相,告诉我们爱情的相守,有多挣扎和艰难!
⑨哦,当一个作家丧失了“热血”,还可能变成一个耽于说俏皮话的饶舌者,对什么都敢张大嘴巴评头品足,再没有驰骋于创作疆场的霸气,成为一个只会写创作谈的家伙,所以我还是少说多做,赶紧打住吧——俺家的杂货店也来人了。
(取材于迟子建的同名散文)
木鱼馄饨
林清玄
⑴深夜到临沂街去访友,偶然在巷子里遇见多年前旧识的卖馄饨的老人,他开朗依旧,风趣依旧,虽然抵不过岁月风霜而有一点佝偻了。
⑶刚开始的时候,木鱼声带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往往令我停止工作,出神的望着窗外的长空,心里不断的想着:这深夜的木鱼声,到底是谁敲起的?它又象征了什么意义?难道有人每天凌晨一时在我住处附近念经吗?
⑷在民间,过去曾有敲木鱼为人报晓的僧侣,每日黎明将晓,他们就穿着袈裟草鞋,在街巷里穿梭,手里端着木鱼滴滴笃笃的敲出低量雄长的声音,一来叫人省睡,珍惜光阴;二来叫人在心神最为清明的五更起来读经念佛,以求精神的净化;三来僧侣借木鱼报晓来布施化缘,得些斋衬钱。我一直觉得这种敲木鱼报佛音的事情,是中国佛教与民间生活相契一种极好的佐证。
⑸但是,我对于这种失传于阎巷很久的传统,却出现在台北的临沂街感到迷惑。因而每当夜里在小楼上听到木鱼敲响,我都按捺不住去一探究竟的冲动。
⑹冬季里有一天,天空中落着无力的飘闪的小雨,我正读着一册印刷极为精美的金刚经,读到最后“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一段,木鱼声恰好从远处的巷口传来,格外使人觉得昊天无极,我披衣坐起,撑着一把伞,决心去找木鱼声音的来处。
⑺那木鱼敲得十分沉重着力,从满天的雨丝里穿扬开来,它敲敲停停,忽远忽近,完全不像是寺庙里读经时急落的木鱼。我追踪着声音的轨迹,匆匆的穿过巷子,远远的,看到一个披着宽大布衣,戴着毡帽的小老头子,他推着一辆老旧的摊车,正摇摇摆摆的从巷子那一头走来。摊车上挂着一盏四十烛光的灯泡,随着道路的颠踬,在微雨的暗道里飘摇。一直迷惑我的木鱼声,就是那位老头所敲出来的。
⑻一走近,才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寻常卖馄饨的摊子,我问老人为什么选择了木鱼的敲奏,他的回答竟是十分简单,他说:“喜欢吃我的馄饨的老顾客,一听到我的木鱼声,他们就会跑出来买馄饨了。”我不禁哑然,原来木鱼在他,就像乡下卖豆花的人摇动的铃铛,或者是卖冰水的小贩手中吸引小孩的喇叭,只是一种再也简单不过的信号。
⑼是我自己把木鱼联想得太远了,其实它有时候仅仅是一种劳苦生活的工具。
⑽老人也看出了我的失望,他说:“先生,你吃一碗我的馄饨吧,完全是用精肉做成的,不加一点葱菜,连大饭店的厨师都爱吃我的馄饨呢。”我于是丢弃了自己对木鱼的魔障,撑着伞,站立在一座红门前,就着老人摊子上的小灯,吃了一碗馄饨。在风雨中,我品出了老人的馄饨,确是人间的美味,不下于他手中敲的木鱼。
⑾后来,我也慢慢成为老人忠实的顾客,每天工作到凌晨的段落,远远听到他的木鱼,就在巷口里候他,吃完一碗馄饨,才开始继续我一天未完的工作。
⑿和老人熟了以后,才知道他选择木鱼做为馄饨的讯号有他独特的匠心。他说因为他的生意在深夜,实在想不出一种可以让远近都听闻而不致于吵醒熟睡人们的工具,而且深夜里像卖粽子的人大声叫嚷,是他觉得有失尊严而有所不为的,最后他选择了木鱼——让清醒者可以听到他的叫唤,却不至于中断了熟睡者的美梦。
⒀木鱼总是木鱼,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它,它仍旧有它的可爱处,即使用在一个馄饨摊子上。
⒁我吃老人的馄饨吃了一年多,直到后来迁居,才失去联系,但每当在静夜里工作,我仍时常怀念着他和他的馄饨。
⒂老人是我们社会角落里一个平凡的人,他在临沂街一带卖了三十年馄饨,已经成为那一带夜生活里人尽皆知的人,他固然对自己亲手烹调后小心翼翼装在铁盒的馄饨很有信心,他用木鱼声传递的馄饨也成为那一带的金字招牌。木鱼在他,在吃馄饨的人来说,都是生活里的一部分。
⒃那一天遇到老人,他还是一袭布衣、还是敲着那个敲了三十年的木鱼,可是老人已经完全忘记我了,我想,岁月在他只是云淡风清的一串声音吧。我站在巷口,看他缓缓推走小小的摊车消失在巷子的转角,一直到很远了,我还可以听见木鱼声从黑夜的空中穿过,温暖着迟睡者的心灵。
⒄木鱼在馄饨摊子里真是美,充满了生活的美,我离开的时候这样想着,有时读不读经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窗花
耿翔
①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是这些贴得红堂堂的窗花告诉我,在被雪埋得很深很死的山坡上,还有人家。或许是命里有缘,每次到陕北,都能遇上一些让我彻底动心的剪纸人,并且在回城后的好长时光里,都一心想着她们的面容。就是这次踏雪北上,在除了雪,几乎无别的色泽可寻的时候,也有一些生动透了的窗花,会突然从一个极不显眼的地方里,亮在一条村道上。
②说句真话,最初让我倾倒,并把窗花看得神物似的,是在好奇地抓住一位剪纸老人的双手的那一次。现在坐下来,坐在这一目了然的雪塬上,用没有尘土的心想一想,我迎着风的脊背,也会透出一层很热的汗来。那时,我就等在她的对面,看她像侍弄土地一样,在一块红纸上剪些什么。一剪一剪,随着一阵嚓嚓的剪刀之声,红粉似的纸屑,落了一怀。她每动一次剪刀,我的心都会收缩一次。在陕北,能让心一次次收缩的东西太多了。细数一下,有一路冲刷出来的壶口瀑布,有打动整面山坡的安塞腰鼓,有躺在沙漠中的红石峡,有悬在黄河上的白云山,还有绥德的狮子,清涧的石梭,以及从每一道沟里,甚或每一块庄稼地里,都会随时响起来的信天游。而惟一让我的心收缩得发疼的,是她为我剪一幅窗花的全过程。守在她安详的神态里,我最初的浮躁,也像多余的纸片,被剪一剪地铰去了,剩下的,正如从她手上成形的窗花,完全是一种艺术化了的东西。我不想说破,她剪给我的那一对窗花叫什么,但我要说,那里面一定藏着一个很美的传说。那是在陕北的山坡上,比荞麦和苜蓿花还开得热烈的传说呵。那传说中的主角,正盘腿坐在一方土炕上,内心热烈如火、亦平淡如水地为我铰着她的故事……
③看着窗花,我突然想起,陕北人在如此严实的窑洞里,为什么要安这么大的窗子这么大的门?在这么大的门窗上,为什么要贴这么多的窗花?应该这样说,他们守塑的凡孔窑洞,仅仅是家园的一部分,丽更广大的,还有他们'--生躬耕着的土地。他们住在窑洞里,土地上一年的收成,不能把他们送人梦乡。只有这些贴在窗户上、囊括各种风物的窗花,才会让他们觉出,日子在这片贫瘠之乡,还过得缀瓷实。因此,再不讲究的人家,也不会忘记在贴得拥挤的窗棂上,再添些新窗花上去。
④我不是地道的陕北人,无法说透这些剪纸艺术的真正奥妙,更不相信和我一样的文化人,用善心对它的穿凿附会。我深刻地记得,许多剪纸艺人只要一握起剪刀,就进入一种半癫状态。有的剪到入神时,一两天不吃不喝。有的边剪边唱,嘴里尽是些无字语的歌。看着她们,你一定会想,真正的艺术在哪里?真正的大师又是谁?对于这群以食为天之民,剪刀的分量会比镰刀重么?
⑤在陕北,这些出现在剪刀下,一看就勾魂的俗物,让人一眼望出一条吐纳百川的文化之河。这里的凡是叫得很响的艺术,决不是风花雪月,墨香能染。那些锤钎凿出的石狮子,那些木槌敲击的牛皮鼓,有哪一样,不像在黄土上种植五谷,需要的是木和铁合一的工具?是的,陕北的人男耕女织,他们手里握着木头,握着铁,这是他们向土地索取衣食的最基本的方式。由此,我在对这些窗花惊叹之余,最为看重的,就是创造这种艺术的工具:一把普通的剪子。在这些婆姨们手上,一把剪子,就是一个大千世界,它能真实、或者夸张地铰出存在于陕北的所有物象。特别是她们的文化与想象的极大反差,却能创造出一些很抽象的窗花,谁会相信,这是出自于一群走在庄稼身边的女人之手?有时,我更愿意这样说:窗花,是一种与人俱存的艺术。上苍在造人的同时,就很认真地创造了它。
⑥当我冒着一天的雪花,要敲开一户人家的窑门时,我想,在紧挨着窗户的炕头上,应该坐着一位铰窗花的老人。她的不停的剪子声,应该是在雪的覆盖下,惟一剩下来的,一种超越感觉的响动。应该在言语之前,先去摸一摸这双虽被剪子磨僵,却能铰活陕北的手……
⑦站在贴得红堂堂的窗花里,我敲门的手,好光亮呵。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百家(上)》,有删改)
快乐的猪
韩振远
朋友说自己的愿望是做一只快乐的猪,我觉得像遇见一位哲人,从此喜欢上了她。人一生最痛苦的莫过于当牛做马,其他像如狼似虎,猥琐若鼠,绵善如羊,动若兔,敏如猴都相对容易,唯有想成为猪,难矣!若能成为快乐的猪,则幸之甚矣。
猪的哲学是安于现状,只看眼前,不想以后。人活到五十岁才知天命,猪从一出生就随遇而安乐天知命。世世代代都被人屠宰,从没有苦大仇深,永远是傻乎乎的样子。猪是人类最早的朋友,也是人类宰杀最多的动物,但猪与人类从没有恩怨情仇,谈不上痛恨,也谈不上感激,看似浑浑噩噩,憨态可掬,实际高明无比,看似糊涂,实乃聪明,这样,人就得老老实实伺奉,猪也乐得享受,根本不在乎平庸,可以无为,决不碌碌,在意的事只有长身体,因而心宽体胖。猪把忙忙碌碌、殚精竭虑之类的词统统让给了人类,人说:生命不息奋斗不已。猪不同意。人说:活着就要思考。猪也不会同意。猪不想当苏格拉底,也不想做洛克菲勒、乔布斯,要的只是当下快乐地生活。猪是入世的,只会接受,不会拒绝,无论忧郁还是悲愤,随你吧,猪才不在乎。至于回报嘛,猪有猪的讲究,不求过程,只要结果,快乐一生,最后用身体回报,供人宰割,做“庖厨之用”。猪的一生结束后,毋需哀荣,更不需永垂不朽,怎么评价是人的事。
许多人欣赏王小波那只特行独立的猪,是因为自己平庸,在为那只猪叫好之际,集体被王小波幽了一默。其实,只要做了猪就该顺应猪道,不然,会在不断地赶杀中失去自我,王小波的那只猪最后就变成了一只没人疼的野猪,风餐露宿流浪田野,实在可怜。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动物庄园》中,猪不堪忍受人类压迫,发动了一场革命,结果变成与人一样残忍的动物,将动物庄园弄得血腥味十足,完全没有猪味,着实可恶。
做一只快乐的猪并不容易。集体化时期,我曾当过两年饲养员,喂过一大群猪。我家也先后喂过许多只猪,因而,我深知猪之生活三味。给生产队喂猪时,我把猪分成两圈,一只即将分娩的女猪单独养在一座条件较好的猪舍里,像个佣人般天天打扫清理,如同伺候住在别墅里的贵妇。十几只克郎猪群养在一座条件极差的圈里,由他们泥里水里淌,任圈里臭气熏天并不理会。经常看到的情况是,那位别墅里的贵妇猪形单影只,落落寡合,而群养的平民猪则嬉闹追逐,嗷嗷欢嚎,好生快活。我把煮好的两种食物分别倒进槽里时,两边圈里的猪对食物的态度也大不一样。一边是精制美食,贵妇猪吃得十分秀气,像林黛玉一样煞起眉头,挑肥拣瘦,郁郁寡欢,连我都生出几分怜悯。另一边,不等食物落下,已集体欢呼,像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般个个表现出旺盛的食欲,吃得气吞山河。后来,等产下猪娃后,有一大群孩子相伴,那边的秀气猪才恢复了常态。由此我认为,猪和人一样不喜欢离群索居,居住空间不宜过大,宜居足矣;食物不宜过细,可口足矣。
我养的猪都不快乐,这不能怨我,因为它们和我一样都出生在一个不快乐的年代。孔子说:“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猪不需颜回那么高尚的情操,它的快乐虽是本能的,却也需要条件,首先要有快乐的环境和快乐的资源,不然只能像我的猪一样遭罪。可见,做猪易,想做快乐的猪大不易,但是,在现实社会中,想做快乐的猪的人太多,从网上输入“快乐的猪”查询,能获得上亿个网页,不知这些朋友是不是具备快乐的条件。
(选自《散文百家》2016年第6期)
【推荐1】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与周瑜相遇
迟子建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个纵马驰骋、英气逼人的三国时的周瑜。
因为月色很好,又是在旷野上,空气的透明度很高,所以即使是夜晚,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当时我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袍,乌发披垂,赤着并不秀气的双足,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河岸上。凉而湿的水气朝我袭来,我不知怎的闻到了一股烧艾草的气息,接着是鼓角相闻,我便离开河岸,寻着艾草的味儿和凛凛的鼓角声而去,结果我见到了一片荒凉旷野,那里的帐篷像蘑菇一样四处皆是,帐篷前篝火点点,军马安闲地垂头吃着夜草,隐隐的鼾声在大地上沉浮。就在这种时刻,我见到了独自立在旷野上的周瑜。
我没有小乔的美貌,周瑜能注意到我,完全是因为在这旷野上,只有两个人睁着眼睛,而其他人都在沉睡。那用眼睛在月光下互相打量的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就是周瑜了。
因为见到了我最想见到的一个男性,所以那一瞬间我说不出话来,我见到亲密的人时往往都是那个表情。
周瑜身披铠甲,剑眉如飞,双目炯炯,一股逼人的英气令我颤抖不已。
“战事还未起来,你为何而发抖?”周瑜说。
我想告诉他,他的英气令我发抖,只有人的不可抗拒的魅力才令我发抖,可我说不出话来。
我不知道又有什么战事要发生。这么大规模的安营扎寨,这么使周瑜彻夜难眠的战事,一定非同一般。短兵相接,战前被擦得雪亮的军刀都会沾有血迹。只有刀染了血迹,战争才算结束。多少人的血淤积在刀上,又有多少把这样的刀被遗弃在黄土里,生起厚厚的锈来。
周瑜并没有在意我的发抖,而是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便明白了艾草味的由来。可是先前所闻的鼓角声呢?
周瑜转身走向帐篷时我见到了支在地上的一面鼓,号角则挂在帐篷上。他拿起鼓槌,抑扬顿挫地敲了起来,然后又吹起了号角。他陶醉着:为这战争之音而沉迷,他身上的铠甲闪闪发光。
我说:“这鼓角声令我心烦。”
周瑜笑了起来,他的笑像雪山前的回音。他放下鼓槌和号角,朝我走来。他说:“什么声音不令你心烦。”
我说:“流水声、鸟声、孩子的吵闹声、女人的洗衣声、男人的饮酒声。”
周瑜又一次笑了起来。我见月光照亮了他的牙齿。
我说:“我还不喜欢你身披的铠甲,你穿布衣会更英俊。”
周瑜说:“我不披铠甲,怎有英雄气概?”
我说:“你不披铠甲,才是真正的英雄。”
我们不再对话了。月亮缓缓西行,篝火微明,艾草味由浓而淡,晚风将帐篷前的军旗刮得飘扬起来。我坐在旷野上,周瑜也盘腿而坐。
我们相对着。
他说:“你来自何方?为何在我出征前出现?”
我说:“我是一个村妇,我收割完芦苇后到河岸散步,闻到艾草和鼓角的气息,才来到这里,没想到与你相遇。”
“你不希望与我相遇?”
“与你相遇,是我最大的心愿。”我说。
“难道你不愿意与诸葛孔明相遇?”
“不。”我说,“诸葛孔明是神,我不与神交往,我只与人交往。”
“你说诸葛孔明是神,分明是嘲笑我英雄气短。”周瑜激动了。
“英雄气短有何不好?”我说,“我喜欢气短的英雄,我不喜欢永远不倒的神。英雄就该倒下。”周瑜不再发笑了,他又将一把艾草丢进篝火里。我见月亮微微泛白,奶乳般的光泽使旷野显得格外柔和安详。
我说:“我该回去了,天快明了,该回去奶孩子了,猪和鸡也需要喂食了。”
周瑜动也不动,他看着我。
我站了起来,重复了一遍刚才说过的话,然后慢慢转身,恋恋不舍地离开周瑜。走前打着哆嗦,我在离开亲密的人时会有这种举动。
我走了很久,不敢回头,我怕再看见月光下周瑜的影子。快走到河岸的时候,却忍不住还是回了一下头,我突然发现周瑜不再身披铠甲,他穿着一件白粗布的长袍,他将一把寒光闪烁的刀插在旷野上,刀刃上跳跃着银白的月光。战马仍然安闲地吃着夜草,不再有鼓角声,只有淡淡的艾草味飘来。一个存活了无数世纪的最令我倾心的人的影子就这样烙印在我的记忆深处。
我想抓住他的手,无奈那距离太遥远了,我抓到的只是旷野上拂动的风。
一个司空见惯、平淡无奇的夜晚,我枕着一片芦苇见到了周瑜。那片芦苇已被我泪水打湿。
(选自《中国当代小小说精品库》)
【推荐2】阅读下面的文字,完成下面小题。
额尔古纳河右岸(节选)
这年的秋天,我开始在岩石上画画了。
如果不是因为伊万打铁,如果不是因为打铁场地的泥土跟铁一样经过了冶炼,变得艳丽细腻起来,我就不会动了要把它当颜料的念头。
你们现在都知道贝尔茨河支流的阿娘尼河畔的岩石画,在河畔已经风化了的岩石上,呈现的是一片血色的岩画。我们的祖先利用那里深红的泥土,在岩石上描画了驯鹿,堪达罕、狩猎的人、猎犬和神鼓的形象。
我画岩画的时候,阿娘尼岩画还没被发现,虽然它早在我之前就存在了。
我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留下了许多处岩画,如今,知道岩画的人,也就只有我了。也许它们已经被岁月的风尘和雨水洗刷得消失了踪影,那些线条就像花瓣一样,凋零在山谷中。
我把伊万打铁后遗留下的泥土搓成条,一条条地摆在希楞柱里,待它们阴干了,用它们做画棒。我第一次画岩画,是在伊马其河畔的岩石边。那是一片青色的岩石,所以赭红的线条一落到上面,就像暗淡的天空中出现了霞光。我没有想到,我画的第一个图形,就是一个男人的身姿。他的头像林克,胳膊和腿像尼都萨满,而他那宽厚的胸脯,无疑就是拉吉达的了。这三个离开我的亲人,在那个瞬间组合在一起,向我呈现了一个完美的男人的风貌。接着,我又在这个男人周围画了八只驯鹿,正东、正西、正南、正北各一只,其次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各一只,它们就像八颗星星一样,环绕着中间的那个男人。自从拉吉达离开我后,我的心底不再洋溢着那股令人滋润的柔情,很奇怪,当我在岩石上画完画后,心底又泛滥起温暖的春水了,好像那颜料已经渗入了我贫血的心脏,使它又获得了生机和力量。这样的心脏无疑就是一朵花苞,会再开出花朵来的。
那年秋天,妮浩生下了第二个孩子,是个女孩,她给她取名为交库托坎,也就是百合花的意思。
冬猎开始的时候,男人们又被召集到东大营受训去了。
回来时,伊万没有回来。
达西讲述伊万的遭遇时,坤德蹲在火塘旁,一直埋着头,很愧疚的样子。依芙琳先是瞟着眼睛看着坤德,然后呸了他一口,说,你连日本人的狼狗都对付不了,算什么男人!
坤德依旧低着头,什么也没有辩驳,只听火塘发出扑簌扑簌的声响,看来是他的泪水滑坠到火上了。
伊万走了,我们就推举鲁尼为族长。那个冬天,我们猎到了三头熊。妮浩在为熊做风葬仪式的时候,总爱唱一首祭熊的歌。这首歌从那以后就流传在我们的氏族。
熊祖母啊,
你倒下了,
就美美地睡吧!
吃你的肉的,
是那些黑色的乌鸦
我们把你的眼睛,
虔诚地放在
树间,
就像摆放一盏神灯。
(有删改)
【注】“我”,年届九旬,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林克,“我”的父亲,雨季外出时遭雷击而死。尼都萨满,“我”父亲的哥哥,乌力勒的族长。拉吉达,“我”的丈夫。妮浩,“我”的弟弟鲁尼的媳妇。依芙琳,“我”的姑姑。坤德,“我”的姑夫。伊万:铁匠,个矮。希楞柱:鄂温克人住的圆锥形的帐篷。
北极村童话(节选)
这是发生在十多年前、发生在七八岁柳芽般年龄的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轮船拉笛了。起锚了。船身在慢吞吞地动了。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留下我,刚走,就想我了?我不愿意看她,更不想跟她招手,让她走吧。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
记得有一次,妈妈边刷洗毛主席石膏像,边跟邻居王姨唠嗑。我只不过说一句:“妈妈,给毛主席洗澡,怎么不打香胰子?”回答我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嘴巴:“看我不把你送乡下姥姥家。”
还有一次,我听收音机,乱调一气。猛然,收到了一个很好听的曲子。我听迷了,妈妈和爸爸也都听迷了。后来,里面传出了:“莫斯科广播电台,这次……”,吓得妈妈啪地关了它,并飞速地按了调谐钮,冲我道:“乱捅!就该把你扔到姥姥家,总也别回来!”
于是,甩下了我这个淘气的、爱说的、不听妈妈话的孩子。好了,现在什么都可以说了。姥姥家里有大空房子,你可以说个痛快了。
在沙滩上玩了一会儿,我又想哭了。我使劲抽了一下鼻涕,仰头望着天。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
姥爷不知怎么了,这几天话特别多。小舅说他想大舅了,大舅已经三年没回来了。
听姥姥说,大舅那年回家,带回好几个大西瓜。吃完后,姥爷就把子拾起来,装到那个盒子里。他平常从不动它,家里来了客人,却逢人就要打开说:“这是大儿抱回的西瓜,吐的子呢!”等到别人连连点头,啧啧夸赞,他才满足地小心翼翼地放好。那样子,就跟他喝酒时,慢慢地端起盅,轻轻地抿,生怕弄洒、喝漏了一样。
“爱吃西瓜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他并没在意,只管说:“你大舅那次回来,就带回了大西瓜。吃起来沙凌凌、甜丝丝的。”他醉了似的,眯着眼,惬意地有节奏地拍着腿。
“东头的老苏联,见过吗?”
“谁?”自从住到姥姥家,我还不曾到东头去过。
咳,说这些做啥。不说了。
他扔下我,竟自蹒跚着走了。
夏天的夜晚凉爽极了。青蛙在江边不时地呱呱着。满天星星密布,空气真新鲜。我睡不着了。我在想姥爷,想那天他到大菜园里对我讲的话。我越想越奇,忍不住推醒姥姥,问她:“‘老苏联’是谁?”
“东头的。”
“是站在窗前就能望见的,那个种了好多毛嗑的人家吗?”
“嗯。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天大亮了,太阳升得老高。
我沿着干得裂了缝的田埂,向东走去。那个房子可以望见了:满院子的向日葵,黄泥抹的墙上挂着一串鲜红的辣椒、一串雪白的大蒜和一把留做菜籽的香菜。
房门开着。在我记忆里,它似乎从来没开过。可它今天确确实实开了,不是梦吧?
走出来了,是一个高高的、瘦瘦的、穿着黑色长裙、扎着古铜色头巾的老奶奶!
我站在苞米地,她站在那里,隔住我们的,是一排低矮的、倾斜的、已经朽了的柞木。
我的心打鼓似的咚咚直跳
“小姑娘,小姑娘。”声音很慢,有些迟钝,“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
“我采猪食。”
“几岁了?”“七岁。”“上学了吧?”“没有。”“愿意识字吗?”“愿意!”
她把着柞木杆子,我也把着。我仰着头,她低着头,我们的眼光相交在一起。我分不清是不是梦,顺嘴说出来:“你是老奶奶!我在梦中见过你。你不是答应给我穿个项圈戴吗?”
她先是睁大了一下眼睛,随后拨着障子,伴着一阵咔嚓咔嚓的柞木杆倒下的脆响,她倾着身子过来了死死地搂住我!
“是奶奶的孙女!是奶奶的孙女!”她的胳膊像把大钳子似的牢牢卡住我,我的脸被她亲得直发烧。可能她听到了我的哼哼声,她松开我,我终于可以大口地喘气了。
不知不觉,我跟着她,穿过菜园,来到院子,走进屋门。
她按我坐下,拿出冰糖,摘掉那条古铜色的三角巾,连连转了几个圈,对我说:“吃吧,再给你烤毛子嗑去。”
她到厨房去了。不一会,她用铁片托着毛子嗑出来了:“吃吧,香,新烤的。”
她兴致勃勃跳起舞来。
她翻出了扑克、跳棋、识字课本、陈年的蚕豆,满满地堆了一桌子。
她说她要教我识字、唱歌、剪窗花、做面人。她跟我说,上这里来不要对别人讲。
当然,我全部同意了。
回家路上,我看着天也想笑,看着地也想笑。每一片白云,每一片绿叶,都那么亲切。我哼着歌,踩着发烫的土地,蹦蹦跳跳回来了。
午饭后,空气更加燥热、沉闷了。不一会,起风了。云变成了淡灰色,挤成一堆,抱成个铅灰色的大团。
我在想东头的老奶奶。她现在做什么呢?
对了,她怎么就一个人呢?
我真想立刻就弄明白它。我想问姥姥,可一想起老奶奶的话,立刻打消了那个念头。
姥姥抱柴做饭了。厨房里传来烧火的噼啪声和嚓嚓的切菜声。
我穿上塑料凉鞋,向老奶奶那跑去。
是开门使屋里亮了,还是我不小心弄出了声?反正,她马上发现了我。
她奔过来,蹲下身,拍着我的脸蛋。
她端来一盘新煮的蚕豆,一颗颗地把皮剥掉,再把它一颗颗地送到我嘴里。那豆又香又软,我忘了回家。
“奶奶,你家怎么就你自己?”
她略微仰了下头,眼窝里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又没有了。她往嘴里塞着蚕豆皮,又慢慢吐出来,弄了一裙子。
我这样问,老奶奶怎么会不伤心呢?我打算搂住她的脖子,就势撒个娇。不料,她笑着说了:“不早了,看你姥等急了。是吃饭的时候了。”
“嗳。”我答应着,站起来,磨磨蹭蹭地向门口走。推门时,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
组卷网拥有组卷网、组卷商标,若您发现其他网站违规使用,欢迎您向我们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