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真源是个Beta,这让他很普通。但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又变得不普通起来。
追求者无数的Beta,甚至比一些Omega还要受欢迎,张真源不堪其扰。
索性,追他的无论是Alpha还是Beta甚至Omega,都被他身边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Alpha气势汹汹地赶走。
这个Alpha叫严浩翔,在还没分化的时候像个粉雕玉琢的白面团子,软软糯糯,任人揉捏,可爱的紧。
在这期间张真源的个子窜得很快,他信心满满的以为自己会分化成最顶级的Alpha,化身成为英勇的骑士保护好严浩翔。
结果......
结果在高二开学的第一天,睡醒一觉的张真源毫无征兆地分化了,还是Beta。
然后隔壁的粉团子也在他熟睡期间惊天地泣鬼神地分化为S级Alpha,还是雄壮威武的狮子。
张真源望着和他一般高的,已经是Alpha的严浩翔无语凝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对严浩翔的幼仔滤镜太重,不然粉团子怎么突然窜成一米八,彻底脱胎换骨了一样他才发现。
好像看出了张真源的无语,严浩翔贴心解释,“张真源,你长个子的时候我也长,而且我就比你小一岁。”
张真源虚张声势,“小一岁也是小,况且你凭什么和我一天分化啊,这不存心打击我吗。”
严浩翔拉过他的手握在手里,语气认真,“我分化成Alpha不好吗。”
严浩翔的声音是以前从没听过的磁性低哑,手掌心的温度也是从脉搏一路传到心脏。张真源感觉耳朵酥酥麻麻的,他抽回手,捏住自己的耳垂,转身就跑。
留给严浩翔慌张的背影和一句随风消散的话,“快走,再不跑开学第一天就迟到啦。”
2.
张真源慌慌张张跑进教室卡在最后一秒钟,随着上课铃响起,严浩翔才踏入教室与班主任面面相觑。
张真源在座位上终于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看了遍分化堪比整容的严浩翔。说到底,其实长相没改变什么,而是气质和体型都拥有与分化前截然不同的强势侵略性。
仿佛……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性。
少年青涩中带点锋利的轮廓,眉眼深邃,腰杆依旧挺得笔直,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校服,穿在他身上却分外的朝气蓬勃,清新俊逸。
张真源听到周围同学感叹严浩翔白得发光,他想,严浩翔确实白的连最漂亮的Omega都自愧不如。
张真源兀自想着,抬头视线和门口罚站的严浩翔撞了个正着。他眼里还带着感叹严浩翔美貌的笑意,却被严浩翔理解为见他迟到被罚的嘲笑,恨恨瞟了一眼张真源。
张真源见严浩翔蔫了吧唧还故作凶狠的样子,笑得更开心了。
什么凶猛的占有欲,什么侵略感,都是对狮子Alpha的刻板印象,严浩翔明明是幼年可爱故意装凶的小狮子。
3.
严浩翔被停课了。
原因很简单,就是赶走一些过分黏人的追求张真源的同学时用了些暴力手段。
张真源本身不在意严浩翔这种驱赶在自己地盘撒野的陌生兽类的领地意识,特别是知道严浩翔是狮子之后,对他这种行为更是理解。
在张真源看来严浩翔无非是不小心弄伤了同学,医药费也赔了,该有的处分也承受了,可怜我们的小狮子,身上也有伤,却没人在意。
因为张真源看到的场景是严浩翔缩成一团靠在墙角,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脸上和手背都是血迹,听到他的脚步声抬起头,眼眶红红的,看起来可怜兮兮。而那个追求他的Alpha躺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被打晕了,但是身上很干净,一点血都没有。张真源理所应当认为这些血都是严浩翔的,严浩翔也被欺负了。
但在他后面赶到的人七手八脚抬走了那Alpha,没人理会严浩翔。
张真源心中怜惜更盛,明明是威风凛凛的狮子,怎么总把自己弄的满身伤。
张真源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严浩翔身上,“很疼吧。”
之后张真源同老师请假带严浩翔去医务室简单处理伤口。
4.
实际上是严浩翔薅着那Alpha的头发拖到一间空教室里,把人往死里打。
那Alpha是只蜘蛛,八条腿被严浩翔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全部卸掉。
蜘蛛Alpha是活生生疼晕的。
而严浩翔脸上和身上的伤口则是因为蜘蛛Alpha在剧痛中挥舞着蜘蛛腿的时候被划伤的。
蜘蛛腿上有毒,所以伤口看起来很是渗人。
蜘蛛Alpha在昏迷前最后的记忆便是严浩翔脸上还滴着血,舔着锐利的牙尖冲他笑。戾气外泄,犹如修罗再世。
至于蜘蛛Alpha为什么挨打,无非是年轻气盛的Alpha对着同伴开了张真源几句带颜色的玩笑,又肮脏又下流。
呛人的信息素已经在整个走廊扩散,马上就会有人赶到这里。
严浩翔闻到自己身上蜘蛛Alpha残留的信息素和血腥味,厌恶地蹙眉,在张真源赶到之前找个角落坐好。
听到张真源略带怜惜的话语,严浩翔嘴角轻轻勾起。
估计整个学校只有张真源还觉得严浩翔是朵可怜的小白花。
整个学校的Alpha和Omega都能闻到张真源身上严浩翔留下的信息素。
而张真源每天一身茉莉花香味在校园大摇大摆地走,不自知已经被严浩翔无时无刻宣示占有。
5.
严浩翔执意要张真源为他包扎伤口,张真源虽无奈,但也只能乖乖照做。
先处理脸上的伤,这么漂亮的脸蛋可不能破了相。
严浩翔仰起头,眼睛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张真源。张真源在他的瞳仁中清楚看见自己,被严浩翔温热的鼻息喷洒在指侧,为他消毒的手不禁顿了一下。
张真源受不了空气中粘稠滚烫的热意,他感觉自己快被严浩翔触及灵魂的目光融化。
严浩翔两只手的指骨处都是伤,手背蜿蜒着青筋到手臂,因为隐忍疼痛,脉络凸起。即便这样,他的手仍漂亮的像艺术品。
玉白修洁,骨节分明。
“以后不要因为打架弄伤自己,知道吗。”
严浩翔低着头,幅度很轻地点头。
而后像小奶猫一样呜咽着声音,“身上,身上还有伤口,他的蜘蛛腿好长,刺在我身上。”
张真源掀起严浩翔的半袖,让他自己咬住。
“咬好。”
少年本光泽细腻的肌肤伤痕累累,张真源尽力忽略耳边传来严浩翔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的粗重呼吸,不带一丝旖念处理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
张真源心疼的不行,手法越发轻柔,连嗓音都变得温软,“他怎么下这么重的手,我们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好不好。”
严浩翔眨巴眨巴眼睛,摇头。他双臂紧紧环住张真源,力度之大,伤口再次崩裂,血迹透过纱布,红得刺目。
张真源不敢推开他,只好在他耳边小声问他,“伤口不疼吗。”
严浩翔的耳朵和尾巴冒了出来,“疼,但是想抱你。”
他手臂收得更紧些,像是要把人嵌入身体,“张真源,让我标记你吧。”
他低声呢喃,“让我标记你好不好。”
这样没人会,也没人敢觊觎我的猎物。
张真源最见不得他这副可怜模样,再加上他从小就对严浩翔有非分之想,只是分化成Beta没好意思说。
张真源偏过头,侧颈袒露在严浩翔视线里,“我的……腺体,是在这里吗。”
话音未落,腺体处便传来湿热的触感,严浩翔的尖牙抵在腺体处的皮肤,随着皮肤被刺入,严浩翔的信息素注入进张真源体内。
这是张真源第一次短暂地闻到严浩翔的信息素。
茉莉花的香气。
甜的,淡的,沁人心脾的。
果然是朵小白花,张真源心想。
6.
张真源被母亲告知不知道什么时候去了国外又回来的远方表哥刚下飞机,让他去接表哥回来熟悉熟悉环境,并且表哥决定在他的高中上学。
张真源迎面对上表哥戴了墨镜的视线,马嘉祺从上到下一身黑,黑色的风衣衬得他极其清俊笔挺,看起来一副生人勿近非常不好接触的高冷模样。结果他摘下墨镜笑眯眯地自己介绍,“我叫马嘉祺,是个Alpha,以后我们是邻居了,还有可能是同班哦。”
坐车回家期间,张真源发现马嘉祺一直对着手机笑得温柔,又不好意思问。
马嘉祺好像看出张真源的好奇,摇了摇手机对他解释道:“我男朋友,是小狼。”
回到家之后两人飞快熟络起来,并且说好明天带马嘉祺熟悉一下校园。
7.
满怀期待上学的严浩翔刚进校园便看见张真源和一个不认识的人以一种极为亲密的姿态交谈。
那陌生Alpha好像感应到他的信息素,回头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继而回过头和张真源交谈。
严浩翔的耳朵和尾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瞳孔也变成鲜艳的红色,仿佛有火焰沸腾。
严浩翔知道自己现在的眼神肯定极其阴郁恶毒,但他没办法控制自己眼睁睁看着一个陌生的Alpha示威般揽着张真源的腰向他投出挑衅的目光时无动于衷。
他大步流星走上前甩开陌生Alpha的手,同时尾巴非常自然地缠在张真源刚刚被搂过的腰上,紧紧圈住。
严浩翔声音低哑,红色的瞳孔蕴含着愤怒,抬头警告,“滚。”
陌生Alpha似乎并不惧怕他骇人的怒火,似笑非笑地与他抗衡。
张真源闻不到信息素,但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也能看到周围的Omega在强烈的威压之下开始露出痛苦的表情。他费劲地转过身捏严浩翔的脸,“喂,严浩翔!他是我表哥!人家有男朋友了!”
严浩翔瞳孔中的红色慢慢褪去,但眼神中的阴翳还没散去,他连忙故作委屈地扎进张真源怀里,声音恹恹的,“可是他摸你的腰。”
张真源拍拍严浩翔的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委屈。”
被瞪了一眼故意使坏的马嘉祺眉毛一挑,“我可没想到你男朋友脾气这么大,我只是看他这么可爱想逗逗他。”
“我看是老虎和狮子天生就不对付。”
张真源没忍住捏了捏严浩翔又软又茸的耳朵,严浩翔耳朵抖了抖,微微垂着,感觉他更委屈了。
“还有哦,他的男朋友好像是狼。”张真源贴在严浩翔耳边小声说。
严浩翔又抖了抖耳朵,声音软软黏黏的,“我又不怕。”
张真源揉揉他的头,莞尔,“走啦,什么都不怕的狮子王,我们回家啦。”
8.
回到家的严浩翔看起来无精打采。张真源塞了一块水果糖在他嘴里,揉揉他的头,“还生气呐。”
严浩翔拽过张真源,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张真源环住他的脖颈,两人四目相对。
“可以接吻吗。”
严浩翔没等张真源回答,一只手捧着张真源的脸,另一只手臂环住他的腰,吻得深入而热切。
张真源无力抵抗,只能依附他,顺从他。
最后张真源从他身上离开,起身居高临下地挑起严浩翔的下颚逗他,“糖甜还是我甜。”
严浩翔顺着张真源的力道站起身,却答非所问。
“你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和谁都可以相处的很好。你性格也很好,大家都喜欢你。”
他眸底翻涌着别人看不懂的情绪,“我也喜欢你,比他们全部加起来还要喜欢。”
“我会永远爱你。”他说,语气有些悲伤。
严浩翔眼中过于认真深情,好像有魔力一般吸引着张真源,他抵挡不住后退一步,又在严浩翔浓烈的情感中飘飘欲仙。
“你或许会觉得我太过肯定,我的承诺太过虚无缥缈。因为你始终觉得我们只要享受现在就好,你不会考虑以后的事情。”
严浩翔嗓音有些颤抖,仿佛极力压抑自己发了疯的痴恋深爱,“可我不一样,张真源,我陷入一个怪圈,我不想让你产生负担,但又自私地想你同样爱我。”
严浩翔的眼眶慢慢变红,眼里蓄满了泪,好像只要张真源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可以使这些泪夺眶而出。
“你能不能只看着我。”
我无法永久标记你,你甚至闻不到我的信息素,我一遍一遍在你身上留下标记,妄想这样就可以永远拥有你。
张真源上前一步捂住他的眼睛,“我可不想看你哭。”
说罢,嘴唇轻轻碰了一下严浩翔的面颊。
严浩翔知道,张真源心最软了。
——END.——
·换命梗但He,接剧版番外。
·小宝也写绝笔信,我看你急不急。徒弟都是师傅教的。
·字数近6k,欢迎慢慢阅读。
方多病找到李相夷时,长久紧绷的情绪骤然松懈,故人未逝的喜悦与寻找数月的委屈情愫接踵着涌上心头,直砸得他头晕目眩,脚下虚浮。
世界恍惚且飘然,海风咸腥直入鼻腔,山雾散,海浪去。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将这死莲花重新再带回莲花楼的,只记得自己冲上去抱住人的那一瞬间,眼眶里的泪水难以控制地滑...
世界恍惚且飘然,海风咸腥直入鼻腔,山雾散,海浪去。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将这死莲花重新再带回莲花楼的,只记得自己冲上去抱住人的那一瞬间,眼眶里的泪水难以控制地滑落。在一片模糊之中,他看见李莲花嘴角无奈的浅浅笑容,还有几声叹息。李莲花的手掌依旧冰凉,搭在他的颈边,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哭什么方小宝。
方多病一声不吭地松开人,转而上手扒拉着李莲花的胳膊和腿还有衣服开始亲自检查,李相夷颇不习惯,正要将他手拍开,又想到这小孩不知道为自己急哭过多少次。他略垂首,指尖挠挠鼻梁一侧,心软叠加几丝心虚之下,最终选择老老实实地站在了原地。
探到脉搏微弱但仍跳动时,方多病一边想着,活着就是最好,另一边,后怕又席卷上心窝,他怒从中来,脸颊上还有半干泪痕:死莲花,你怎么又把我丢下,你不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吗。
李莲花抬手捏上方多病的脸,顺势帮他擦去些泪水,几点温热顺着指尖烫进心窝,烧得他有些心疼,"我也没走几个月,这不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吗?"
大黄在一旁高兴得直叫唤,尾巴快摇出残影,方多病却蓦然反应,“……死莲花,你这眼睛,怎么瞎了。”
有风且曀,崖壁黄土滚落,消弭于沧溟,李莲花轻咳两声,“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我们方大刑探。”
方多病难得沉默了半晌,只字未发,安静得不像方多病。
李莲花再抬手摸了摸鼻子,“啊这个阿,方小宝,我跟你说…”
“活着就好。”方多病开口截断他的话,复又斩钉截铁的重复了一遍,倒不像说给李莲花,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替你成功解毒的。”
李莲花眉梢微扬,掌心覆上方多病的手背,安抚地轻拍两下,便也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好,我信你。”
意破寒雪,冰泉溶。春来又开花,枯木也出芽,自是再久逢。仅存须臾安心,寄与方寸天地,欲忘愁。
李莲花体内碧茶之毒一日未解,方多病一日睡不好。每在楼下睡半个时辰,就要跑去楼上看两眼李莲花,最后索性搬了自己的被褥到李莲花床榻边,给自己铺了个地铺。
今非昔比,方多病可早就不是那个初入江湖时连茶水都要挑剔的、从小锦衣玉食的方家少爷了。
对此李莲花扶额以表头疼,试图对方多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方小宝,我最近真的没事,不知为何,近日这碧茶之毒稳定许多。"
方多病呵呵一声冷笑,并不打算和他多说话,盖了被子睡下,给李莲花留下一个冰冷的背影。噢,现在的李莲花,已经慢慢能看清楚些事物了。
要说小宝怎么是没长大呢,真是气性大得不得了。李莲花在心里默默慨叹。从那日起回到莲花楼至今半月有余,方多病基本不跟他多说二话,每日不知道忙什么,总是急匆匆走了又急匆匆回,大半夜才下榻入眠已是常事。
不过他可比以前多了不少心眼子,李莲花觉得都不太好骗着他了。他想套套方小宝每天出去做什么,这么久了还愣是没套出一句真话。看来终归是孩子大了,不省心。李莲花一甩袖袍摇摇头,懒得再想,哼着小曲提着木桶,去给房前菜花浇水去了。
话说那日跳入东海,坐进小舟之后,李莲花随波鼓枻,走走停停。他看浩渺云烟,看江海无际,还看日出喷薄见峦岫。在此方极静之地,与天地万物对话,感悟人生之境,竟是再生内力,修了扬州慢,堪堪压制住了那碧茶之毒。
他觉得自己此生实在是幸运。
年少便成名天下第一,环珮明月宝璐,提剑尽斩宵小,自是人间潇洒客,桀骜不驯。后隐于市,了悟众生,成为众生,结好友知己一二,同行几程…尽管聒噪,也常挂笑颜。再后云开见月大仇即报,他抱着必死之心告别,偏迎得一处生机。
就算是现在,哪怕不知自己所剩时日究竟如何,也偷得浮生半日闲,晒晒太阳逗逗狗,种种菜浇浇花,顺便哄哄另外一只狗,自在逍遥啊,自在逍遥。
再说说碧茶之毒,尽管发作时仍是寒凉疼痛,但好在方小宝练着的扬州慢颇有成效,每次都能及时压下去。
除去小宝进步神速之外,还有件更另他意想不到的事——方多病的内力与他体内内力合二为一后,自己这半废不废的武功,隐有突破恢复之势。
他觉得有点不对劲,但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劲,左右细看也没个大问题,便先将疑点留在了心中。抬头看看天色,择了些菜悠哉逛回莲花楼去做他的李大厨。
“来来,狐狸精,叫两声,喊你哥回家吃晚饭。”李莲花蹲下,拿着手里的传音石递到狐狸精嘴边。要不怎么说天机山庄富可敌国,什么稀奇古怪玩意儿都有。
狐狸精应声叫了两下,不多时方多病的声音从石子里传来,音色略显沉闷,好似他说话时往传音石上蒙了一块纱布:“今天我不回来吃,也不用给我留着,你们先吃好了。”
李莲花微蹙眉,起身将石头揣进怀里,往方多病清晨离去的北方眺去。
以往每日,方多病就算早早出门,午时与傍晚都会雷打不动回莲花楼看两眼李莲花,今日倒是难得缺席。比起不习惯,李莲花心中更多的是不知从何而来的怪异和不安。
他总觉得方多病在瞒着他些什么。
烟岚云岫,翠竹欲滴。云海变化之多端,恰如人生转境,令人捉摸不透。鸟雀颉颃,鹤立流溪,自是一派仙亭雅院。方多病面色不改揩去唇边血迹,未曾停歇便继续运功,浮空中兀地出现颗荧光缭绕的灵丹,但仅有七分显明,尚不完全成功。
“方公子。”
有声自身后来,方多病引丹药至手心用巾帕包住,转身站起朝来人颔首,“今日恐怕得多加劳烦您了。”
来人青丝及地,道袍加身,气质是为极佳,细看双目白茫,却面带悲悯,犹似可视,“你能寻到我此处,皆算我二人缘分。我早已劝阻多次,你天赋异禀,不暇时日,即可成就江湖另一番传奇,到时自有大成就,所谓喜爱之人,真值得你心甘情愿以命相换人生无穷,命数在天,强求往往解不开困局。”
方多病回望莲花楼方向,风掀起他的衣袂,想起李莲花,他又是牵绊,又是记挂。少年郎自得矜傲,不信天有绝人路,非要剑挑了乱麻,寻遍千万方法,末了撞个头破血流,才肯罢休。
“我可不像那死莲花,十年参悟得淡然。”方多病轻哼一声,抱剑在胸前,抬眼随意向穹宇瞥去,又复把目光与谪仙人对视,勾起恣意笑颜,“不是自古有道,人不轻狂枉少年吗想来总归是我年少,从未惧怕过任何困境。就算是今日老天爷定要断了我方多病前方的路,我与他生死相搏,也誓必杀出条血路来。”
“罢了,也算是你二人…”知他意已决,仙者免去其余闲话,“一月期限将至,那株助你内力暴增的草药届时必将反噬。经脉寸断、痛不欲生都是小事,你抽内力化药,辅以心头血凝制解毒丸,此丸即成,恐怕是必死无疑,我也救不了你。”
“我早已晓明自己结局,并不为此担忧。还望前辈今日也助我一臂之力,逼心血出体,提纯入药。”方多病抱拳弯腰以表谢意,却心脏骤疼,眼前昏暗半跪在地,手抚心口运转扬州慢,半晌方才缓和。
他闷咳几声,满心想的却是待会回去,要是脸色太差,被那老狐狸发现了怎么办。
“唉…随我来吧。”她化了两名童子将方多病扶起,朝他体内注入几丝真气,见人气色好转,方踩着云霄往炼丹亭而去。
“哥哥,你真的很喜欢那人吗”掠过重重烟霭,仙童藏不住好奇心思,悄悄在他身边询问。
方多病思索片刻,认真回答,“他不仅仅是我喜爱之人,更是我此生唯一的至交好友。”
他与所有人都不同。
回莲花楼天色已晚,方多病本想着李莲花应该早就睡下,却意外看到楼内仍有烛火跳动,不由心下一软。油纸烛影等归人,方多病没想到自己居然能感受到这一幕。
“回来了?给你留了宵夜,喏,那边。”李莲花手背抵着脸,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臭小子是回家越来越晚了啊,说吧,都去哪里了。”
方多病扯出个装满草药的袋子放在桌上,跑去找了个馒头配鸡腿啃着,含糊不清回着话,“北方有座山上全是稀奇古怪的灵丹妙药,再说了家里有你这么重一个病人,我不得天天去看看有没有能解你那碧茶之毒的。”
“都说碧茶毒无解,当初忘川花是跟我没有缘分了,也不知哪里可以再找来第二株忘川。我现在这样不也挺好,你还不如省了那点力气,多留下来陪我喝喝酒。”李莲花坐到方多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一起游山玩水,周游各国,再沿途问询可有解毒之法,岂不更好”
“那你的伤是怎么回事,”李莲花也不再循循善诱地劝导,变了严肃语气,“你当我什么都看不出来?若是日后你为了这所谓的解药身负重伤或是更甚,你让我如何去想。”
方多病噎住一瞬,他身上应当是没有明显的外伤的,他比谁都清楚这老狐狸精明,特意求了补药,就是为了确保不被李莲花看出来,“你…我受什么伤了!你这死莲花,本少爷的剑法一流,怎会轻易受伤,顶多上山时草木丛生,被树枝剐蹭到一些罢了,还咒我。”
“你把衣服脱了我看看。”李莲花觉得自己的直觉与感受并没有错,方多病每日引扬州慢运转他内力,像他这般的习武之人,若不是受上重伤,是不会那般气血亏空、根基了无的。
“脱衣服?”方多病咋咋呼呼,瞪他一眼,“想对本少爷做什么!”
李莲花看他如此大的反应,投去奇怪的目光,“你我都是男子,我能做什么?我不过看看你身上是否有瞒着我的伤口,最近我状态还不错,你自己不也看得出来吗。”
废话,也不看本少爷天天是多么辛苦的给你送内力。方多病暗暗反驳,心里这般嘟嚷,却仍旧没敢说出实话来。
“你是不是真的有伤瞒着我?”见方多病迟迟不愿脱衣,李莲花越想越蹊跷,干脆伸手过去,打算亲自掀了衣服瞧瞧。
如今李莲花的手已经不像最初时那般寒冷了,只能算是温凉,攥着方多病的手腕久了,甚至会带着暖意。
方多病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待二人距离再拉进,他看向李莲花低敛着的眉目,呼吸当即错乱了节拍。他仿佛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又一声,如青石落于山涧,溅起哗啦水花。
他从前不懂小姨所言心动,倒是在此刻领悟得彻底。
原来是这个感受,他想。他想要眼前这个人永永远远的平安康健,充满鲜活生机;想要他长长久久地,过着安宁平静的幸福岁月。除此之外…他自己,也永久的贪恋这一个片刻。
“小宝,方小宝?方小宝,方多病!”
一声回魂,方多病懵懵抬眼向声源回望,“啊?”
李莲花看他这呆头呆脑的模样,也憋不住一本正经,忍不住笑去敲他额头,“搁这发什么呆。行了,查好了,算你小子识相,没骗我。”
本就是诈人的说辞,如今也没看到有什么大的创伤,李莲花只好暂时作罢。至于内伤的话,李莲花诊脉并未察觉出有什么异象。许是自己这十年游医学了的医术,在生死一线回来后倒退了?不行,哪天得把关河梦请来问问,他还是不信方多病一点事都没有。
他站起来伸个懒腰,"吃完盥洗一番来睡觉,我困得不行,先去睡了。"
“哦…好。”方多病慌张地喝了口茶,转移了视线,“我吃完就来。”
李莲花转身上了二楼,方多病则放下茶杯,跑去了狐狸精的狗窝边,抱起还在睡觉的狐狸精一顿乱搓。狐狸精睡梦惊醒,狂吠不已,又不敢下口。
“方多病,大晚上你没事逗狗做什么?上来睡觉!”
方多病顿时像被人捏住七寸,老老实实放下狐狸精,临走前再不忘再摸两把它的狗耳朵,“先去睡了,明天再来跟你玩。”
李莲花在二楼目睹一切:……
狐狸精:…………
只有小宝乐得嘴角压不住,李莲花不知道这小孩乐什么,却也被影响着,自己都没察觉地笑起来。
就这样过着闲散日子,偶有故人做客,李莲花会带着狐狸精去镇上采买,当晚做顿大餐。当然,免不了方多病借此发挥,埋怨李莲花素日在楼里不给他做好吃的。
笛飞声那武痴还是时不时来看看李莲花的病况如何,同时也送一大堆补药,叮嘱早日养了身子,好与他再战一场。
方多病找的药堆一边,笛飞声送的药堆一边,两座小药山相对而望,多半都被李莲花拿着研究他那半吊子的医术去了。
又一日,方多病出门,重伤而归,经脉几乎全断,回来时昏迷在门前,手里紧攥着一瓷瓶。
自从小宝打败浮屠三圣,还从没有人能够将他伤到这种地步,李莲花面色凝重,思忖究竟是何人所为,煮药粥手被烫了都不知晓。
方多病这一昏就是五日。
再醒,他全身疼得冷汗直流,却咬着手掌虎口处不肯吭声,还没待李莲花发觉,不多会就将自己咬得鲜血淋漓。
“方多病,别咬自己。”李莲花眉心紧锁着将他的手扯开,又迅速往方多病嘴里塞了块毛巾,正打算调起自己的内力替他养伤,自己却咳出血来。
难言情愫自心底腾起,他早已自持沉稳,却实在于此刻慌忙,生怕落下哪一步,方多病再出什么事。
同时在这一瞬,他似乎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李相夷,"恨"这一想法浮现脑中,待李莲花察觉到时,连他自己都愕然。
他以为自己早已忘了恨的感受,方才却在想,若小宝有事,待他查出来,那人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也必将他千刀万剐。
他不自知。
总归是染上七情六欲,神佛都要落了凡尘。
“药。”方多病声音极轻,像是适应疼痛般静了,“我带回来的,瓶子里。”
李莲花转身去寻,没有任何防备。
方多病咬牙半撑起身子,“李莲花。”
下意识地,李莲花回头。
他只来得及看到小宝伤悲的眼眸,直觉不好,却未能继续脑海中的思考。
方多病及时接住被自己药晕的李莲花,将他放在床上,拿来了药瓶。
“小狐狸这次怎么说也斗得过老狐狸了吧,”方多病体力不支跪在床边,看李莲花晕睡但仍蹙起的眉毛得意苦笑,喃喃,“死莲花,你这碧茶之毒,可真是要人命啊…”
竹林潇潇细雨,箨叶飘飘风起。方多病什么也没多带,只戴一斗笠,身背尔雅剑,回头最后看了眼莲花楼。天光叆叇,邈邈高山,聚散…会有时。
—
李小花:
与君相识久,知君之个性,定不会答应此事,索性免去商议,擅做主张了一次。想来大病才初愈,当是疗养时期,切莫气急攻心,对我多加责骂,骂了,我也听不到。
碧茶毒既解,可一试内力武功,若无意外,当是尽数恢复。此事仅为我一己之私,一人所为,只愿来日不伴君侧,君可自由来去,体常康健。
至于笛飞声约战,建议继续装病,远远避之,只身做个自在逍遥的江湖游医,如当下这般,便是甚好。君之所愿,亦我期愿。
江山代有才人出,浮沉万千,来时似梦。论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今离去,无需牵挂。
山重山,水覆水。但见遥遥路远,回首是归途。
方多病亲笔
我滴妈混血神颜
看到这张才真的知道张哥平常是多不上镜了
预警:人物ooc,胡编乱造的故事。方多病重生,为了达到目的做了万圣道少主。一个关于失去你和失去你的爱哪个更痛的故事。
“重来风月苦留人。”
67.
见元旦彩蛋
68.
李莲花到底没带方多病出去吃饭——连着被吃了三顿的大少爷脚软得站都站不住,李莲花抱着他清理干净后,他便睡得香甜,怎么推都推不醒。
李莲花将他安置妥当,点了支安神香,又在莲花楼外布置下重重机关,身形一闪消失在山林中。
紧闭的房门和几层竹帘隔绝了喧闹的人声,他淡淡地看着身前的人:“事情查得如何?”
正是当初揣着信离开的封磬。
封磬得知单孤刀并非南...
封磬得知单孤刀并非南胤后人之时,便开始在暗中培植自己的力量,几年之中,也形成了不小的规模。
是以如今万圣道虽已覆灭,南胤的精锐却得以保存,不然他便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同李莲花谈交易。
被李莲花冷淡地看了一眼,又毕恭毕敬地改口:“夫人安排的事都已安置妥当,山下隐蔽处也安排了人手,不会再有贼兵去。
万圣道的总坛封磬再熟悉不过,只是这番折腾动静不小,宁王的人迟早会发觉。
封磬从怀里翻出来几封往来书信,回禀道:从总坛里找出了几封密信,只是对方极为谨慎,属下没能查出他的身份。”
李莲花拿过来一览,几封信写了许多事情,但有一件格外惹人注意,因为关系到方多病。
单孤刀将朝中大臣屠得七七八八,又挑了几个名声好又好拿捏的,答应保全他们的家眷,但他们必须自己想办法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方多病剑下。所以,那些人本就必死无疑,当年金銮殿上的那一出死谏,竟是单孤刀为了彻底断方多病后路演的一出戏。
“这信是真的?”
封磬道:“千真万确,这信件上用的是特殊的封泥,是用珍珠、玛瑙、金箔做的原料,浸水不化、火烧留痕、燥天不干、雨天不霉、是南胤古法。”
李莲花仔细核对过,字迹确实是单孤刀的。
可另一个人……是谁呢?
李莲花手指捻了捻纸张,又盯着那花纹,总觉得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见到过……
他正沉吟,封磬又自怀中取出一卷被燎烧了几个边角的一卷丝绸。
牙轴缀缥带、绿牙签的画轴,红色琉璃匣子零零碎碎布满刀剑劈砍过的痕迹,但仍可依稀辩识出上面雕刻着诡丽繁复的纹路,正与当初在石寿村看到的南胤古籍上的徽记一模一样。
是详细标注了南胤每一条山川河流、矿洞金脉的坤舆图。
李莲花一怔:“你竟把此物给我。”
封磬道:“如今形势所迫,也不是讨价还价、藏着掖着的时候。”
一则南胤国内有四海九州最负盛名的金矿、银矿,洞中山石出金大者如马蹄,小者如瓜子,水中河沙亦出金,大者如豆瓣,小者如麦麸,方志里曾记载,当年南胤国说是物华也不为过,寻常人家的垂髫小儿亦是一身金银,以珠玉作弹丸相戏。正是如此浮华,才养成穷奢极欲、凶残暴虐的心性。二则是传闻中三宫密略、五音权谋、阴阳巫蛊祷祀之术。
他将此物献给李莲花确实是真心实意效忠,将最后底牌亮出来,可李莲花一双凤眼淡淡扫过封磬兴奋又忐忑的神情,四两拨千斤,:“我又不缺钱——我娘子有的是钱。”
“李相夷!”封磬怒道,“你流着萱公主的血,不争皇位也就罢了,可如今的形势,你难道就忍心看着南胤旧族如猪狗般被屠戮殆尽?”
李莲花一时哑然。
三州已是水深火热,可中原与南胤之间,也不止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矛盾。
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南胤便是如此,南胤人野心勃勃,凭借财力雄厚想要图谋天下,而中原誓要吞并南胤旧地,也是贪欲作祟,想要将这锦绣富饶地收入囊中。
李莲花道:“昭翎公主秉性纯善,若是她为帝,一样会善待百姓,又何必一定是我?”
他戏谑地看着封磬:“是我又如何呢,几十年之后,仍要变作无主之地,还是说你们南胤秘术能让方多病生个孩子出来?”
“昭翎虽仁厚,却有妇人之仁,未必能收服南胤旧部。”封磬神色变得复杂,“如果主人需要的话,确实能让方多病生个孩子出来。”
李莲花翻了个白眼:“雕龙化凤?那只能让人身材容貌有变化罢了。”
“南胤秘术何其玄妙,四象青尊只知其中一二,他夫人两仪仙子又只是从他那里略学得一点皮毛罢了。”
李莲花嘲讽地挑眉:“所以呢?”
“南胤开国君主的皇后就是个男子,但君主以秘术使其受孕,用的秘术便是鸳鸯蛊。”
李莲花转了转脖子,啧了一声,但很感兴趣的样子:“以讹传讹的秘闻罢了,我看那皇后多半是个话本里讲的双儿,但方多病绝对不是。”
他难得肯多问几句,封磬还以为有戏,见他不信,急道:“怎会是以讹传讹呢,我曾在单孤刀那里见过此物。当时极北的皇帝曾遣使示好,请求联姻……”
他话说道一半突然觉得不妥,突兀地噤了声。
李莲花对单孤刀和谁勾结不感兴趣,对那鸳鸯蛊也只是随意一听。他这命格如天煞孤星般,父母兄弟早亡,师父师母含恨而去,相敬相亲十年的师兄到头来确实最恨他之人,又死在他的剑下,如今能和方多病厮守已心满意足,余生只愿多游历山河、多多换几个花样,有没有孩子,对他来说无甚差别。
此刻见封磬神色有异,反倒好奇起来了,冷声命令道:“说。”
封磬额头上开始冒冷汗,支支吾吾道:“那皇帝……呃……没有公主可嫁,他是要用骏马万匹,换中原美人。”
李莲花气得浑身发抖,倘若他没记错,那极北的皇帝,素有好色暴虐之名。
单孤刀能加害对他恩重如山的漆木山夺了他的功力,将亲生儿子待价而沽的事也不是做不出来,常言道虎毒不食子,可这世上竟还有人对唯一的血脉都要敲骨吸髓,用之如泥沙。
李莲花知道,所以才更愤怒。那原本柔和浅淡的眼角眉梢浸着浓浓黛色,狭长黑眸中卷起暗沉沉的山雨,那一瞬,封磬竟有种山河倒悬的错觉
他连忙补救:“方多病当时已在极乐塔中,业火痋是万蛊之王,所以鸳鸯蛊对他不起作用,主人不必忧心。”
李莲花何尝不知。可他只要一想到曾有人打过这般卑劣的主意,想到方多病差点就被像件货物一般送出去换马,全身的血便一齐朝天灵涌去。
额角与手背上的青筋顷刻间迸起抽动,白皙单薄的皮肉上,那蜿蜒其上的青色脉络好似活过来一般阴森,胃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连同喉咙都有如火烧火燎,翻江倒海中几欲作呕。
他脸色实在算不上好,可再睁眼时却一派心平气和:“方小宝把单孤刀的尸骨埋哪儿了?”
封磬道:“就在当日主人去救方多病时经过的那条小道旁,第三个岔口处最高的那棵柏树下。”
李莲花点了点头:“挖了,骨头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丢出去喂狗吧。”
平淡的语气,听得封磬一阵胆寒。
这与李莲花当初掘开萱公主和芳玑王的坟墓不同,那时他是为了救人,又不知是先祖的陵寝,尚且能说是不知者不罪。可单孤刀本就是暴尸三日后收敛了的,此刻再为着泄愤而掘开,恐怕有损阴德。
但看李莲花怒不可遏,大有他不动手他就亲自去挖的架势,还是识趣地点头称是:“这就派人去做。”
而那坤舆图,李莲花到底是接了过来。
69.
直到李莲花去了一趟又回来,热腾腾的葱肉包摆在眼前,被强行拽起来吃饭的方多病还是很生气。
他狠狠地咬了一口皮薄馅大、面皮已被油脂沁得透亮的包子,不高兴地说道:“李莲花,你真的很记仇。”
李莲花轻柔地拭去他唇角那一点酱汁,笑道:“嗯。”
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方多病顿时脸颊滚烫:“哎呀——对不住,我跟你道歉,李莲花,你不用做那个的……”
李莲花一怔,他深深地望着方多病,半晌,突然叹道:“方小宝,你真的很不记仇。”
方多病咬着筷子,疑惑地抬起头来。
他今日肯屈就,自然是为着方多病欢愉。昨夜尝了尝方多病的东西本是为了调情,却不料方多病反映极大,直勾勾地盯着他挪不开眼,不止前面又起来,连身后都变得黏湿了,李莲花约莫猜到他会为何兴奋,故而才有了那一遭。
但也不全是为了欢好。
方多病只顾着惶恐,却忘了,这种事他早就给李莲花做过了。
那是在皇宫里,许是方多病一时不察,送进来的饭菜里竟被加了料,李莲花又困又乏,又被药效勾得心浮气躁,他干脆点自己几处要穴,任凭气血逆涌。
方多病吓了一跳,犹豫了一下便解自己的衣带,被李莲花推开了。
方多病急了,生气道你难道要这么过一夜,李莲花也不想这样竖一夜,但他更要脸,不想被方多病看出他情动。
可方多病眨了眨眼睛,竟伏在他两腿间,用嘴去衔他的腰带……
这么直白的勾引,李莲花哪能不动情,可越是动情就越是恼恨忍不住刺了他一句,你学的就是这种功夫?
方多病脸色煞白,躲进被子不出来,这次倒是老老实实地用手去拽腰带了。
方多病怕他气血逆流而亡,到底是半强迫地替他纾解了一次,李莲花想象着他此刻的模样,又怒又怜。
他躲在被子里迟迟不出来,还轻轻发抖,李莲花愈发睡不着了,不耐烦地去摸他,却摸到方多病脸上满是水痕。
现在想起来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剑,可巴掌大的小狗,心里能盛多少事,他们的恩怨情仇那么多,他如今却只记得害怕和愧疚,至于李莲花当初是如何伤他的,他扭头就忘了。
那些往事不能不提,一昧避之不提只会让那根刺越扎越深,可以不是喝一场酒,痛哭一场就能将伤口治愈的。
李莲花潦倒度日那十年,驾着莲花楼漫山遍野地走,种不了萝卜糊口的时节,就去挖些之前的草药赚钱。
所以他知道,有的时候必须小心翼翼、反复拉扯,因为若是一锄头胡乱挥下去会将根须斩断,只有天才日久地,浇浇水、松松土、慢慢让他明白那些过去的总会过去,而他想要的总会到来,才能最终走出来。
李莲花摩挲着他的后颈,含混地笑了笑:“还你一次。”
方多病不解其意,李莲花叹道:“方小宝,其实,那时我就是动情了”
方多病皱着眉想了半天,还是没反应过来。
李莲花点了点他的嘴唇:“就是被下药的那次。我看着你趴在那里……不合时宜地起了色心却又不想承认,所以才说话伤你。我那时……说话很伤人。”
“…哦。”方多病红着脸点点头,又认真地摇了摇头,“很久之前了,李莲花,那时你生气也是应当的。况且我也记不得,你不用介怀。”
李莲花一怔,突然想起:“小宝,你好似忘了不少事情,可是遇到何事了?”
“方多病慌乱地错开眼睛,摇了摇头:“没有,大概被关得太久了,所以有些事记得模糊。”
李莲花观他神色就知道方多病还有事瞒着他,他心里愈发疑虑,却不再追问,只打定主意找人去查,面上依旧温和:“也好,想不起来就别想了,先吃饭。”
方多病有些事情记得混乱模糊,李莲花心中轻叹,也不再逼他,见他红晕还未褪去,好似在回味,不由失笑:“你喜欢今日这样?”
方多病点了点头,毫不掩饰的热切眼光盯着李莲花的嘴唇。
被那双水汪汪的圆眼睛望着,鬼使神差般的,李莲花那句“那你可要拿出诚意来换”说出口时便成了“那下次还如今日这般”。
反应过来自己好似被算计了,可方多病已经雀跃地点头如小鸡啄米,无辜懵懂的模样令李莲花一时好气又好笑。
大概世间所有的谋略,都敌不过少年人受尽委屈仍热热烈烈望向你的眼睛。
所以……既然方多病喜欢,那李莲花自然是喜欢的。
他风情万种地捋着两颊的碎发,懒洋洋地应道:“好啊,那为师便好好钻研一番。只是你也不可懈怠……有些功法,还得勤加修习。”
他还穿着没来得及换下的衣裳,方多病忍不住捂脸道:“李莲花,你别穿这套衣服这样跟我说话。”
“为何?”
“我把李相夷当师父……”
“就只是师父?”李莲花语气凉薄,“方小宝,你把李相夷的画像挂在房间里,每晚对着那画像入睡,没有做过奇怪的事情吧?”
方多病狼狈地抬头瞪他:“李莲花,那时我才多大!”
“真的没有?”
“就梦见几次……”
“方小宝啊方小宝,你才多大,就敢肖想我?”李莲花终于找回了颜面,“欺师灭祖之徒,看来还是得绑着。”
方多病一脸欲哭无泪:“莲花,好莲花,我不要……”
“我绑你,你不喜欢?”
方多病大概没料到他竟真的堂而皇之地问出这般匪夷所思的问题,努力地眨了眨眼判断李莲花的表情,试探地解释:“我只是、我只是……绑着睡不太好。”
李莲花不为所动:“我特意试过,不会影响你翻身。何况都绑了你了,睡觉也不老实。”
他调侃道:“方少爷,我不揽着你,你能一路滚到二楼去。”
70.
方多病也知道自己睡相不大好。
再早以前睡着睡着就半个身子直接压在李莲花身上,直到某次被起夜时无意看到的笛飞声直接拎起来扔出去,又语气平淡地告知他快要把李莲花压断气了,方多病才意识到睡得格外香甜不是因为莲花楼的床变软了,而是一直拿李莲花做肉垫。
方多病讨好地看着他:“我那是喜欢你,才和你亲近。”
李莲花不置可否,只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敷衍的笑全然不达眼底:“你睡着了还会往阿飞怀里钻。”
方多病吓得连连摆手:“李莲花,你别乱说啊,除了最开始的一两次,我哪里和他睡一起过。”
李莲花哂笑一声,伸手挠了挠小少爷霜白的下巴:“那你猜为何后来我放你来一楼睡?”
方多病刚想说原来你那么早就在吃醋,李莲花却故意气他一般,自顾自答道:“阿飞脸都黑了,是我听到动静,冲到二楼,喊着笛大盟主,掌下留狗、掌下留狗……这才把你从大魔头手里救下来。”
夸张的语调惹得方多病不由瞪他一眼,盈盈秋水含嗔带怒,懊恼道:“你那时脆得同纸糊的一般,也不怕被我压昏过去……怎么也不喊醒我。”
方多病身量虽修长劲瘦,但毕竟是男子,绝对称不上纤细轻盈。不小的分量压上来,一夜下来腰酸腿疼,半边身子都麻了。
可那时方多病为着他愁眉不展,梦里都眼角都挂着泪,李莲花又怎么舍得喊醒他。毒发时紧紧贴着沉而暖的肉体,反倒没那么难熬了。
他不答,只笑起来:“方小宝,你坐上来磨来磨去嚷着没吃饱的时候,也没怜惜我不胜腰力啊。”
门外笛飞声忽地听见那句“不胜腰力”,扭头就走:“我晚点再来。”
“不必、不必。”李莲花叫住他。
笛飞声这才稍微放下戒心进门,看到雨后杏花般娇艳的方多病坐在桌边,托着腮看着李莲花。
笛飞声狐疑地打量李莲花,觉得也无甚特别之处。他一直知道他只天下无敌、昂首挺胸炫耀尾羽的花孔雀,正是因为印象太深刻,当初与李莲花重逢,才不敢置信,这人怎么会落魄惫倦得像条狗一样。
但如今又不一样。十几年世事浮沉落在眼底眉间,又被方多病拼着一身血泪拂去满身尘埃,不再冷淡敷衍,但也难寻傲慢热烈,他穿回往日四顾门门主的装束,不像是单纯去道喜,更像是郑重其事地去道别。
李莲花注意到他的目光,大大方方地张开手臂任他打量,凤眸得意地向上一挑:“如何?”
笛飞声一眼瞥到恨不得冲上来插在两人中间对和他喊不许看,但又有些躲躲闪闪的方多病,心里觉得好笑,于是点头:“不错。”
还如当年东海一战时那般风采卓绝、惊为天人。”
李莲花听着他的溢美之词,沉默了半晌,幽幽道:“但是……老笛,我去砍你的时候,穿的是白衣。”
笛飞声面不改色:“是吗,记错了。”
方多病笑得肩头微微抽动。
他笑起来还如往日般天真明媚,让人眼前的视线一下子明亮起来,就连楼外枯黄凄冷的萧索秋色都好似回了烂漫春意,
笛飞声不知冷峻的眉眼无端柔和了几分。
东海一战永世难忘,他自然记得李相夷的风采,只不过看不得李莲花如今志满意得又贱兮兮的样子,顺便逗一逗看上去蔫头耷脑的方多病罢了。
清源山附近都是山林,莲花楼自然无法靠近。到了清源镇时,他们便舍了莲花楼,一路慢悠悠地游荡过去,用了两日提着礼物才晃到山脚下。
只是还没上山,方多病有一道不善的目光在盯着他们。
自极乐塔之后,方多病总是对落到他身上的视线格外敏感,他循着找过去,在对面一队人马中看到一张阴沉的脸。
那是肖紫矜。
方多病心中一紧,他是后来才从乔姐姐口中得知,当日癫客崖上,他三尺长剑凌空而出,直指李莲花颈侧,逼得李莲花不得不跳崖而去。
原本方多病被从极乐塔中救回,在京城宅院中养伤时,也曾听到过肖紫矜的冷嘲热讽,只是那时他目不能视,又浑浑噩噩,便是被肖紫矜骂到脸上,也觉不出痛痒。
可今日耳清目明,对着那张脸,又想李莲花。
李莲花,李莲花,他痴痴仰望、苦苦追逐想要留下的人,已在油尽灯枯之际,又被昔日的兄弟逼迫,万念俱灰,只得孤舟飘摇而去。
他咬着牙,忍住心中翻涌的怒意。
片刻间剧烈的喘息也瞒不过他身侧的李莲花。
李莲花衣袖微动,竟是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掩,勾住了他的手:“小宝?看到谁了?”
方多病胡乱地摇了摇头:“没有谁,走吧。”
守着山下迎来送往的小弟子,远远瞥见相携而来的一朱红一雪青两道身影,突然想起了一些传闻,声音因为蓦地拔高而颤抖不已:“来者何人?”
李莲花笑了笑,沉气提声,清而沉的声音在山林间层层荡开:“天机山庄少庄主方多病和——”
“李相夷。”
天地间沉寂了一瞬,而后宛如投入釜中,整个山头都沸腾起来。
71.
随着何晓凤来送贺礼的离儿一直巴巴地等着自家少爷。
方多病才一露面,她已跳起来拼命地朝他招手:“少爷少爷!赶路辛苦了吧?快来!石水姐姐让我给你拿了刚炸出来的点心!”
俏丽的少女穿着一袭浅碧的衣裙,捏着耳朵直呼烫手,不由分说塞给方多病一碟酥黄独、一碟梳儿印,都是方多病在天机山庄时爱吃的。
石水不似往日那般清冷如冰,笑着打趣道:“还拿你当小孩,倒是忘了,你年纪虽小,成亲却在前头。”
方多病红着脸应了一声,离儿抓着他的胳膊,又哭又笑地抱怨:“少爷,急死我了!下次不许一声不吭地跑了!”
她朝方多病身后张望一眼,气得嚷嚷起来:“那李莲花呢?难道他不给少爷吃饱!”
“咳咳咳咳!”方多病已被老狐狸教坏了,听着那两个字自动想到了别处去,呛得面色通红,又急又心虚地连连摆手,“离儿,小姨呢?”
再一转身看到李莲花确实已不在身侧了,许是被谁绊住了,他穿着那身衣裳上山,实在太扎眼了。
邀迎宾客的杨昀春今日一身红色喜服,平日的沉稳半分寻不到了,见人先咧着嘴笑,有几分傻气,看到方多病时笑意更深:“方少侠,别来无恙。”
方多病猝不及防见到他,见他气色更盛往日,眼角余光瞥到他果真还佩着那把融了尔雅修补成的剑,心中很是宽慰,便抬起头来冲他一笑。
杨昀春一怔,觉得他又与往常不同了。
抬眼看人时,圆圆乌眸仍旧是世间丹青手所能勾勒出的最为天真烂漫的轮廓,细细凝望时,却有更深更沉的东西沉在眼眸中,于是整那跳脱的稚气、一变而为坚毅沉静,仿佛是昔日一眼便能望到尽头的明媚山水也能曲径通幽,那里也有挺秀峰峦、长河落日。
不是宁可抱香死的孤高,而是曾被吹落在北风中后,反倒荡涤尽了沾惹的尘埃。
他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膀,笑道:“你小姨找来了。”
何晓凤风风火火的跑过来,伸手拽住了方多病的耳朵,一边轻轻拧了一下,一边东张西望:“方小宝!你这个没良心的,逃婚?你还真是长本事了!气得阿姐险些病了,李莲花还里外不是人……李莲花呢?”
方多病气道:“小姨!你到底是来看谁?”
“看你看你。”何晓凤认真道,“你小姨我如但到底今有了新的崇拜对象,就是前些日子很有名的那个门派,所有人都来去如风,不留名姓只留诗词,真是大侠风范!如果被我遇到,我一定要请来天机山庄做客!”
“……”
方多病心虚地劝道:“小姨,要不还是算了,那人是男是女你都不知道……”
“嗯?不是一群人吗?”何晓凤觉得奇怪,但也没在意,人还是四处张望着,“所以李莲花来了吗?”
方多病如蒙大赦:“来了!我这就去找他!带着他来见你!”
72.
李莲花今日张扬高调地现身在清源山,虽不是扬鞭勒马天神临世,也不是使着婆娑步轻飘飘地落到山巅,而是牵着方多病的手一阶一阶爬上去,但他自报家门时称“李相夷”,还穿着没人会认错的那身红色劲装,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整瞬间夺了新郎的风头。
亲眼见证沉寂十年、重出江湖的天下第一,百川院里哗啦啦跪倒了一片:“请门主降罪”
李莲花心里虽有波澜,但也只是一瞬,面上更是疏离,只暗叹一声,认命地将他们一一扶了起来。
面带歉意地看了一眼杨昀春,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死死抓着他不放、念叨着“门主您真的回来了”的白江鹑手中抽出来,一边安抚掉泪掉个不停地和石水:“大好的日子,不至于,不至于的啊。”
同时还用内力轻轻推开那些愈挫愈勇非要挤上来的人。
尤其眼见地看到笛飞声在树上抱臂而立,看耍猴一样看着他被围观,更是忍无可忍抖着手虚虚指了指众人,咬牙切齿地玩笑道:“再摸要收钱的。”
他环顾一周,突然道:“彼丘呢?”
几人面面相觑,答道:“云院主仍旧自拘在后院,这样的场合,向来是不出面的。”
当初被百川院绑了时,李莲花想过从云彼丘入手,做戏设局给角丽谯的,但还不及想清楚,就被方多病那一出囚禁打乱了计划,也没再与云彼丘有过交集。
如今他对云彼丘谈不上恨,可也说不上不恨,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大好的日子,请他一起来吧。”
人尽皆知,云彼丘是因给门主下毒之事而自拘,今日李莲花让他出来,便是要宽恕他的意思了。
他并不是发号施令,语气也并不强硬,甚至连门主令牌都没有,但底下那从未见过的小弟子却恭恭敬敬地“是”了一声,匆匆去传令了。
看上去比当年的门众还要敬畏崇拜他几分。
纪汉佛与白江鹑对视一眼,眼中一齐燃起了希冀,俱是大喜:“门主这是宽恕彼丘了?”
李莲花也说不清楚是为何,似是兴之所至,石水大喜的日子该让所有同僚都来吃杯喜酒,又好似顺水推舟,冥冥之中原本应该有这一出。
“李相夷,原来你在这里。”
李莲花与笛飞声握手言和,但百川院和金鸳盟夙仇难消,当年相思梨花阵里笛飞声出手更是毫不留情,他们几人大惊失色,本能地后退一步:“笛盟主何时上山来的?”
笛飞声冷笑道:“难道你们拦得住我?”
他要上山,哪个敢拦他,又有哪个能拦得住他,李莲花唯恐他下一句是“敢拦就都杀了”,打断道:“你凑哪门子热闹!”
笛飞声了然一笑:“当然是来庆祝,今日之后,四顾门真正名存实亡。”
气得脸色煞白,李莲花一怔,敛了笑意:“笛盟主,狂了啊。”
笛飞声不多同他废话,背着刀转身就走:“顺便提醒你一句,乔婉娩身边那个姓肖的好像在找你老婆的麻烦。”
73.
方多病同何晓凤说完话,才出院子,打算去寻李莲花,迎面便遇到肖紫矜。
“肖掌门有何贵干?”
他已经极力忍耐,肖紫矜却来势汹汹:“方多病,你真是肆无忌惮,竟敢带着这万圣道的余孽上山!”
方多病一惊,突然想起山下李莲花和封磬那一番眉眼官司,转头看封磬,他却一派淡定,似乎已经预料到会被人诘难,只道:“我跟着我主来送贺礼,这是哪条没主的狗在这里狺狺狂吠?”
方多病之前没多想,现在才觉得不妥,此处不同于天机山庄,百川院继承四顾门衣钵,人脉极广,三教九流的人都在此。杨昀春本是昭翎麾下得力之人,来人不少是大熙的达官显贵,更不知混进来多少宁王的探子,他唯恐封磬一激动再把李莲花的身份抖落出来,喝道:“封磬!住口!”
但封磬却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远远望见李莲花的影子,便让出一条路来,李莲花款步而来,却是李莲花对着肖紫矜抱拳行了个礼:“呦,肖掌门好威风。”
那礼也不重,只不过是江湖人拜见四顾门掌门时的寻常礼节,可李莲花这一抱拳,旁人哪个敢受,原本站在肖紫矜身侧的几个心腹,都一脸惶恐地散开,退到了人群里。
肖紫矜起初摸不着头脑,他敢一身红衣张扬上山,分明来者不善,这会儿又伏低做小是为哪般,等发现身侧空无一人,才反应过来,李莲花何止不必拔剑,他甚至连句重话都没说,便已逼退了他的人。
他强自镇定,正要说话,便听得一声娇喝:“紫衿!”
翩然而来的粉色身影,正是原本帮着石水接待女客、听到前院有变匆匆赶来阻止的江湖第一美人乔婉娩。
“李莲花和方多病都是石水请来的客人,不可对他们无礼!”
李莲花暗道不妙,阿娩她怎么也来了,这可真是不巧。
肖紫矜这人寻常也就疯个五分,但乔婉娩若出现,他能疯个十成十。
果不其然,肖紫矜忍不住刺了一句:“如今是该称呼莲花楼李神医,还是称呼天机山庄李莲花?”
李相夷竟能忍气吞声去入赘天机山庄,还规规矩矩地做那上门女婿,方才来的路上他上听得真切,报名号的时候,他都是将方多病的名字报在自己前面。
“哦,你说这个啊。”李莲花笑眯眯地摆手,“呵呵,随意、随意。”
他坦然自若浑不在意,就衬得肖紫矜小肚鸡肠,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乔婉娩在身旁,肖紫矜不敢对着他造次,便指着方多病道:“方多病乃是单孤刀的儿子,单孤刀是整个四顾门的仇人,更是南胤余孽,李神医,你怎么敢带着他上山?”
李莲花心道方才那只是前菜,这才是正题。
“肖掌门,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单孤刀的师弟,而你曾经是单孤刀的属下?”
他的眼神扫过人群,道,“为何他能上山?因为他不是南胤余孽,我才是。”
他语气稀松平常得好似在聊今日宴席菜品不错,人群中却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李门主?”
李莲花握了握方多病的手,示意他不必紧张。
他悠悠叹道:“当年方多病为保我一命,认下这罪名,含耻忍辱这些年,也该真相大白了。”
江湖人大多不问世事,单孤刀角丽谯那样一心图谋天下的,百十年也就只就这两个。是以,大熙的正统是谁,他们并不关心,只想着,原来李相夷,才是真正南胤的后人。
原来那个自不量力的宁王,想要与李相夷为敌。
听上去匪夷所思,但细想之下也的确如此,南胤人皆是天赋异禀,以单孤刀的天赋,如何能与李相夷相提并论?
丛林中树影一晃,嗖嗖几道人影掠过,李莲花冷笑道:“拦住他们。”
方多病不知为何李莲花突然要将此时公之于众,他隐约猜到这是李莲花与封磬的交易,但无论如何,宁王那边还是能瞒住一日是一日。
他脚下生风,毫不费力将几人甩了回来,一眼便知那是宁王的探子。
他将那些人踢到笛飞声脚下,自己却又折回来,与肖紫矜对视片刻,突然朝他攻了上去:“肖掌门,别的可以不论,你我却还有怨未了。”
他突然发难,李莲花也吃了一惊,肖紫矜更没料到他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中对他出手,仓促之间应战,不过四五十招便明显不敌。
他脸上泛起扭曲的怒意,气急之下,竟径直拔出了腰间的剑迎上了手无寸铁的方多病。
一记“如三月”出手之狠戾,便是围观的百川院众人都看出了不妥。
林中众人更加愕然,纷纷皱眉。
无论是不是方多病先动手,方多病没有用兵器,出的更不是杀招,便不是要你死我活,肖紫矜挑衅在先,又年长他十几岁,无论如何都不该这般。
方多病也不去找兵器,只赤手空拳和他对打,百十招下来,竟没落下风
可当日他来考百川院时,有几斤几两众人都是看在眼里的,大惊:“如何进步竟如此神速?”
方多病冷冷抬头:“胜他又何须用剑。”
佛彼白石不由得倒抽了口冷气。他们对他的印象便还停留在天真烂漫但不足以成事的富家少爷。
那馔金炊玉的小公子,曾是被养在庭院中堂皇富贵的簇簇雪白,无忧无虑借着清风相送,摇晃缠绵地扑向池中那株亭亭净植的莲花,一念之差,触而未及,于是轻飘飘地落到泥淖中。
当年单孤刀篡位之时,纪汉佛、白江鹑等人还曾感叹,可惜这方多病,空有情痴心性却随了生父,如此看来,恐怕难以长久。
天才日久,世人也皆以为他应当在万人践踏中凋零零落,可他没有。
他手中分明没有剑,却又潇潇冷雨扑面而来:“前些时日新悟出的一招,一直未曾试,肖掌门,请指教。”
直到此时此刻,佛彼白石等人亲眼看着肖紫矜被他逼得连连后退,才惊觉那柔软飘摇的花瓣,竟能挣扎着,在腐烂泥泞中生出自己坚韧不移的根来。
李莲花的目光一直追着那道身影,方小宝还是那个方小宝,上山前他才摸过,做不得假。
只是他今日的神色分外沉毅,衬得本就秾丽的眉眼于是才平添三分清冽,遇雪犹清、经霜更艳,比之往常的惹人怜爱,此刻更令人心折。
这样很好、很好。
李莲花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出来的。
肖紫矜听见这句,恨得眼里快要飞出淬了毒的匕首来,方多病神色未变,眸中也染上恨意,出手愈发不留情面。
李莲花和笛飞声没去阻止,只在一边看着,慢慢却看出些门道来。
方多病出手虽凌厉,但并没有伤肖紫矜性命的意思,更像是冲着那柄破城去的。
他对着肖紫矜的右臂一掌挥出,浑厚的内力震得破军颤抖着发出一阵嗡然铮鸣。
肖紫矜手腕剧痛之下,长剑险些脱手,不由得怒目而视:“你!”
肖紫矜能有重振四顾门,只有野心是不够的,他出身世家,天赋也是上乘,在李相夷横空出世之前,少有败绩。
他暴喝一声:“方多病!”
他除不了李相夷,难道还会怕区区一个方多病?
使出成名的杀招,直直劈向方多病颈侧,方多病一惊,气急败坏便原形毕露,果然真小人。
原本只想替李莲花出气,没料到肖紫矜竟然下杀手,他手无寸铁,对上这道用了十成内力的剑光有些吃力。
正欲转身避开,身后有谁扬声喝道:“方小宝,接着!”
那是李莲花的声音,方多病想也不想地便照做了。有凌空一物迎面朝他扑来,他伸手稳稳抓在手里。
古朴莹润如冷峭井壁的青碧长剑,竟是少师。
来不及细想为何李莲花竟会将少师扔给他,那边肖紫矜杀招又至,方多病握紧了少师,迎了上去。
两刃相接时,听得尖利的一声悲鸣,两个人竟僵持在半空中,直到落到地面上,仍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再出一招。
原因无他,肖紫矜已无招可出。
不知是因为少师太锋利,还是方多病剑气太盛,至坚至利的破城剑竟作泥沙碎屑,豆渣般地碎了一地,瑟瑟秋风卷起,一堆铁屑顷刻间风流云散。
众人瞠目结舌。
江湖儿女切磋时太投入,兵器有损坏也是常事,可即便断作几截,尚能重新熔铸,可像这般化作一地铁屑,无论如何,是再寻不回了。
那破城剑是肖紫矜行走江湖十几载的佩剑,如今竟彻底折在了方多病手中。
方多病回过神来,望着地上被风吹走的那堆碎屑。
兜兜转转,肖紫矜的佩剑断在了少师剑下。
他明媚地笑起来:“肖掌门,如你这般为人,剑断了也好,从此改用暗器吧。”
74.
在百川院的地盘上骂到肖紫矜脸上也太张狂,肖紫矜颜面尽失,可四顾门和百川院还要脸。
当下便有人不服道:“方多病,纵是他启衅在先,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既是他启衅在先,又技不如人,那方多病何错之有。”
“李门主,你还要偏袒他不成?”
李莲花皱着眉,慢腾腾地掏了掏耳朵,一脸不解::“何来偏袒之说?我与他夫妻同体,自是一心,你这老东西是在挑拨离间么?”
那被他叫老东西的人
武林的前辈,仗着年纪大资历老,很是喜欢指指点点,没想到李相夷变成了李莲花之后不服管教的功夫不增反减,冷声道:“李相夷,你是这武林最快的剑,轻易把少师许给别人,就不怕不及往日锋利了么?”
李莲花指着他,不高兴地骂道:“你才快!你管我快不快,我该慢的时候不快就行。”
“李某是霜寒天下也好,是折戟沉沙也罢,终究要有个归去处,方多病便是剑鞘。”李莲花拂了拂衣袖,认真地一字一顿道,“莫说是一把剑,便是这条命,夫人要取,自然也是双手奉上。”
惊呼声、慨叹声、艳慕声四起,当年故旧瞠目结舌,十数年不见,原本李相夷竟是这般刚柔并济,有最快最利的杀招,也有至诚至柔的私情,
那芳龄的女侠更是氤氲了眼睛、羞红了脸颊。原以为传说中十年前的红绸舞剑已是柔情万般,却不料今日还有缘得见这番陈情。想骂名缠身的方多病定然有过人之处,否则怎会让李相夷如此这般地爱惨了他。
饶是方多病和李莲花厮混久了,脸皮也厚了许多,却还没经历过这种场合。
他甚至凭着极好的耳力清楚地听见人群中,有白江鹑半喜半忧地对着纪汉佛嘀咕:“门主如果要回来,他就是门主夫人,没想到咱们还有要给这小子磕头的一天!”
他甚至都觉得这四顾门的地面发烫,不由得扯了扯李莲花的袖子:“李莲花……”
李莲花从善如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理会。
一片嘈杂喧闹中,只有笛飞声面无表情地望天。
归剑入鞘。
他真恨自己经历了太多,竟然读懂了另一层意思。
肖紫矜颜面尽失,连剑客最引以为傲的剑都被人折断,他只恨不得一把火将此地烧了其他人却对他置若罔闻,还在谈笑。
激愤之下也再无顾忌,道:“李相夷,我知你为何而来。”
这也是众人所关心的,眼中纷纷燃起希冀,李莲花却道:“还请佛彼白石四位院主屏退闲杂人等,入内详谈吧。”
肖紫矜生怕他要回来,冷声道:“又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在武林同侪见证下说开又有何不可!”
李莲花状似好脾气地一笑:“肖掌门不妨一猜。”
“封磬本是单孤刀的心腹,如今却在你的手下,你无非是借机试探,南胤人都是狼子野心、阴险狡诈,莫非这一切都是你一手谋划,那单孤刀也是你的一颗棋子……”
方多病气得又要冲上去:“你敢这般羞辱他!”
肖紫矜却觉得还不够。
呀等了乔婉娩十年,终于等得她点头,可李莲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时候出现。
乔婉娩终于与他成亲,可李莲花不知躲着避着,还要上门送喜糖,又有了一段牵扯。
好容易李莲花自己成了亲,阿娩该终于放下了,没想到他竟又以李相夷的身份回来了!
他如何能不恨?
今日李莲花自己说出来的南胤血脉,简直是苍天祝他,即便不能将他斩草除根,也要让所有人见证他与万圣道有千丝万缕,并不清白干净,如此便再无颜上这清源山来。
他只当被人识破恼羞成怒,还要再说,却被喝止:“肖紫衿,别说了。”
是阿娩……为了李相夷,阿娩竟这般称呼他。
肖紫矜眼中恨意更深。
李相夷……你和方多病为何不去死!
乔婉娩自见到一身红衣的李莲花第一眼,便已猜到了他的来意,顷刻间红了眼眶。
江湖儿女最坦荡不过好聚好散,最豪迈便是有始有终,他今日穿了当初创立四顾门时的一身红衣,分明是来道别的。
此刻听着肖紫矜的咄咄逼人,不禁垂泪道,“紫衿,不必如此相逼,相夷他,他定不是来——”
她甚至说不出争抢二字,因为四顾门本就为李相夷而存在,那是李相夷的四顾门,他在外飘零十年,门中去寻他者不过寥寥众人。
他若肯回来,重整旗鼓,他们应该感恩戴德可倘若他将它弃之如遗,不该有怨言。
李莲花便是李相夷一事早已瞒不住,无论如何,他都要终究要给江湖一个交待。
石水婚宴上有天下英雄豪杰汇聚,李莲花本打算借此机会告知众人他的想法,却不料百川院众人和四顾门旧众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们恰好都有同一件事要做,只可惜用意全然相反。
果然,李莲花听罢,徐徐道:“……不是。”
他环视这清源山上的一草一木,露出个怅然又释然的笑:“我此来,正是要同诸位道个别。”
他缓缓道:“东海一战后,李某避世十年只为自渡,本欲漂泊天涯了此残生,可惜天公执棋,人为棋子,难遂旧愿,又入新局。所幸如今棋局已破,单孤刀伏诛、角丽谯身死,万圣道倾覆、鱼龙牛马帮如鸟兽散,昔日阴谋大白于天下,四顾门英灵,于九泉之下当觉快慰。我已赦免彼丘,也不再需要谁的宽恕,从此来去自由。”
这话极尽真诚,纪汉佛、白江鹑只觉晴天霹雳,大惊失色:“门主?”
他们本想着借石水婚宴之机相试探,看李莲花是否可以愿意重掌四顾门,却没想到李莲花竟如此决绝。
“去去重去去,来时是来时。怨恨一个因负气而铸成大错的人,不想再看到他,是人之常情,看着满目惨景,心灰意冷所以分崩离析,也不算是错,谁都不是生来就该力挽狂澜。所以今日也是如此,诸君可自行推举新的门主,勿复以我为念。”
他出现那一刻,四顾门众人便对他又爱又怕,敬重他如今又有突破,正可带着四顾门重回巅峰,却又怕他已看透当初的百般试探,背后藏着的是他们的怯懦自私。
只是没想到,他不是没看透,正是因为全都看到了、看懂了,才没有声张,反而装痴卖傻以李莲花的名字继续同他们相处。
又愧又痛之下,哪个能不动容,竟纷纷跪下来,泣道:“门主!”
“门主,我们知道错了!”
“不必如此,今日之后,我将归隐山林、泛舟湖上。”李莲花慢吞吞一笑,并不去走过去扶,只用内力推着他们站起来,“可我这一叶扁舟窄得很,除去方多病,再装不下其他人。”
方多病站在一旁,静静听着他这番剖白,只觉得又翻过一页噩梦,天色都愈发明媚起来。
心中无比痛快。
世人所谓痛快,果真是要先痛后快的。
积攒了两世的那口郁气终于吐了出来,他迎着李莲花的盈盈目光,坦然地笑起来:“说的是,那区区五十两银子的门主令牌,不要也罢。”
李莲花微怔。
人群中又有人问道:“李神医今后要去往何处?”
李莲花笑得和善:“谁说我没去处了?”
笛飞声在心里怒翻白眼,做好了又被拖出来的准备。
但这次并没有。
李莲花道:“我同方多病又立了一门派。”
众人纷纷问道:“不知李门主可否将名字告知,我等好去投奔。”
李莲花眼珠乱转,挠了挠脸颊,胡诌道:“虫二。”
一片疑惑中,李莲花挑眉,冲着方多病眨了眨眼睛。
方多病一怔。
当年方多病窝在莲花楼,读李莲花收藏的游记时曾读到过的一则典故,道某朝某才子在某景题字,将风字去了围挡,月字去了边框,唯独留下“虫二”二字。
正是取风月无边之意。
李莲花决绝离去时,曾挥剑斩断的那块他重金请人写来的“风月无边”的匾额,如今又换种方式,还给他。
他想,他想要的东西,原来李莲花都记得。
75.
是分也好合也罢,就算各怀心事,面上仍要过得去。
第三日,李莲花便向
石水和杨昀春亲自赶来相送,李莲花略带歉意:“本想等明日关起门来同大家讲清,没想到……扰了婚宴,实在抱歉。”
石水知道李莲花心意已决,再无转圜可能,心中失落,眼眶微红。
但她生性洒脱,很快便振作起来:“门主……李神医,不必如此,你能来,我已经很感激了。只是今日之后,恐怕身份就瞒不住了。”
宁王本就虎视眈眈,得知李莲花才是真正的萱妃后代,必要将李莲花除之而后快。
封磬冷笑道:“宁王狼子野心,岂会是最后登临大宝之人,就不劳石院主挂心了。”
杨昀春道:“宁王兵锋虽劲猛,但嘉州有我等镇守,还算太平。门主不妨在百川院多住些时日……”
李莲花闻言,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也是出自真心。
只是他们来时便已决定了,下山之后便向南,陪方多病去找当年枉死那些人的后人求证信中之事,若果真如此,方多病又可放下一个心结。
即便是假的,一道做些事情弥补,若其中有人想要回归故土叶落归根,他们可以将其护送回中原。
所以他感激地一笑,却是摇了摇头:“我自有去处。今日我们便下山了。”
石水虽不舍,但也没有立场挽留,只点了点头::“李神医,一路保重。”
李莲花心里也卸下一桩旧事,下山的路便走得格外轻松。
镇上人声鼎沸,比山上还热闹。
李莲花凑上去一问,说是一群穿着黑衣黑袍的魔教人,一看就心狠手辣不好惹,出手却大方,在镇上的几处酒楼扔了几千两银子,说是家里兄弟们凑的,要大摆三天宴席,行人随便点菜,路过的狗都能来吃一口。
李莲花觉得不对劲,冷着脸追问由头是何事,那小二闭着眼抖抖索索地说,热烈庆祝李相夷的四顾门彻底灰飞烟灭以及李莲花做了天机山庄的上门女婿。
“……”李莲花的脸皮抽了抽。
虽然笛飞声不介意,无颜对他也很友好,但金鸳盟的其他人其实还是很记恨四顾门抓了他们那么多人,顺便记恨他当时一招弄沉了他们一整艘船吧……
但是庆祝就庆祝吧,李相夷的四顾门如何,关他李莲花何事。
至于做上门女婿?
人不能面子里子都想要,反正比没有老婆强。
更何况老婆比金鸳盟更财大气粗。
李莲花昨日之后便换掉了那身红色劲装,这会儿依旧穿着那身磨得有些开线的灰色布衣,头发披拂着,挽发的发簪也换成了木刻莲花的那支,一时没人认出他。
他捂着心口朝方多病怀里靠,柔柔弱弱泫然欲泣地开口:“小宝娘子,他欺负我。快叫咱们小姨把整个镇子的酒楼买下来,挂满恭喜笛盟主努力十年归来仍是天下第二的字幅。”
方多病被他逗得哈哈大笑,李莲花便趁机牵着方多病的手,转了两圈,琢磨了半天,最后挑出来家最贵的,直接去了最好的包间,示意摩拳擦掌的方多病放开点菜不要客气。
方多病刚报完菜名,便听“啪”地一声。
桌上没有饭菜,只横着一把崭新又眼熟的宝剑。
方多病抓在手里定睛一看,何止剑身,连剑鞘上镶嵌的宝石都一模一样。
“方多病,给你的。”
不知何时现身的笛飞声道:“不如仍叫它尔雅?”
方多病一怔,神色有些松动,他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一句好。
笛飞声眼含期冀地看着他,方多病眼眶微酸,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知道笛飞声的用意,只是,往者不可谏,错了便是错了,写满凌乱句子的白纸,不是圈涂划掉就能假装不见、重新落笔,尔雅如今熔作别的剑,自有清白的好前程,又何必沉溺于假象,欲盖弥彰呢。
他摇了摇头,一直没说话的李莲花突然道:“叫橘颂如何。”
笛飞声道:“听着倒是能和尔雅凑成一对儿。”
笛飞声沉迷武学,不读诗词,方多病却是国子监出身、若非逃了会试和殿试去报考百川院,迟早要被皇帝点作探花郎的举人,却是读过楚辞的。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这名字他喜欢得不得了,可橘树不改其节、不移其志、不污其身,他哪个都没做到。咬了咬唇:“我既非后皇嘉树,也不曾独立不迁……”
他只说自己当不得,却不是不喜欢。李莲花打断他,“长者赐不可辞,方小宝,忤逆师父可是大逆不道。”
他难得以师命相压,方多病便接了那剑,欣喜地拔剑拭过,李莲花这才一笑,半蹲下身子,认真地将一物系在了剑鞘上。
方多病细细看去,那流苏上挂着的吊坠,竟与“寒生烟”分毫不差。
李莲花温声道:“这玉佩名叫月有泪,与你之前那块,出自同一块蓝田玉,也是同一个工匠雕琢的。”
方多病一怔,那块“寒生烟”已是价值连城,时隔多年,要找到同源的玉石,再请到当年的老工匠,不知要废了多少功夫……
李莲花叹道:“本想成亲第二日给你的,谁知你一声不吭地跑了。”
玉石的料子是封磬寻来的,雕刻的工匠却是李莲花找到的。
说来也巧,十五岁战败西域血魔后,分文不取,还放走了血魔后院掳来的姬妾,其中有一人竟恰好便是那那老工匠的女儿。
为着当年恩德,收到李莲花的书信后,老人家便又刻了一模一样的一只。
他柔声细气:“方小宝,其实你现在的纠结呢,我都懂,因为我也经历过。我用了好多年才走出来,所以不苛求你一夜之间就大彻大悟。赠你宝剑,是因为你仍是剑客,送你这块玉是想让你相信,能够还复来不只是千金。小宝,只要你想要,所有的一切,无论是武功,声名,亲友,还是……爱,都会回来的。”
方多病握紧了那块玉,低下头轻声说我知道。
李莲花却目光却微沉。
他招了招手示意笛飞声看过来,无声地说了句话。
76.
晚上三人聚在一起,在清源山下的镇子里喝酒。
方多病被那般爱意滋润着,心情畅快,来者不拒,奇怪的是李莲花竟也不拦着,只笑盈盈地看着他,时不时喂他几口点心。
不多时,方多病便看人有点重影,他还有几分清醒,努力晃了晃脑袋:“我怎么感觉……怎么感觉你们两个在灌我酒?”
笛飞声嗤笑一声:“你酒量那么烂,还需要人灌?”
他举起酒壶给李莲花斟酒,要与李莲花对饮,方多病大怒:“不行!”
方多病歪着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强行插到两人中间,“李莲花,不许和他喝,和我喝。”
一坛又一坛,直到那酒馆打烊,方多病踉踉跄跄走在林间小道上,还在念叨着继续。
李莲花眼疾手快地扶住不由自主往地上滑的那把细腰:“方小宝,你醉了。”
方多病大着舌头:“我……没醉!没醉。”
而后“咚”得一声栽在地上。
李莲花瞪了一眼笛飞声:“你怎么灌他这么多?”
笛飞声大怒:“不是你让我和你配合灌醉他?”
他不解:“他白日里互举动有何不妥?难道有事瞒着你?”
“他说,区区五十两银子的门主令牌,不要也罢。”李莲花看着那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主人摇头晃脑的动作,已经有些松散,便仔细地将它重新束好。
笛飞声嗤笑出声:“我只知道你那十年过得像条狗,真不知道你狗成这副样子,连门主令牌都当了。”
李莲花垂了垂眸子,悠然叹道:“可是老笛,我十分确定,我从未跟任何人讲过,曾将门主令牌当了五十两银啊。”
笛飞声再看向醉成一摊泥的方多病时,眼神便有些微妙。
封磬愕然:“未卜先知?还是……?”
他想了想,道:“不用那么麻烦,我手头就有南胤的响魂铃,有迷神催眠的功效,只要燃起安神香,再用这铃铛,无论问他何事,被催眠之人都会像鱼虾吐沙一般吐个干净。”
李莲花虽没见过响魂玲是何物,但听名字也能猜出个大概。背着方多病,眼皮都不抬,语气冰冷如病:“万圣道拿来逼供的腌臜东西,你也敢提。”
封磬却不以为意,只道:“又不是没在他身上用过……”
话说到一半便在李莲花的目光中戛然而止。
大多时候李莲花都温吞黏糊得好似没脾气,但有时又比旧主还可怕。
单孤刀只是阴恻恻的让人琢磨不透,李莲花脸上则明白地写着他想杀人。
在那有如实质的眼神落在他脖子上之前,封磬非常识趣地一一道来。
他说单孤刀逼问李莲花下落,严刑拷打不成便用药物,方多病连小时候尿过几次床这种破事都抖落出来了,唯独单孤刀问到李莲花,他就清醒归来,像只珠蚌,死活撬不开一丝缝隙。
他每讲一句,李莲花的心便往下沉一分。
离儿曾说,方多病拖着铁链,赤手空拳杀了十六个人,那时李莲花心中不解,若铁链的用意是要防他伤人,又何必让他自由活动,如今才知,原来极乐塔中,曾绑在方多病身上的链子,不是为着防止他逃跑,而是为着防止他发噩梦时痛到极处自伤的。
李莲花当日不得自由时,曾发狠说,有朝一日,你也该尝尝这般苦楚。
那一句竟一语成谶,方多病不止尝了,甚至千倍百倍地尝了,但如今被他绑着,也只有一句轻轻轻的、听不出半分沉痛与苦难的,“绑着睡不安稳。”
李莲花几乎要落泪了:“小宝……”
方多病听得那一声唤,却是醒了,嘟囔道:“肖……肖紫矜真的……很讨厌……李莲花,我今天欺负他,你生气了吗?”
李莲花摸了摸他的头发:“怎么会呢。”
方多病有些稚气笑起来:“他逼你、他逼你跳崖……他逼你断了少师剑。”
李莲花对一脸诧异的笛飞声和封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噤声,他取了斗篷,将方多病从头到脚裹得严实,不动声色地哄道:“小宝,你醉了,说胡话呢。”
“我没有!”方多病扯着嗓子大声反驳,惊得栖在树上的鸦鹊“扑棱棱”飞起了一片。
他摇摇晃晃地要爬起来,却被身上罩得的厚厚的斗篷绊了一跤,气得委屈地哭起来:“他们都在逼你!肖紫矜……肖紫矜明知你我两情相悦,却还要逼你去死,再不能见乔姑娘,皇帝……明知你无意逐鹿,却还要逼你去死。李莲花……你不知道,但我都知道!”
“……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能……”
李莲花听了个大概,便已明白了,方多病竟真的是重活一世而来。
不止是他,笛飞声和封磬也猜到了,封磬喃喃道:“难怪……难怪当时在密室里,他劝说我时如此笃定你就是南胤后裔……”
死而复生听上去离奇,但古往今来,哪朝哪代都不乏借尸还魂死而复生的传说,若是方多病真是重活一世,那诸多反常之处,譬如方多病有时未卜先知有时却又认命,那种一命换一命的决绝,便都能解释通了。
方多病昏昏沉沉中听到一句“南胤”,茫然地哭起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莲花,他们非要逼死你,我好恨啊!”
他声音里无尽的悔恨和恐惧让今日刚说过要泛舟湖上的李莲花心疼得脸色发白,牙根泛酸,好似被狠狠抽了一耳光。
他沉沉吐了一口气,道:“小宝,没人能逼我去死。”
方多病哭到一半,突然又胡乱地抹了抹眼泪,神秘兮兮地贴近李莲花:“所以,你知道吗,单孤刀利用我,我也在利用他。
他语气分外得意,与李莲花窃窃私语:“我让单孤刀坐实南胤后裔的身份,你就彻底安全了。”
李莲花眸子蓦地一缩,一直萦绕在心头的隐约揣测终于被证实——方多病果真是一开始就打算放他走的,而不想放过他的,一直另有其人。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莲花温柔地托着方多病的脸颊,目光幽幽,叹道,“原来即便是我不争抢,也总有人非要逼我么?”
封磬精神一振,福至心灵般,察觉到他此刻的李莲花与前几日不同,接连刺激下,念头似有松动。
一边方多病却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还冷,这是云隐山吗……李莲花,你会飞吗,怎么这么快就回了云隐山。”
他呼出的酒气擦过李莲花的脖颈,一抬眼却又疑惑地皱起了眉:“对面这山怎么光秃秃的……谁把吻颈拔走了。”
李莲花想起当日在云隐山下幻象中的那幕,心中一沉,但依旧语气如常地轻声哄:“小宝,你眼花了,好端端地插在那里呢。”
酒意一波一波涌上来,方多病眼前全是闪动的白光和黑影,也分辨不出李莲花说的话是真是假,他失落地“哦”了一声:“我果真没能将它拔下来……”
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李莲花胸口剧烈欺负着,只是想着方多病一次又一次地飞身上前,而后坠落悬崖的场景就不可自抑地发抖,呼出的白霜都带着痛意。
世道如斯公平,方多病看过他死的凄惨模样,他也要在幻梦里感同身受一次那种悲恸凄惶。
他心中震颤不已,原来无了大师那句逆天改命,不过是用他有的补你缺的,竟是这个意思。
方多病是要死过一次,才能让他活下来。
方多病是要行差踏错过,才能将他的归路拨回逍遥自在上。
他起身,脚步都变得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扭扭地走出几步,终于站不住,他靠着树干平复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勉强从喉咙里艰难挤出几个字来:“小宝……小宝……你何时回来的?”
方多病靠在树下,眼神透过他不知看到了出去:答非所问:“李莲花……我看到忘川花了……在单孤刀那里。”
“我一定要拿到。”他喃喃道,“不许把忘川花拿给皇帝了……这次我一定要看着你吃下去。”
为虎作伥固然令人不齿,可若是死而复生之人,抬头便望见可以救下挚爱的仙药呢……
李莲花想,他的小宝一定试过所有办法,又太害怕,才会在明明已经走出千钧归元阵却又向单孤刀低头。
他踏出的每一步,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遭受的所有非难,不过是想让另一个人活下去。
依稀是很久以前,月高星疏的晚上,方多病偎在他怀里,轻轻叹道:“李莲花,我想让你活着。”
那不是一时冲动行差踏错,那是百转千折九死不悔。
方多病流着泪,很宝贝地将那碗护住,生平第一次用愤怒到近乎惶恐的语气冲他喊,这是忘川花,是天底下唯一能救你命的东西。
可恨他当时竟只是像避开脏东西一样躲开他,冷嘲热讽那用尊严换来,而他不吃嗟来之食。
为何不仔细望着那双水淋淋的眼睛,如果那时就望进他的眼底,便会知道,从那一刻起,方多病就在慢慢碎掉了。
他哽咽:“小宝,我吃。我吃。”
方多病闹腾了一晚上,听到这句话,终于心满意足的笑容,一下子安静下来:“李莲花,你不会死了,也不会痛了。”
李莲花一抖,蓦地想起揽着他的脖子,就像当初去云隐山求医路上的日日夜夜,两个人挤在狭小的追云车里,方多病紧紧拥着他,而热酒也灌不进去时,就用这样惶急的、轻柔的、虔诚的语气同他说话。
他说:“小花,会好的,你不会死了,也不会痛了。”
此情此景,便是笛飞声铁石心肠,也不由得叹一句情天恨海,抬头看到李莲花站在树下,五指成拳死死地抵住粗粝凹凸的树干。
他没用内力相抗,手背已血肉模糊,淋漓的鲜血正一滴一滴地砸进泥土里。
几颗星子明明暗暗,照得他脸上一片森白。
天下第一的剑客,竟也被秋风吹得泪流满面。
85.
喊打喊杀声此起彼伏着。
“李莲花,你未免太张狂了些!”
李莲花踩过一拥而上的众人,向方多病飞身而去,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你们真的觉得你能杀得了我?”
“凭我自己自然不能,但这不是还有方多病么?”
时隔数年,他们终于得以再一次并肩作战。方多病灰扑扑脏兮兮地瞧着怪可怜的,像只泥土里打滚还被踢了一脚的小狗,但仍持着剑横在他身前。
“李莲花,你没事吧?”
李莲花一只手握住他的腰。
方多病没反应过来,便被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拨到了身后,李...
方多病没反应过来,便被温柔但不容拒绝的力道拨到了身后,李莲花另一只手伸手敲了敲他的额头:“照顾好你自己吧,方小宝。”
李莲花额眸光转了转,从方多病腰间移开了。
滚烫殷红的血浪染红了衣角,四周围上来的人顷刻间捂着喉咙失神地倒地,甚至没有说出一句话,脑海中飘过一个念头,原来只要杀意够强,人的血可以溅那么远。
方多病想,李莲花的功力好似又精进了一层……
冷不防被人朝着左臂一剑刺来,李莲花挥剑替他挡开了,挑了挑眉,语气严肃:“方小宝,打架呢要专心,不要分神。”
方多病神色一凛,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好。”
李莲花轻咳一声,凑近他耳语:“边打边撤,不要逞强。”
方多病狐疑地看他,压低声音问道:“李莲花,你还真是单枪匹马来的啊?”
李莲花道:“金鸳盟会接应咱们的。”
方多病又问:“他要是赶不及呢?”
李莲花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哎呀,那老笛总能赶得上给我收尸。”
刚说完就被方多病恨恨地瞪了一眼,微垂的小狗眼睛睁得圆圆,满是委屈的水光,李莲花立刻改口,讨好地哄道:“给宁王收尸。”
86.
他们一边缠斗,一面向山林处的悬崖撤去,两个人都会用婆娑步,只要跃过过那处常人无法飞身而过的山崖,山下就有金鸳盟的暗哨。
若有若无的香气传来。
方多病皱了皱眉,拽了拽李莲花的衣角,问道:“李莲花,你闻到一股香味没有?”
李莲花失笑:“你饿了?”
“不是!”方多病在心里大大地翻了个白眼,抽了抽鼻子,感觉到那股香气愈发刺鼻,熏得他头晕目眩。
他强行压制住突然涌上心头的烦躁,指了指深深扎进树干的箭镞:“他们射过来的箭上绑着的不是火石,是书信吗?”
满天的箭雨突然停了下来
李莲花神色凝重。
香气浓郁到极致时竟比恶臭还难以接受,方多病皱着眉,脚步变得不稳。
“方多病!”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饶有趣味地看着他。
“你真是不长记性,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啊。”
那人投来悲悯而不屑的目光:“看来你是当真不记得,你那时候摇尾乞怜的惨状了啊。”
暗无天日的极乐塔底令人混沌浑噩,那段记忆被浓重雾气遮掩着,一片模糊。如今冷不防听人提起,强撑着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冷声道:“难不成阁下还记得?”
那人便哈哈大笑起来:“我无缘得见,自然是不记得,但你给李莲花的信上都写着呢,不如自己打开来看看?”
方多病只记得曾给李莲花写过信,可写了多少、写了什么却无论如何都记不清楚,他也不想记清楚。他没好气地讥讽道:“虽说我有个举人的身份,但你们宁王也不必如此看重,将我的书信都仔细珍藏吧?要是喜欢,就快些束手就擒,本少爷可以天天教他写字。”
那人古怪得意的小生像是从幽冥炼狱中传来:“李莲花,听说你曾托笛盟主找那些书信,可惜遍寻不到。如今就在你面前,你不打开看看吗?”
方多病想去阻止,但李莲花已经将那些书信打开了。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哀怨控诉。
只有血迹斑斑的“李莲花”。
和歪歪扭扭地、几乎爬满了十几张信纸的,“救我”。
李莲花或多或少猜想过,方多病从极乐塔中寄出的信会是何等的绝望,但从未想过会如此惨烈。那些字迹直直刺入眼帘的一瞬间,宛如当头棒喝,他竟愣在那里,心痛到极致便是麻木,连带着手臂酸涩不已,惯于如臂使指的少师剑抖得不像样子。
方多病胸口一滞,又酸又痛的感觉蓦地从心口处炸开,灼灼痛感沿着奔流的血液灌入四肢百骸,宛如千万只蚁虫啃噬撕咬。清晰的绝望有一次
那一瞬间恍如又置身极乐塔中,漆黑阴冷,四下无风,手腕上的铁链与脚上的缠绕到了一处,挣动时发出的哗啦声是这里唯一的声响。
原来他才是他刻意去忘记的、自以为释怀的东西。
明明是萧瑟寒冬,他掌心里却不断有汗水冒出来。
他脸色苍白得有些骇人,熟悉的绝望从脚底缓缓蔓延上来,一点点地将他重新淹没。
倘若再回到暗无天日的极乐塔底,细看满室划痕,最多的究竟是他为着逼自己活下去而记下的名字,还是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的李莲花?
对一个人的爱,真的就比自己清白干净、自在快活的活着更重要吗?
李莲花将身边之人眼中惊惧惶恐的神色看得分明,而后一直云淡风轻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来。他嗓子沙哑得厉害:“小宝……”
方多病不是爱他吗,真的爱一个人,又怎么会那样害怕?
“方多病,他根本就不爱你!”
有个尖锐的声音从脑海中响起,方多病眨动眼睛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她紧咬着牙,两腮的肌肉鼓起,脖子上狰狞盘绕的青筋像是蓄势待发的毒蛇,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他低喝一声:“你别说了!”
可回应他的只有那人怜悯的嘲笑:“方多病,你心里清楚,你根本没有像你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怨无悔。”
数着石壁上的水滴声度过的夜晚不堪回首,如果说强迫李莲花活下来是他的错,极乐塔下数百个漆黑的夜晚,够不够偿还?
恍惚间,他看见自己幽幽地抬头,声音如泣如诉:“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莲花心中一惊,清楚地看清他眼尾一抹血色泛着狰狞的赤红,顾盼含情的水眸中布满血丝,像是被诡异艳蛛攀附其上,
“方多病!你中了迷烟!”
可方多病浑然无觉,眼中委屈愤恨之色愈发浓烈,李莲花心下焦急,不由得喝到:“小宝!”
方多病持剑的右手猛地动了动,朝着李莲花的方向刺了过来。
突然间反目成仇的好戏惊呆了众人,也引得一直躲在暗处的人心中大叫了一声“好”。
只可惜这好戏并没有如他们所料地上演,李相夷何等人物,怎会有避不开的剑招,更何况神智错乱之人即便状若疯癫,也仍格外爱惜李莲花的性命一般,斜斜刺出来的一剑本就避开了李莲花的要害,又在划破衣角前一刻本能地将剑收了回来。
方多病猛地回神:“这香能乱人心神,你快……”话没说完便气急攻心,“哇”地呕出一大口黑血来。
方多病前襟上那滩刺目的血色不断刺激着他,李莲花的眸色越发阴沉。
——去他的从长计议。
老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算计方多病。
李莲花轻而易举地挡下双眸微眯,故意买了个破绽,果真引得众人大喜,连声喊道:“他肩膀上有伤!”
如嗅到血腥味的兽群,嘶吼着围了上来:“攻他右肩,攻他右肩!”
方多病一惊,硬生生找回一丝清明。他焦急地抬眼看向李莲花的肩膀,那个位置的确受过伤。
他分明是担心的,很想问一句你的伤口还疼吗,可那股香气排山倒海一般朝他压来,他
眼前一阵发黑,李莲花的身影又变得狰狞可怖起来。
李莲花一边与人缠斗,一边回头留意方多病的情况:“方多病,你醒一醒!”
所有的声音开始变得飘渺不定,李莲花的呼喊时而像是从天边传来,引得他直直地仰起脖颈奋力向天上看去,时而又像是从他脚踩着的每一粒沙土中渗出来,幽幽怨怨呜呜咽咽,阴森森地穿透他的足心。
仿佛平地陡然立起了千万根籐藜荆棘将他钉在原地,方多病痛苦地抓紧了手里的剑,剧烈挣扎起来。
脸上纠结痛苦的神色如潮水般层叠涌现,委屈失望被放大成恨意,恨意又被扭曲为滔天杀意,眼前一些都变得恍惚,浓烟滚滚的山林、噼啪作响的枯枝、黑甲红衣的人群,还有如骤雨般密密麻麻落下来的箭镞上雪冷的白光,尽数模糊成光怪陆离的影子,看不真切,唯有李莲花身上的温度透过那个怀抱源源不断地传来。
本该是觉得温暖的,只是……
方多病大口喘息着,眼前又被一片血红笼罩。
他们大婚之夜,李莲花拔出剑来,少师的冷光与月色融为一体,像银色的长蛇缠在他脖颈上。
浓重的血雾遮盖了眼帘,只有李莲花绿色的衣角若隐若现——是他在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唯一可以仰望的光亮,可明月高悬天上,流连人间,却薄情地不肯照拂在他身上。
好冷、好痛、好委屈。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
还不如什么呢?
方多病记得自己曾在荒芜的梦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我亦有悔,可又在为何后悔呢?
是真的后悔么?
李莲花侧身回望,见他一只手控制不住地要朝这边刺过来,可另一只手却挣扎着去抓剑刃,立刻明白他竟是要割伤自己来求一丝清醒,哪里舍得他这般自伤,当机立断敲向他的手腕,方多病手腕一阵剧痛,长剑脱手。
而这分神间,铁飞爪凌空袭来,李莲花侧身一挡,锋利的暗器破开层层衣物抓上肩胛骨,李莲花吃痛地皱了皱眉,紧紧揽着方多病的腰落地。
周围的刀剑顷刻间如落雨般逼近。
87.
李莲花不由一哂,这宁王果真和单孤刀不相上下,真是够卑劣。
他单手封住方多病的穴位,提膝踏步向前,让精纯的扬州慢顺着颈肩大穴流转全身,阻止那股异香继续影响方多病的神智,另一只手低头认真查看方多病的神色,在他身后,黑潮般的人群突然朝两边散开,有一红袍金甲的中年男子在重重护卫下走了过来,在离他十丈之外,遥遥站定。
“李莲花,你没有想到吧,竟这样栽到了我手上。”
李莲花被那一身金灿灿的盔甲刺得眯着眼睛。丑得很,真像一只奇形怪状的虫子。
“宁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我自是无恙,可惜李门主你看着不太好啊。”
李莲花敷衍地笑了笑,宁王看着浑身瘫软倒在李莲花怀中的方多病,得意一笑:“南胤的蟠龙烟令嗅入之人欢愉上瘾,可北疆的血朱草则与之相反,能操控心神,令人陷入最惊愕恐惧的幻境里。方多病,方才你所思所见,便是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了。”
方多病被李莲花护在怀里,有了他的扬州慢相助,自己又自行运转扬州慢,暂时将在气血中肆意奔涌流动的毒素压制下去。
他脸上一片惶急,大概是终于想起了方才险些对着李莲花挥剑,心中又是后怕又是羞惭,像扔掉烫手山芋一般将方才紧紧攥在手里的信丢掉了,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不是!我怎么会对着你出剑呢!”
“无妨无妨,小宝娘子如果还在生气,不如拿剑再在为夫身上戳几个窟窿?”
比起宁王竟这般轻易现身,方多病显然更震惊于自己竟然会对李莲花出剑,还害得两人落入险境。
他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但李莲花只是微微一笑,反手握着方多病的手,不动声色地捏了捏他的手心,道:“不知为何,看到小宝为我着急,突然就不疼了。”
这才慢悠悠看向仍旧不敢靠近的人群:“以多欺少,胜之不武啊。”
“对付别人,用不上这种手段,但若对手是你,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李莲花知道宁王多少有些投鼠忌器的心思,只要没拿到藏宝图,就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干脆向前一步:“解药拿来,我把藏宝图给你。”
宁王一动不动,满身盔甲藏不住心中的戒备,他的目光扫过李莲花手中的剑:“少师冠绝天下,太让人忌惮,李莲花,你若想谈条件也可以,你先把自己的剑断了再说。”
方多病怒道:“不行!”
李莲花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大人谈交易,关你小朋友什么事。”
他一扬剑鞘,少师凛冽剑气逼得众人一退。
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想将他碎掉,可转念一想,这是方小宝一心要保下的少师剑,断了总是有些可惜。
于是他又慢吞吞地将剑插了回去,抱臂而立,笑得温吞乖顺:“那就不必了吧?我不用少师剑就是了。好好留着这剑,今日我若是死了,你便拿这剑作战利品。以后呢,还可以传给你的子孙,告诉他们你是如何将李相夷斩杀于剑下。”
88.
宁王眼中闪过一抹心动的狂热。
“李莲花!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的?”
李莲花微微一笑,干脆利落地将那少师剑扔了出。
方多病气得脸色发青,若不是李莲花拦腰抱住了他,他几乎要扑过去把少师剑抢回来:“李莲花!”
争先恐后地一拥而上,将那剑小心用衣袍擦拭干净了,呈给宁王。
乍一看平平无奇,并不似传闻中那边龙气蛇光、璀璨慑人,可古朴厚重叩之铿然有声,好似能破千钧之重,剑柄因常年的摩挲而光滑温润,剑身井壁般湿润微凉的质地还带着热血的余温,又的确是少师剑无疑。
“当真是少师?”
李莲花抱着胳膊讥诮一笑:“那不成宁王殿下还以为它能吹毛断发?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神兵利器,所谓宝剑,也不过是用得顺手的兵器罢了。”
他从袖子上缝的袋子里掏了掏,取出一卷古朴陈旧但纹路却诡丽繁复的画轴,“哗啦”一声在众人面前展开:“你要的藏宝图就在这里,把血朱草的解药给我。”
坤舆图甫一露面,便引来一众觊觎的目光,无论是宁王的副将,还是战战兢兢举着长矛的小卒,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打量那歪七扭八如蚯蚓般的标记符号。
李莲花也不藏私似的,大大方方地将那宝图展得更开一些,甚至还好心地指了指上面一串鬼画符,认真解释:“这一行字写的是……我看看,啊呀,是说自归龙山西行三百步,可见一巨石耸然入天,穿其隙而过,便可见……”
“够了!”宁王收起狂喜的神色,不悦地打断了他。
“但我得提醒你一句,这兵器之利呢,实属最下乘。有时候有它没它都一样的。”
李莲花目光仍停留在方多病身上,这迷香为何独独对方多病起作用?
李莲花在心中飞快地将这些天的经历在心中过了一遍,在送方多病回天机山庄之前,他们一直是同吃同住,不可能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手,封磬自从知道他的身份后就极为忠心,不会做伤害方多病的事。
“小宝,你碰过什么东西没有?”
方多病思来想去,这些天他没有吃到过别的东西,被李莲花一提醒,突然想起来了:“信……是信!”
“有人在你给昭翎的信上做了手脚,将嘉川改作了嘉州,杨昀春他们才在嘉州中了埋伏。”
李莲花何等聪明,心念一转便猜到了是何人。他与四顾门有独特的通信方式,能破解的
人并不多,若再考虑到谁和他有宿怨,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呵……肖紫衿。
流转的眼波锋利冰冷,比起盈盈秋水,更像是霜雪新刃。
“来人,带方公子下去解毒,至于李门主,我自然要好生款待。”
“哎停停停!”好端端走在前面的李莲花突然唉声叹气地叫唤了起来:“你们别绑他,绑我绑我。”
宁王被他旁若无人的调笑气得怒发冲冠,脸上的笑凝固了片刻:“李神医,现在可不是演痴情种子的时候。”
89.
酒酣耳热之际,宁王笑吟吟地举杯想劝:“还是两年之前,宫中喜宴的时候了。”
李莲花神色未变,放下酒杯,淡淡地问道:“哦?”
三杯酒尽,李莲花终于勾勒出一段方多病始终未曾向他讲过的过往。
李莲花的出逃磋磨掉两个人仅存的那点血浓于水的亲情,单孤刀一怒之下就要处死所有人,方多病奋力阻拦。
“所以单孤刀反其道而行之,下令当日院子里的人,无论尊卑,反手刺方多病一剑,就可以饶其不死,若再骂他一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不仅能保命,还重重有赏。”
被宁王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当笑谈一般讲出来的过往,李莲花却听得遍体生寒。
他没有问结果如何,因为从宁王带着几分感慨的、玩味的眼神里,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生死面前,哪里还顾得上谁是主子谁是奴才,那些宫女太监,那些方多病想保护的人,争先恐后地捡起地上的匕首一拥而上。
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李莲花闭上眼睛想了想,院子里的人,整整三十二个。
“他身边有一侍女,很是忠心,用手挡住了扎向方多病心口的那一刀。”
李莲花涌起心头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又听得宁王说道:“所以她反而成了唯一活下来的宫人。事后单孤刀下令杀了所有动手的人,所以这事的真相少有人知。”
宁王把玩着酒杯,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忤逆背叛就要付出代价——我猜,这次方少侠这次牢牢记住这句话了。”
难怪离儿看他的眼神如此怨恨。
难怪方多病闭口不提那夜之后的事情,难怪方多病被救出来之后,见到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求救,而是畏惧躲闪,难怪方多病总是躲在角落里,有人靠近就下意识绷紧身子,被笛飞声呵斥嘲笑了也只是躲得远远的。
……方多病竟是在害怕。
可方多病承受着向他刺来的他们一刀又一刀、一遍又一遍听着那诛心之语时,他在做什么?
哦,他应当是在随笛飞声去金鸳盟的路上。
颤抖的声音带着砭骨的寒意:“之后呢?”
“剩下的事情李门主不都知道了么,不过是找人吊着他的命,做了业火痋的容器罢了。”
此时此刻,两年过往中残缺的那块终于在这一刻补上。李莲花强迫自己咽下突然涌到喉头的那股腥甜,在心中哀哀地唤了一声,小宝,小宝。
“李门主,你怎么不喝了”
李莲花放下手中的酒杯,云淡风轻地笑了:“我若是就这样睡过去,岂不是浪费了这门外埋伏的刀斧手?”
90.
“宁王殿下,恐怕单孤刀作恶不止那一件,当年所谓的血溅金銮殿,本也是单孤刀与你的谋划吧。”
满室哗然。
“你放肆!竟敢这般胡言乱语?”
“李莲花!你休得胡说,单孤刀谋逆篡位,我主誓不称臣,如今更是起兵勤王,又岂会和他是一丘之貉?”
“可他起兵勤的又是哪个王?是为了勤王,还是为了称王?”
“你!”
李莲花徐徐一笑:“你们竟然喊我李莲花?”
宁王冷眼旁观这一切,捏紧了手中的杯子,只等隔壁的方多病人头落地,而后万箭齐发,将李莲花扎成筛子,于是按捺住自得的神色,作出一副虚心请教样:“那我应当如何称呼你?”
“比方说,萱公主和芳玑太子的后代、大熙真正的正统?”
“尔等口口声声时拥立正统,可不正是在下吗?怎不见尔等倒头便拜、山呼万岁?”
他说这话时仍旧是漫不经心的,细白手指慢慢缠绕着鬓角垂落那缕发丝,又将盈盈乌黑挽到耳后去,每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到了宁王心口上去。
帐内士卒无不目骇心惕,已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宁王脸上的假笑终于维持不住,他警惕地后退几步,躲到侍卫身后,喝道:“来人!”
帐外的人影一动不动,不详的寂静穿过被风掀开的帐帘,缓慢地流淌开来。
一身红衣、身材高大的男人大踏步地走了进来,顺手将一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看不清原本模样的人扔在了地上。
“在找他吗?”
宁王脸色惨白,瞪大了双眼,从一团血污中隐约分辨出这人穿了一身紫衣服。
正是此刻本该将方多病脑袋砍下来的肖紫衿。
笛飞声朗声大笑:“李相夷,你们四顾门的门户我顺手替你清理了,不用谢。”
李莲花看了一眼此刻却去了半条命、正昏迷不醒的人:“有劳。”
方多病用扬州慢和悲风白杨逼出了最后的毒性,提剑急匆匆赶来相助。
正要将少师剑交给李莲花,却见平地里陡然涌起一阵狂风。
不是前几日新悟得的剑招,更不是以往那些剑法,他手中没有剑,只得一树枯枝,于是反倒没了束缚,如蛟龙入云、长鲸吞海,一挥一砍间卷起漫天风沙,
惊沙苦雾,暗日沉沉,无刃最为锋利,百步之内,尸体与根柢交错着倒伏,残肢断骸与枝条摧折。
不知何时,天边竟也变得乌沉,惊慌失措的人声与马匹受惊的嘶鸣混杂在一起,天地间炸起激电奔雷。
“李莲花!”方多病冲着他喊道,“接剑!”
李莲花却是悠然笑了起来:“利刃无滞,合神为用。我要杀人,又何必一定要用一把剑呢?”
枯瘦交叉的枝桠深深插进宁王的脖颈里,顷刻间血流如注。
滚烫的血溅落在白皙的脸上,天下第一的剑客语气平淡,眸中却有激电奔雷翻涌动荡,宁王在挣扎着喊出“饶命”的那一瞬间,突然明白,十三年前江湖对李相夷敬畏的爱、敬重的恨都并非空穴来风,过于强大的存在本身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威压。
不远处燃起了信烟,是杨昀春的人马已经在赶来接应并收拾残局了。
李莲花扔掉那根沾了血的枯枝,一脸嫌弃地顺手抽了宁王的腰带将他绑了起来,顺势一推,正咕噜噜滚到费劲千难万险才爬上山的封磬脚边。
“留了他一口气,带下去慢慢审。”
封磬看着李莲花那白皙下巴上尚未干涸的的宁王的血迹,惊恐地吞了吞口水:“审、审什么?”
“三年前的旧事,他吐了一半出来。剩下的,我亲自来审。”
91.
宁王起初负隅顽抗,并不肯承认与单孤刀勾结的事情,哪怕李莲花拿出当初在万圣道搜到的书信,他也只是冷笑。
“虽说是成王败寇,但这般行事可不像是你李相夷的风格。还是说,你为了让你那小妻子安心,不惜自贬身价做一回屈打成招的酷吏?”
李莲花丝毫不理会他的挑衅:“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将那封已然泛黄的信纸在宁王面前铺展开来:“难道宁王殿下不觉得,这信很熟悉么?”
“难不成,你想说这字迹?李莲花,且不说这并非本王字迹,就算是又如何?难道不能是你为了给方多病洗刷罪名,故意伪造?”
“你如何断定是我?”
“李神医能活死人肉白骨,万圣道的人传言你生就一双鬼眼,能明辨真凶,我倒是愿闻其详。”
李莲花凑近他,俯下身子轻轻一嗅,而后又嫌弃地掩住口鼻:“你知不知道,这信上除了你身上那股贪恋权势的臭味,还有别的味道。”
笔迹可以代写、伪造,笔墨、纸笺、印泥都可四处流通,假如那人谨慎起见,次次请不同的人代笔,用不用的信物,旁人穷尽一生也很难追查到他的真实身份,可唯独一样东西是无法靠人力改变的。
那就是用来研磨砚台的水。
是那日谈笑间,方多病的一句话点醒了他——只有皇宫里的水,能将那见不到太阳的睡莲养的那么好。
一方水土养一方风物,譬如井水冷凝,难与墨色结合,落笔便深浅不一,温汤或河水温度更好,墨色容易化开,写字更为流畅。南方四江八湖水系贯通,质地清澈纯粹,北地则水质浑浊,落在纸上容易生出笔痕,水中诸多杂质,天长日久,若是保管不善便显露在纸笺上,在字迹的边缘会洇出痕迹。
李莲花仰起头,摩挲着信纸,慢慢地吐了一口气:“你就算是天王老子……不也要用这江河湖海里的水。”
而水质最为浑浊的,莫过于必须挖井吃水的西北之地。
从单孤刀处搜来的这封信,与宁王写给他共举大业的信,尽管字迹不同、纸张也不同,但水墨的凝滞、周边深浅不一的泅痕,还有打开信封那一瞬间扑面而来又稍纵即逝的异味,都与当初他初下山时收到的宁王邀他共谋大业的信如出一辙。
“单孤刀篡位时只有你按兵不动,单孤刀一死他便迫不及待跳出来争权,或许当年主动奉迎公主,与其说是忠君爱国,不如说是另有图谋。”
“你二人都是心狠多疑之人,单孤刀为了得你新任,没少与你书信往来罢,你如实老老实实说了,我还能上表女帝,给你留一个全尸。”
宁王无所谓地一笑,如今胜负已定,告诉他真相又何妨。他只是好奇,李莲花竟不急着从他手中得到布防图,甚至没有将几个叫嚷着要报仇的副将杀鸡儆猴收拾人心,反倒追着这细枝末节的小事不放。
“那群人本就不得不死。”
宁王原本没将那样一件小事放在心上,他拿过书信,皱眉看了半晌,才回想起事情的前因后果:“单孤刀是曾经提到过亲生的儿子和他并不是一条心,想让他乖乖听话,拔了他的牙和爪子没有用,要让他自己心甘情愿当一条会咬人的狗才行。”
“单孤刀用他们的家人相威胁,要他们想办法逼方多病在金銮殿上出手,如此既借方多病之手除掉皇帝的心腹,又能把方多病逼上绝路,还能打击方则仕这群老臣,让他们没脸站出来作对,一石三鸟之计,分明妙得很啊。”
他说完便按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一脸终于结束了废话开始进入正题的急切。趁着四下无人,他压低了声音,问道:“李相夷,你真的不想知道我手中掌握的布防图吗?”
他伸出手颤颤巍巍地比划着,与身体残破虚弱全然不符的,是眼中骤然迸发出的贪婪狂热的光:“有了我的人,再有四顾门从中襄助,以你在江湖上一呼百应的地位,皇宫里的那个位置,又岂会被一个黄毛丫头抢了先?”
但李莲花并未如他所料表露出合作的意思,相反,他忙不迭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抽了出来,避开脏东西一样,连着退开了几步,似怜似嘲地摇了摇头,扬声道:“方多病,你听到了吗?”
方多病大踏步地走进来,一张俊脸奇异地涨红,他唰地一声将剑横在宁王脖颈上:“几十条人命,单孤刀就一点都不在乎?”
宁王一脸不耐烦,像是不理解方多病为何会问出这种蠢问题:“就算你不杀,单孤刀也要杀,死在你手里还能保下家人的性命,何乐而不为啊?”
方多病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喃喃自语:“用人命来做局……”
宁王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觉得他朽木不可雕,不由轻蔑一笑:“是不是做局还重要吗?你如今攀上了李相夷,是你杀了他们又如何,难道还有人敢追到李相夷眼前来让你偿命?”
他原本被李莲花发怒时杀人如麻的样子吓破了胆,只等着这群人手起刀落送自己归西,却不料李莲花磨磨蹭蹭的,没有杀他,反倒拐弯抹角地问这些无聊的问题,于是脑袋突然又灵光起来。
他瘫软在地上,此刻却直起了身子笑个不停,她笑得浑身发抖,脖子上的伤口崩裂开来,浓重的血红浸湿了包裹着伤口的细布,随着他晃动不停的动作滚落在地:“哈……太可笑了,方多病!难不成,你还真想去赎罪,这争天下哪有不死人的,谁会在乎!”
方多病气得浑身发抖。
“他在乎。”李莲花轻声说道,“所以我也在乎。”
若没有此事,李莲花原本是打算跟着方多病前往南胤旧地,查探是否还有当年之事后被单孤刀囚禁在西南的后人。就如方多病自己所言,他想去做一些事情,弥补过去的错失。
他与方多病种种牵绊纠葛,早已分不清你我,李莲花自然要和他一起,所以那封信的分量,就更是千钧之重。
宁王笑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他原本以为。李相夷这般的人物想问鼎九州,是没有人能够拦住的,输给这样一个人,并不丢人,这也是苦苦支撑他苟活,到现在没有一头撞死在的念想。
可谁能想到,李相夷根本就没有将这一切放在眼里,他从未将他视为对手。
他万念俱灰,脸上的神情也变得凄厉可怖,声嘶力竭地喊道:“李相夷,你也一样可笑!你和我作对,竟然不是为了争夺天下,竟然只是为了找一个真相,为了让方多病不再为着当年之事困在心牢之中?你真是个废物!”
李莲花只是抱臂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多病忍无可忍地冲过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骂谁废物呢你?死到临头了,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啊!”
想了想还不解气,又接连踹了好几脚:“你还敢给老子下药!你那脏手还敢碰李莲花的少师剑!”
本就被李莲花伤得半死的人又去了小半条命,看上去只剩一口气了。
李莲花看不下去,将格外暴躁的小狗抓了回来,温热的手掌用了几分力气按着他的脖颈不准他再乱动,另一只手将他甩到肩前的马尾捋到了肩膀后。
“他还没写认罪诏呢,写完再打也不迟,乖啊。”
李莲花伸手点了他几个穴位,血已经止住了,那一剑刺得很巧妙,重伤了她的筋脉,让他提不起重物也无法逃跑,却还能拿得起笔,写一封认罪的书信
他就这样按着方多病的肩膀,看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宁王被人扶起来,架到桌案前。
方多病看着墨迹一点点在白纸上晕染开来,将于单孤刀勾结的所有事情都说得一清二楚,如今真相大白于天下,心中某处渐渐安定下来,可安定之后,反倒是无尽的茫然。
他好像,也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如释重负,正相反,有一些更加沉痛的东西,在心里生发起来。
92.
不出两日,封磬派出去找人的属下终于将当年那些人的亲眷带了过来,对过口供之后,果然与宁王说所的分毫不差,李莲花便将那封写好的书信小心收了起来,找人快马加鞭给昭翎送了过去。
李莲花拍了拍方多病的肩膀,道:“已经尘埃落定,就别再想了,本就是给你设的局。”
方多病脸上却没有多少高兴神色,他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没有想到,有人竟不惜以百十人的性命为代价,做一场局。”
李莲花突然想到二人初见之时,方多病还是个出门游历还要带着丫鬟小厮的富家少爷。
一腔热血愣头愣脑的少年侠客,对于李莲花这般从东海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在人间飘飘荡荡十年的人来说,并不会留下太好的印象,但偏偏那张青涩未脱的脸热情又坦诚,格外认真地说:“谁的命都很珍贵。”
但也许早在那时,凉薄已久的心便有了一丝波澜微动,但他把某种赞叹和期冀藏在敷衍和嘲讽中,仍旧将药粉下在了他的茶水里,只是在离里去的时候替他拨了拨过于刺眼的蜡烛,又留下一句轻笑。
“毛头小子罢了。”
可就是这个毛头小子,认准了一件事就咬着牙做到最后,认准一个人,就拼了命的也要相救,哪怕自己落得满身泥泞。
并不是人人都有直面过去的勇气,世间有千万种道路得过且过,李相夷尚且消极避世十年,方多病却选了最艰难的一种。
方尚书和何堂主把他教得很好。
簇新宝剑在日光下流彩生辉,可心头巨石骤然落地,涌上来的便是无尽的酸涩胀痛,他看着曾经可望不可即的人,舌尖泛起微微的苦意。方多病默默地看着,李莲花捕捉到他的眼神,心头一跳:“小宝,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没有,只是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李莲花并不反驳,只是点头:“我同你一起。”
方多病垂着眼睛说了句好。
李莲花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藏在袖中的手掌不自觉地捏紧了。
月上枝头。
宁王之乱平息,临近几座州城欢饮达旦,正是趁机开溜的好时候。
方多病小心观察了周围,并没有人注意到他,可惜使出婆娑步还没走出百步,就被一双手森森然搭上了肩膀。
“方多病!”李莲花揽着他的腰将他带回了地面上,“你这又要去哪里?”
方多病吃痛地皱眉,他拧着肩膀挣了挣,心里希望李莲花放手,可惜那纤长五指如鹰勾铁爪般纹丝不动,丝丝地扣着他的肩膀,甚至还有越收越紧的趋势。他自知挣扎不开,索性不再挣扎,目光略显游移:“我……我想回天机山庄。”
“所以一声不吭地跑了?”
方多病一阵心虚,但还是嘴硬道:“我哪里一声不吭地跑了?我给你留了信的,不算不告而别。”
李莲花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到处都是万圣道和宁王的余孽,你自己走我怎么放心?等我处理完这些人,陪你一起回去。”
方多病一怔,脱口而出:“我又不是一定要跟着你身后,被你保护着。”
说完又觉得语气太过生硬,下意识地像小狗一样吐了吐舌头。
“单孤刀用我威胁你,皇帝用我威胁你,宁王用我威胁你,封磬用我威胁你,如今朝廷也想用我来控制你,我不想这样。或许只有我离你远远的,你才能不受干扰,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选。”
这样客套的开头可真不是好兆头,李莲花的脸色和语气一起沉了下去:“你想说什么?”
自从成亲后,李莲花对他总是百依百顺小心呵护,除却用铁链锁着他的那几日,其他时候甚少这般辞色,以至于方多病一时有些畏惧,想好的话说出口反倒嗫喏起来。
李莲花并没有发怒,拉着方多病在营帐外的树林中坐下:“方小宝,白天就见你魂不守舍的,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方多病左右张望着,心虚地吞了吞口水:“我……可能要闭关个一年半载的。”
“一年半载。”李莲花若有所思,“你觉得一年半载之后,你就能忘记从宁王那里看到的东西,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和我朝夕相对?”
“还是说,你最开始被我吸引、愿意留下,也只是觉得我可怜?”
方多病一脸诧异:“李莲花,你在说什么?”
李莲花神色格外冷冽,一双眸子宛如霜雪淬过,穿过骨肉色相直直落到人心头。
“你其实只喜欢那个李莲花是不是?只要我重新变回半死不活、需要你时时刻刻保护的样子,不用我挽留,你也会主动留下?”
李莲花脸上阴晴不定。
他曾像一支枯荷,伶仃的骨艰难支撑着凋零的残瓣,月光落在他身上又倾泻而下时都显得憔悴温吞。可如今功力更胜十年之前,挑眉抬眼都是无声的威压,周身萦绕着宛如实质化的流风,哪怕依旧是一身穿得有些破旧的青色布衣,也只会让人置身于接天莲叶无穷碧的震慑,很容易陷入一片淙淙绿海。
方多病被那双眼睛看得有些腿软,半晌才眨巴着眼睛艰难地找回一丝清醒:“当然不是了。”
李莲花神色稍微缓和,似乎是在沉吟。
方多病神色黯然:“我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也会恨你,甚至会对不受控制地对你出手。”
李莲花的神色缓和了几分,摆出循循善诱的语气,温和地说道:“不是的,小宝,你只是被蛊虫控制了而已。”
但方多病摇了摇头。
血朱草固然会放大惊恐怨恨的情绪,可若是真的无怨无恨,又何来放大之说呢。
“当初在万圣道的石室中,你曾问过我,如果早知道会是这个后果,我是不是还会选择那样做。我回答说,我不知道。我是真心的,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骗我。”
李莲花收敛了游刃有余的神情,微倾着身子,认真到近乎虔诚地说道:“小宝,你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能撑到你来,一切的因果和真相都葬在极乐塔底,你以后想起我时,会想什么呢?会后悔遇到我吗?”
这句话曾在他心头盘桓了很久很久,但真的说出口,两个人反而都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年长者的眼神柔和下来:“方小宝,还有呢?”
“我自己也不明白,失去你,和失去你的爱,就哪个更痛苦?”
眼角滚落的一滴泪像一记重锤落下,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痛将一颗心洞穿,像裂了无数条缝隙的泥塑,不待风吹便碎作一地残片。李莲花第一次在方多病那双秋水瞳仁中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样子。
真狼狈,比当初只能蜷缩在被子里乞一壶热酒还要狼狈。
方多病从未对他说过什么残忍的话,却太懂得一句话就让他丢盔卸甲。他几乎想惶急地后退一步,却又强迫自己站在那里。
不能退,这时候在少年人面前露怯,才是真的一败涂地。
李莲花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这样也好,那些暂且掩盖和遗忘的痛苦就如同埋藏的陷阱,平日看上去繁花簇拥,但或许哪一日一脚踩空,便要万劫不复。
“我没有你以为的那么从容,也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坦然。”
“放开我!你带我去哪里?”
“哪儿都不许去。”他一边说着,竟直接将方多病抱上了马,方多病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喊出口,自己紧紧捂住了嘴巴。
腰被李莲花牢牢圈在怀里,竟被禁锢一般动弹不得,圆睁的杏眼里映出李莲花贴得极尽的脸庞,耳边洒落的是那人急切又炽热的吐息。
“跟我走,带你去个地方。”
93.
“李……李莲花!我不跑了,你让我下来好不好?”
方多病狼狈地从马上跳下来,站在平地上大口大口地穿着粗气。
李莲花不知发哪门子疯,竟这样抱着他赶了两天两夜的路,中间无论是吃饭还是喝水,哪怕是如厕,两个人都没分开过。
如果不是李莲花依旧温声软语地端茶倒水,没有翻脸的意思,方多病简直要怀疑李莲花又要掏出他那副链子将他捆起来了。
李莲花一言不发,揉着他的肩膀用扬州慢缓解一路颠簸的不适,方多病享受着剑神的服侍,气呼呼地抬头,才发现已经到了笛飞声的地盘。
眼前这座山正是小青峰。
这不是李莲花闭关两年的地方么?
拨开丛生的荆棘向山谷里走,越往深处走,地上散落的飞镖和暗箭就越是密集,显然谷中之人要费不少力气才能离去,方多病不由悚然一惊。
他自幼研习机关术,自然知晓这些机关的厉害,笛飞声为了逼李莲花好起来与他一战当真是下了血本,李莲花不恢复三成功力,根本没办法活着走出小青峰。
他面露羞赧:“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是被机关困在这里……”
李莲花细心地将那足以划伤人的杂草一一除尽,摇了摇头,神色依旧冷凝:“我想让你看的不是这个。”
他带着方多病向杏林深处走:“我走,是因为我以为,你在京城能安然无虞。”
其实何止是安然无虞?李莲花当时在心中反复推敲过,他和单孤刀毕竟是亲父子,背后又是在前朝位极人臣的方尚书,和在江湖上极负盛名的天机山庄,如此盘根错节的关系,单孤刀不敢轻举妄动,也不可能不好好利用,所以无论怎样,方多病都该是顺理成章的太子。
更何况,方多病在太子的位置上,便是对牵制着四顾门和金鸳盟的牵制。单孤刀篡位,人人得而诛之,但如果太子是李相夷的徒弟、笛飞声的朋友?那简直是投鼠忌器,不到万不得已,实在没有造反的必要。
他也正是笃定单孤刀不会因为他逃走的事过分责备方多病,当初才敢和笛飞声一走了之。可惜自作聪明,千算万算没料到,虎毒不食子,单孤刀发起疯来,竟是连畜生都不如。
李莲花叹道:“我迟迟不下山,是因为我以为我不出现,你尚且能过安生的日子。”
他不是不想念,他只是没办法想象如果不得不做出选择,他该怎么办?
方多病眼前一亮。
难道那些个日夜里,也曾有人披衣坐起,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他的名字。
他抓住了他的衣袖,像是确认一件令他狂喜的事情:“所以,你有想过我,对吗?”
李莲花近乎咬牙切齿:“我如何不想。方多病,这里哪里都没有你,哪里又都是你。”
杏花烂漫粉白,是最衬方多病的颜色;今日的糖糕做得酥脆,是方多病最爱的口味。
花间一壶酒,不知比之莲花楼中两人对饮滋味如何;老笛神色如常,方多病应当依旧平安。
“我承认,是我在害怕。害怕我一旦下山,就不得不去复仇。”
师娘对他有养育之恩,可方多病是此生挚爱,李莲花没办法选,所以宁可不选。若能让方多病一世无虞、享尽荣华富贵,那么他困守小青峰上、死生不复相见又何妨。
方多病怔怔地听着,像是被镇住了。
“害怕”两个字听得真真切切,而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过,世间竟还有李莲花畏惧的东西。
可李莲花何止是害怕,他甚至觉得恐惧——他只要一想到再迟一步,方多病就会在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没有生机,就恨不得将小青峰铲平、让极乐塔倒悬。
他的一字一句一吐息都在发狠:“方多病,你有时真的很笨。那个问题明明很好回答——失去你和失去你的爱,都会让我痛不欲生。”
他带着方多病穿过那一片杏林,找到当年居住的草屋。
此处久无人居,早已落满了枯枝和灰尘,李莲花走到床边,从床头的柜子里,翻出来一卷封面有些破旧泛黄的书。
“你不是想知道我在小青峰上的那些日子都在做什么吗?那便翻开看看。”
但在方多病拿过来打开的那一刻,书的一角又被轻轻按住了。
李莲花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方小宝,看过了就必须要接下来,你没有反悔的余地。”
被那样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注视着,方多病心如擂鼓。
一会儿想,我真的应该打开么,一会儿又想,我为何要反悔呢?李莲花自然是爱我的,我总归是逃不开,打开来看又何妨。
他最终还是将那本书打开,而后便怔在那里。
分明是前世李莲花留给他的那本剑谱。
不,比那本剑谱要厚上许多。
何止是相夷太剑与婆娑步,甚至洗经伐髓诀都赫然在上。
“你是想把它给我……”方多病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因为仔细看那上面的文字,每一招每一式都是配合他的内功心法而来,旁人即便是看了,也未必能习得其中的精妙之处。
可是为何呢?
这个时候,李莲花不应该还在恨着他吗?
方多病茫然地抬头看他,脸颊便被人温柔地、满怀怜与爱地轻轻抚弄着:“我原本想着,等我写完,就设法托人带给你。只是之后匆匆下山,还没来得及写完余下的部分。”
眼泪簌簌而落:“你从前就将剑谱留给了我,然后自己离开了莲花楼。”
李莲花先是一怔,想明白他这句“从前”指的是何时,了然一笑。
世殊时异,如今身处的境地不同,爱恨也相异,但无论如何,总有些心境是相同的。他拭去方多病睫羽上浓重的水气,温和地说道:“或许我也不想只留下一本剑谱便一走了之,只是除了这些,实在没有别的好给你。”
顿了顿,又道:“在这一点上,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没有什么改变。”
方多病的声音都在发颤:“可那时我做下错事,未必能如你所愿,成为一个好剑客……”
如我所愿?
李莲花突然无奈地笑了起来。
“成为一个好剑客、好侠士,成为武林盟主、天下第一,那是清白又客套的祝愿。但方多病,好像无论是从前还是今世,你我都算不上清白。”
李莲花想,方小宝有天底下最尊贵的身份,自然也当得起最精妙的剑法。
九重宫阙,阴谋丛生,单孤刀并不是好相与的人,可无论方多病是要做太子、做皇帝,还是逃回天机山庄、自在纵横江湖,如果有一种武功能护他安然无恙,那只能是天下第一的扬州慢。
对于他来说,只是想让方多病过得更好罢了。
“我当时想,没有了我,你至少还有荣华富贵的一生。”
方多病的眼泪已落了下来。那时候李莲花说是背负着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却还想让他过得明媚畅快。
李莲花问道:“还回天机山庄吗?”
方多病吸了吸鼻子,摇头,又点头。
“……不是。”刚哭过的声音软糯又沙哑,方多病一双眼睛像是被水洗过,水光盈盈格外动人,“我要回一趟家,小姨有喜了。”
“哎呦,那我也得去。”李莲花松了一口气,靠在栏杆上幽幽叹气,“方小宝,你不带我去,那咱们以后都很难相见了。”
方多病听见“再难相见”四个字,顿时忘了最是自己想要溜走,着急地抓住李莲花的衣襟,大声嚷嚷起来:“你要去哪里?为什么不能回天机山庄?”
李莲花挑了挑眉,斜乜一眼方多病手里的包袱。
方多病乖乖将包袱放在脚边,以示暂时不跑的决心,李莲花满意一笑,顺势将没写完的剑谱塞进怀里:“先带着一起我去,然后我再告诉你。”
94.
“你到底要去哪里!”
笛盟主在别处闭关,李莲花不去打扰他,潇洒地用一张字条换走了金鸳盟养得最好的两匹快马,这才解释道:“我得去一趟南胤古城,卖身契都签了,总不好反悔吧。”
方多病顿时紧张起来:“肖紫衿改过的那封信里,你本来要和昭翎在嘉川见面的。你之前答应昭翎的,是不是要去做南胤的国君?”
李莲花笑了笑,小朋友,长大了,变得更聪明了。
“算是吧。”
李莲花无意王权,但答应封磬的事情总要做到,更何况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路如何,他的身份都令昭翎身边的大臣同样对他满怀戒心。
南胤的血脉,大熙的正统,既然逃不开,索性就选了前者,既是给封磬和南胤旧族一个交代,也表明了无意与昭翎相争的态度。
于是几番通信、好一通勾心斗角后,终于有了结果。
李莲花是名义上的南胤王,另设王廷、百官、军队,封磬作王相,是主政之官,为表对朝廷的臣服归顺之意,由女帝控制的朝廷择人任州牧,负责牵制、监察。
南胤对大熙每岁一贡、三年一朝,而至于今后是由李莲花择人承袭爵位,还是索性重新归属朝廷,那都是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南胤旧族和朝廷的势力此消彼长,不是现在可以预知的事情。
李莲花约定在嘉川会面,原本是要当面接下那份旨意的。
方多病听得默然,他想让李莲花无拘无束地驾着莲花楼云游天下,做不做天下第一都没有关系,可到头来竟阴差阳错地将他推上了另一条道路。
“可是李莲花,你避世十年,就是为了不再参与进这些纷扰里。”
李莲花深吸一口气,道:“方多病,我避世十年,清心寡欲,就是为了斩断羁绊,心平气和了无牵挂地去死。你把我救下来,让我重回这十丈软红尘里,重新尝遍喜怒哀乐,莲花楼里到处都是你的影子,然后你要抽身离去一走了之。你不能这样,不能把我救回来,却又不管我。
“我本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如今这小舟和江海都不可得,那你便将余生就赔给我,如何?”
方多病一言不发,李莲花咬了咬牙,正要把自己说得更可怜一点,却被人打断了。
方多病哽咽一声,紧紧地拥住了他:“李莲花,对不起……”
感觉到胸前的衣襟被泪水打湿了,李莲花失笑,叹息着揉了揉少年侠客有些乱糟糟的头发:“我分明是白捡了一个老婆和一个王爵,方多病,你说什么胡话。”
方多病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
李莲花便强行将他的脸掰起来,觑着他的神色,问道:“方小宝,去国千里,你真的要与我一起去么?”
这人脾气上来,不容反抗地抓着他赶了两天的路,一通情真意切的剖白后反倒期期艾艾起来。方多病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本少爷从遇到你就一直追在你屁股后面跑,在江湖和在南胤有什么区别?”
“哦。”李莲花笑眯眯地眨了眨眼睛,“那我去和那群老家伙谈判的时候,可要多加一个条件了。”
95.
南胤四季如春、温暖湿润,中原已是大雪纷飞的时节,南胤却依旧是雨水绵绵。
“王妃。”
方多病缩着脖子,搓了搓起了一层寒栗的手臂,抗议道:“能别这么喊我吗?”
封磬眼皮抽了抽,看上去很努力才克制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一板一眼地说道:“圣旨上写的。”
圣旨上写的。
不提此事还好,提起这件事,方多病便一阵气苦。
他哪里能想到,李莲花多加的条件会是这个!
宁王事败,昭翎自然是名正言顺的女帝,按照约定,敕封了南胤为诸侯国。
李莲花是南胤的国君,方多病自然是君夫人,换个民间的称呼,那便是王妃。
当初方多病被那两个字震得头皮发麻,摆着手连连拒绝,转身想跑,却被早有准备的李莲花拽了回来:“当初刚遇到的时候,有人信誓旦旦说若是说错了,便跟着我姓,现在正是践诺的时候,方少侠。你也不想做言而无信之人吧?”
更有昔年玩伴笑嘻嘻地来称贺:“方多病,许久不见,原来是去和亲去了呀?”
气得他差点拔剑与之比划比划。
何堂主一脸慈爱:“方小宝,你自己追着人家要成亲的,怎么这时候反倒不认了?”
娘亲早就被李莲花的花言巧语收买了,竟然不帮着他,方多病忿忿地瞪了何堂主一眼,转而一脸讨好地看向方则仕,拼命地向老方使眼色,作最后的挣扎:“老方,你怎么不说话?”
老方这次也没有帮他。方尚书自然是不肯卖子求荣的,否则当初也不会对方多病逃婚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什么南胤王妃,更不必提。
话虽如此,但看到那圣旨上其他的条件,顿时犹豫了。
南胤归顺朝廷后便放开通商,通商带来的商赋占天下税赋二成有余,意味着农赋可以减一成。
——那可是减去一成税赋啊!对朱门深户来说可有可无,但对于黎民百姓至关重要,足以令数以万计的农户安然无恙地活过寒冬了。
遂摸了摸胡须,无视了方多病郁闷的眼神,一锤定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出尔反尔!既然答应了人家李神医,就不该再反悔。”
于是可怜方少侠一世英名,硬是被打扮了一通,塞进南下的队伍里,“嫁”了过来。
中原武林冠绝天下的剑客,原来竟是南胤的王族。
而大熙原本的驸马,竟阴差阳错做了他们的王妃。
南胤与中原明争暗斗百余年,如今终于握手言和,自然是欢天喜地、万民归顺,只是这李相夷既没有搜罗美女奇珍,也没有大兴土木,仿佛只是来做客的客人,低调地占据了一两座宫殿。
在见了南胤的耆老故旧又与之约法三章后,便再也未曾露面,只是按照惯例,颁布了一道旨意,道“顺天应命、保境安民”。
再之后整编兵卒、招募流民、开垦荒地,四处通商,甚少露面的国君,连同传闻中还青春年少的王妃果真深谙中原剑法,处理政务也如舞剑一般,有张有弛、如行云流水,一切都井然有序。
南胤子民时隔百年之后终于安安生生地种起了粮食、做起了生意,而走马上任的国君,也终于学会了种莲花。
96.
新任的王相绕过不知多少处宫苑,终于在开得最盛的一池睡莲旁找到了躲懒的李莲花。
“听闻部族耆老对主上敬畏不已,唯主上马首是瞻……”
金冠紫袍的新君一脸谦逊,仿佛还是为着五两银子忍气吞声的模样:“无他,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以德服人罢了。”
很有道理,如果封磬没有亲眼看到他长剑未出鞘就将末代国君劳民伤财筑起的圣功碑一斩为二,并扔下一句“敢有欺虐百姓结党营私者,有如同此碑”吓得有人涕泗横流的话,应当会信的。
封磬知道李莲花为何突然出手敲打一番旧族耆老——大熙派来的州牧不日就要到王城,按照之前的约定,之后就由州牧和封磬共同打理政务,而李莲花虽仍有国君之名,但从此功成身退、来去自如了。
他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其实主上已经知道矿脉的位置了,对么?”
李莲花点点头:“学聪明了。”
封磬一喜,正要说话,却见李莲花将那南胤藏宝图直接扔进熏笼里。
火舌卷起将那一卷画轴,瞬间吞噬殆尽,只余下一小片带着异香的灰烬。
封磬看得呆住了,喃喃问道:“你这是何意?”
“李莲花的意思不是很好理解吗?”
屏风内转出来一个面如冠玉、英姿勃发的少年,如松针滴翠的乌发高高束作马尾,晃啊晃地垂在肩头,他生得肩宽腿长,长身鹤立,是艳丽柔美著称的南胤人少见的生机勃勃、羸秀挺拔——正是名义上的南胤王妃。
“南胤物产丰饶、雨水丰富,种稻米可以一年两季,瓜果蔬菜四时不缺,东可渡海与扶桑通商,西则是茶马古道,若想安居乐业,普天之下没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方多病道:“纵是由金山银海又如何,坐吃山空、你争我夺,只会让百姓奢靡懒惰、王族野心膨胀,百年前的南胤不正是亡于此。轻徭薄赋,令百姓自食其力,这才是真正的养民教民之道。”
李莲花赞许地看着他,半晌才收回目光,淡然一笑:“藏宝图在你们手里,我不放心,在我手里,我嫌麻烦。”
封磬被这二人一唱一和,堵得哑口无言,但也知道那坤舆图是令太多人眼热的东西,与其引来纷争不断,倒不如将毁之一炬,将这未知的财富留给子子孙孙。于是他诚心实意地赞叹道:“主上说的极是。”
说得口干舌燥却没落一句好,方大少爷毫不客气地奚落道:“喜欢听就多听听,反正也听不了几次啦!”
虽说这俩人迟早也是要一走了之,但方多病这般连做戏都懒得做,在南胤皇宫里堂而皇之地穿中原衣冠,实在太张狂了。封磬一想到他汲汲营营大半生,最后终于寻见的不世出的奇才却被一毛头小子迷得七荤八素,语气愈发不善:“你怎么没穿昨日给你送去的礼服?”
方多病一愣,两颊飞上潮红,李莲花啊了一声,轻描淡写:“不小心弄坏了。”
那流朱環金绡的罗衣传说为鲛人织就,飘渺轻盈如云烟的绛晕罗衣上漾着红月火萤,杂错浅金流光,穿在身上像是将万里赤霞拢在了身上,极尽尊贵艳丽,十数年也只得这一匹。“那可是族中织户连夜赶制出来的,怎么会……”
李莲花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封磬立刻噤声,沉默了片刻,一脸欲言又止。
方多病心虚了片刻,很快有理直气壮起来:“李莲花,我想吃莲子羹。”
“不准直呼主上的名字!”这是封磬。
“你才刚吃过饭,晚点再给你做。”这是他的主上。
封磬忍无可忍,扭头离去。
“你也别太惯着他……他都要骑你头上作威作福了!”
方多病见他走得远了,才恨恨地踢了李莲花一脚,在那身绣着蟒蛇蟠龙的衣袍上留下灰扑扑的一个脚印:“他肯定在心里笑我呢。”
李莲花眯着眼睛,一脸愿闻其详:“笑你什么?”
他狭长双目波光流转,尖尖翘翘的唇尖噙着笑,愈发像只吃饱餍足、回味着猎物味道的老狐狸。外间传言李相夷简朴,其实并非如此,实在是因为皇宫里那奢侈的金丝楠木床经不起他们的动作,有散架的风险,李莲花拉着他挑了半天,最后选了个有玉床的寝殿。
李莲花乐道:“难不成笑小宝娘子太努力,想要给我生个李莲子、李莲藕?他应该高兴才对啊。”
方多病立刻反唇相讥:“我都骑你头上了,为什么不是你给我生个方少灾、方少难?仔细数下来的话,穿过两次嫁衣的可是你。”
李莲花支着下巴,敷衍地安抚道:“也不是不行。”
方多病嗤笑道:“那你生一个给我看看。”
李莲花嗯嗯两声,从善如流地抓着人向宫殿里走:“好说、好说,莫说是骑我头上,今晚就让你骑我脸上。”
97.
南胤古城里熙来攘往,正是南胤的望月节。
中原人登高望远,南胤人临水望月无论男女都穿着纷杂繁复的衣裙,赤着脚围在水边,在阵阵如呢喃如倾诉的歌声中翩翩起舞。
他们脚下的凫灯吐着幽幽明焰,燃着兰膏的彩缸散发着轻烟,一缕缕银烟如带如练飘向天空,若是从水波粼粼的湖面向上看去,便可看到连通到了辉凌清月。
数里之外的青浦山上,马儿温顺地打了个响鼻。
方多病摩挲着马的脖子,发现仍旧是当初他与李莲花从万圣道逃跑时骑的那两匹。
只是那时胆怯仓皇的心境,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恍如隔世了。
李莲花就站在方多病的身边,已换下了南胤的服饰,紫金发冠换回了莲蓬发簪,山风鼓起白色衣襟,吹得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一轮明月朗照,顺着披拂的墨发倾泻在地面上,又映出一双交叠的影子。
白衣大侠有睥睨天下、雄棱霜利的眉峰,好似那乌黑的峰峦起伏中也藏着一套剑法,可眉峰下,却是一双历经世事而愈发温吞柔和的眼睛。他将缰绳递过来:“方小宝,往南走,还是往北走?”
“往南走怎么样?”方多病想了想,“我还没见识过更南边的风土人情。”
听闻那里还有作乱的蛊祸和万圣道的余孽,族中豪强欺压百姓,搞得民不聊生。等解决掉那些人,就可以偷偷折向中原。顺利的话,除夕守岁的时候,还能吃到何堂主亲手做的红汤烩鱼。
李莲花了然地笑笑:“那就往南走。”
方多病贼兮兮地点头,再次确认身后没有封磬跟上来,得意的声音从风中散开:“有风有月的夜晚,真的太适合私奔了。”
李莲花无奈地地哎了一声:“方大少爷,咱们在皇宫、天机山庄和南胤国前前后后成了三次亲了,怎么还叫私奔呢?”
方多病回头看他:“……四次。”
李莲花温和地笑了笑,道:“好,四次。当年东海之畔算我失约,但这次不会了。”
“清风拂过之处,明月朗照之地,只要你想,我都陪你去看看。”
方多病总说他是明明如月,可李莲花却觉得世间最澄澈的,莫过于眼前的这一片玉壶冰心,如孤圆上魄、飞镜流明,似竹节潇洒、琼璧无暇。
“真的吗?我若是想去北疆看看,你也陪我去?”
“那是自然。方小宝,本该如此。”
他想,既赠我两世深情,便还汝一襟风月。
——theend——
花方00C算我
*没啥内涵,就是纯甜.
*是一篇短短的没有什么逻辑性的小甜饼…
----------正文如下-----------
江湖上都说,四顾门门主李相夷的妻子(虽然他现在自称李莲花)方多病平时娇羞、离不开李莲花,整天都要黏乎乎的贴在李莲花身上,两人简直是形影不离……
“啪!”方多病手用力地往桌子上一拍,瞬间茶社里所有的听客都被他吸引了目光,方多病眼神狠狠瞪了说书人一眼,张口就要开骂“本少爷哪娇羞了?!,李莲花站起身轻轻扯了扯方多病的衣角,小声提醒道:“小宝,低调低调一点,不可暴露身份!”因为他俩是从四顾门偷跑出来的,......
“啪!”方多病手用力地往桌子上一拍,瞬间茶社里所有的听客都被他吸引了目光,方多病眼神狠狠瞪了说书人一眼,张口就要开骂“本少爷哪娇羞了?!,李莲花站起身轻轻扯了扯方多病的衣角,小声提醒道:“小宝,低调低调一点,不可暴露身份!”因为他俩是从四顾门偷跑出来的,如果现在暴露了身份,那下一秒李莲花就会被四顾门的人拉回去处理公务。
方多病想起来今天出来是陪李莲花放松的,于是又马上改口“你从哪听来的方多病娇羞了!?你看到了?!李相夷可是四顾门门主,你是四顾门的墙板还是四顾门的床板啊!?”,说书人见方多病如此拆他的台也不急,而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对,我就是看到了。”
方多病听的一愣,那说书人又继续道:“大概是半月前吧,李门主带方公子出来游玩,方多病一下马车就一直半靠着李门主,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的。”说书人讲的间隙中突然抬起头看了方多病一眼,眼睛突然一亮,手中扇子一收,“啪”地一声,吓了方多病一跳,李莲花的手则早已经护在了方多病的身前。
说书人用扇子指着方多病的脸,说道:“对!方多病那天还戴了个面纱!跟你现在这个很相像!”
方多病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脸上戴着的面纱,一手叉腰,一手持桌,“那又能说明什么?!说不定人家方公子只是生病了呢?!”方多病倒还真不是说谎,他那天出门确实就是感染风寒了,前一天晚上又跟李莲花折腾到半夜,他着实是打不起什么精神,就干脆让李莲花扶着他走了。
方多病这句话不但没有解除误会,反而激起了大家的话头,“可是市井间都是这么传说的。”“也有人说方公子为了解李门主的毒可是又引起了小时候的心疾呢!”“多愁公子多病身呐…”
方多病转过头狠狠瞪了李莲花一眼,李莲花一脸无辜地表示“我也不清楚这个啊…”,周围人都正讨论的欢,突然那说书人又满口好奇地询问方多病“那不知这位公子可是方公子的何人啊?”,方多病此时正在气头上,也不去回答那说书人的问题,一个转身就绝决地向外走去,只留下了一群不知甚解的茶客。
李莲花解释完也不再多留,付了茶水银子给小二后就向众人告辞离开了茶舍。
方多病刚才出来其实也没有走远,只是在茶舍外面等李莲花出来,李莲花一出茶舍就看到了背对着他的方多病,他刚走过去就听见了方多病的自言自语,“这个李莲花,怎么还不出来,莫不是还认同他们说的话!?”方多病刚准备转身去看,就落入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怀抱,“方小宝…”,方多病被抱了个满怀,刚抬起头就看见李莲花脸上早已没有了面纱,方多病赶忙把自己脸上的面纱取下来捂到了李莲花的脸上,“李莲花!你面纱掉了知不知道。”,李莲花看着怀中方多病焦急询问的表情,伸手想要取掉被方多病捂脸上的面纱,但却被后者死死按住了手,还又收获了一个瞪眼。
李莲花无奈地笑笑,只好开口解释道:“小宝,面纱是我刚刚自己取下来的。”说着还给方多病展示了一下自己手里的面纱,李莲花见方多病疑惑,便又道:“我只是为了向他们证明他们所听所说都是谣言,为了增强信服力,便直接自己亲自出面了。”
“那你岂不是已经暴露了!”,李莲花推下方多病还举在他脸上的手,轻笑着捏了捏方多病柔软的脸颊,“可是小宝,你刚刚不也已经暴露了吗?”还不待方多病再说些什么,身后就已经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门主!”,方多病猛然回头一看,石水正在人群中向他们跑来,方多病回首握住李莲花的手,足尖轻轻一点,婆娑步使的如火纯青,“李莲花我们快走。”,石水看着两人即将远去的背影,对着身后的几名四顾门弟子大喊道:“快点跟上!门主夫人又要带着门主逃跑了!”
但是这番话被街上的人们听到后就变了个意味“李门主被夫人又带着去私奔了。”于是后来人们都说“应当是李门主是妻管严!”
全文完(end…
这素?妻子的浪漫旅行吗,纯路人
我根本恨不起来
我当时特别怨恨那个离镜,怎么因为他女主和女配都莫名其妙爱上还折腾起来了
(这个是最近的国风大典活动图)
神性地母系赛道
宜古宜今
三界都有代表作的女演员
>>花方衍生拉郎,傅云深X陆昭西
>>现代,破镜重圆。
03
幻想前任回来找自己的画面,想必很多人都有过。陆昭西有时也会幻想跟傅云深重逢,他自己西装革履,意气风发,是医院里每个人见面都要打招呼的院长。傅云深却家中破落、衣着朴素,最好还有事需要求他,见到他时恨不得给他跪下。
当然以他对傅云深的了解,这个人肯定是不会下跪的。就算真到了危难之际,给他的腿硬生生打断,他趴在地上爬也会爬起来,倔强地看着想让他低头的人。
所以,陆昭西从没想过傅云深能低头。
他只会幻想,傅云深心里多少还能有些喜欢他,见到他时,或许能心中触动,勾......
他只会幻想,傅云深心里多少还能有些喜欢他,见到他时,或许能心中触动,勾起一些过往热恋时的回忆,然后热泪盈眶。
他都不需要流泪,他显然也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能让他眼角湿润,就足够了。
陆昭西盯着他那湿润的眼角,多少也能够释怀,这一场恋爱中,不是他一个人在投入。陆昭西只是这样幻想,却没有想到,当真有这一天。
他见傅云深瞧着他手机里存了他那么多照片,竟然感动得湿了眼角。他心中顿时五味陈杂,边想自己依旧是让他看了一场笑话,边欣慰好歹这场笑话,也能诞生喜剧内核的效果——多少他还是感动到了对吧?
傅云深,也不是没有心。
陆昭西若无其事地去拿手机,“看够了吧,还我。我现在就都删了。”
傅云深如他所料地制止,“别删,留着吧。”
“为什么要留着?”陆昭西心中多少是有一点期待,“你给我一个理由。”
“挺好看的。”傅云深给的理由却如此荒唐,“我想留着看。”他甚至还说,“如果你觉得占内存的话,可以发给我,我自己保存下来。”
陆昭西花了八秒钟克制自己的脾气。他如今当真是个情绪稳定的人,其实他过去也不是经常失控,只是跟傅云深在一起时,经常被他逗得炸毛。
他有一次问:“你真的觉得我像狗吗?我怎么觉得你把我当猫呢?”逗猫的时候才是故意把猫惹怒,再顺毛摸一摸。
傅云深每次把他气得半死时,又会突然扑上来亲他。这一招用了很多回,陆昭西嫌弃他没有别的招数。
他就说:“这种场合干别的也不行啊。”
有时候就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两个人约会的各种户外景区。
陆昭西:“你不能用正常的方式哄人吗?”
“什么方式正常?你哄我一个试试。”
“我为什么要哄你?我又没惹你生气。”
“这样,那你很乖。过来,我奖励你。”
陆昭西懒得理他,三两步走到前面去,把他拉开一大截。可他也能很快就蹿上来,那一双腿,仿佛天生就是用来追人的。
他追上来就抢过陆昭西的背包,再给他递上水壶,陆昭西就这么被他哄好了。
可见陆昭西当真是不像猫。猫哪有这么好哄?
眼下陆昭西深呼吸八秒钟后,决定老老实实地当一个人。人与人之间,相互平等。平等就意味着——“我拒绝。”
他抢过自己的手机,把照片一张张全都删掉,“我不留着,也不发给你。”
傅云深稍顿,“你是不是还有备份?”
陆昭西一惊,他怎么知道自己电脑里还存着备份呢?U盘里还有一份。不行,不能让他看出来,“当然没有,我是什么变态吗存那么多?你怎么不说我还打印出来挂了一整面墙呢?”
傅云深仿佛被他的反讽说服,不再追着这个话题不放。
他就问了一句:“想要吗?”
陆昭西顿时结巴,“要、要什么?”不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这很莫名其妙啊,他们刚才的气氛像是决定复合或者约X吗?
但以前傅云深确实是每次开始之前都会先问一问:“想要吗?”
陆昭西那会儿还会害羞,偶尔会恼他,“你能不能别每次都问?”
“你确定?”傅云深却仿佛问是为了他好,在得到陆昭西“确定”的答复后,他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
陆昭西这才意识到,以前对他精力旺盛的认知简直就是九牛一毛,这人就是跑完马拉松还能去爬喜马拉雅山的天赋型选手。
当然,这么说有点夸张,但傅云深的精力真的比他要旺盛。
陆昭西那几天恨不得都躲着他,但舍不得,最后只能反悔自己说过的话,“你以后还是问一问我吧。”他同意了,再开始。
傅云深把墨镜下挪,瞥他一眼,“你可以反抗,可以挣扎,可以表现出你真的想让我停下来。”嘴角勾起,双手懒洋洋地撑在车前盖上,“如果你受不了的话。”
陆昭西受不了。他受不了傅云深此刻的姿态,他倚靠在车上,两腿一搭,陆昭西就很想过去勾勾他的腿。
他忍住,使出了自己的秘密武器。如果傅云深的秘密武器是耍帅,那他的秘密武器就是撒娇。仗着眼睛大,撒起娇来无人可抵。傅云深也不例外,只要无辜可爱地望着他,他总能变成一个体贴的男朋友。
他会把陆昭西拉过去,给他按摩。他按摩的手法当真是不错,陆昭西经常被他按着按着睡着,等再醒来时,已经被傅云深背着走完了剩下的山路,在山顶支好了帐篷。
两个人坐在帐篷前,等着看新一天的日出。
“想要吗?”傅云深没回答,只是又问了一遍。
这一次陆昭西可以确定,他就是在问这件事:要不要,做?
他不想做,这种稀里糊涂的场合,绝对不适合做。
因为他们不爱。
他拒绝。
傅云深便躺好,“那睡吧。”
他就那样闭上眼睛,仿佛今晚就是来睡觉的。
陆昭西简直是匪夷所思,想也不想地去摇他,“你给我起来,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你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傅云深把他捞入怀中,翻身压下。
“你——”
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就那样压着,然后睡觉。
陆昭西更加莫名,抗议道:“你压得我喘不过气,我晚上会做噩梦的。”
“那你推开我。”傅云深很无赖地道,“我说了,你若是真的受不了,就把我推开。你用点力,我就压不住你。”
“你怎么压不住我了?”傅云深明明力气很大,过去只要他想,陆昭西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陆昭西还为此强身健体,买了一堆健身器材在家里练。
结果傅云深在他家住了半年,胸肌越练越大。陆昭西除了喜欢他的腿,还喜欢他的胸。
“因为我老了啊,你刚才说的。”傅云深用一副破罐子破摔的语气道,“我老了,身体也老了,体力也没以前好,你不想是对的,想了说不定也满足不了。”
陆昭西想转移话题,“我看你追小偷的时候,上蹿下跳不是很利索吗?”
傅云深惊讶地抬起头,“你一直盯着我看?”
仿佛在说:你果真对我余情未了。陆昭西气得使劲去推他,还真推动了。傅云深又躺到了他身侧,再一次说:“睡吧。”
敢情又回到了原地。
陆昭西实在是不甘心,他不喜欢不清不楚的关系,既然重逢了要过来搭话,还想睡在一起,就必须问个明白:“你来M国干嘛?”
“找一种草药。”
“草药?那你是要进山?”
“对,向导已经找好,等雨停了就出发。”
“找到了之后呢?”
“回国。”
听起来好像没他什么事。
陆昭西又坐起来,这一次他单刀直入:“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傅云深这一次也没有插科打诨,他坐起来,很正式地问:“和好吗,小西?”
陆昭西思量了良久。他过去这五年里,时常幻想傅云深突然冒出来跟他求和好。他也想过,到底能不能和好?
这得分具体情况。如果傅云深拉着他痛哭流涕地解释,当年是一个惊天大误会,他是逼不得已只能和他分手,分手后又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得不搁置来找他复合的计划。电视剧里都喜欢这么演,电视剧也来自于生活。
身为富二代总裁的陆昭西,身边还有个爱看这类小说的特助,自然能代入这种偶像剧一般的剧情。
可傅云深痛哭流涕必然是不可能,他更大概率只是个渣男,没有那么多复杂的隐情,他就是当初腻了,觉得陆昭西这个人永远热情地跟他黏在一起很没成就感,想要找一个更具挑战性的玩玩。多年以后他来求复合,陆昭西如果冷脸薄情,反倒能激起他的征服欲,非要复合成功不可。
陆昭西也可以借机报复他一回,让他也尝尝被甩的滋味。
但这两种情况,都是陆昭西会先答应和好。
在他自己的设想中,他肯定会答应的。为什么呢?他对傅云深余情未了。
他当然余情未了,否则手机里也不会存这么多照片。
他曾经甚至觉得,坦然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并且被他甩了以后还喜欢,虽然没面子,却不是什么错事。
他问心无愧,又何错之有?
跟傅云深和好能令他开心,又有何不可?
然而,在这件事情真的发生,傅云深此刻就在他眼前,真的问出这句话时,他才恍然惊觉:他并不能如此释怀。
一直以来,他只是觉得吊着一口气。
傅云深得过来还他这口气,他才能彻底地结束这件事。
对,是结束。
陆昭西终于可以结束这一段感情,他这次是发自内心,没有半点纠结地道:“不用了,没必要和好。”
他掏出手机,如同面对客户,“来,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陆昭西笑眯眯,“好啊。”目送他离开房间。
门关上后好一会儿,他才回神。
不是,所以傅云深今晚非要来他这儿一趟,是为了解开他多年的心结,为了让他释怀,两人能正常当个朋友?
他必须找个人好好开解一番,否则他过不去。这傅云深,他真的是个——渣男!
林凯文在自己的房间里。
他房间刚刚进来了一位客人。客人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手机亮起,“语音通话吧,他这会儿估计想找你说话。”
林凯文和陆昭西接通语音,他点击外放,手机里就传来陆昭西滔滔不绝的抱怨跟吐槽,说了整整十五分钟。
林凯文抬眼看对面的人,看清他用手机打出来的一行字后,稍顿,问陆昭西:“那你需要我再假扮你男朋友刺激他吗?”
陆昭西略微安心,问他:“你觉得我直接答应他和好怎么样?他都主动要求了,我答应的话,也不算很丢人吧?”
林凯文:“不丢人,我认为他应该是真心想跟你和好的。但你刚才已经拒绝了,要怎么样才能不会尴尬地再答应?”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陆昭西苦恼道,“他肯定是不会再说一次。要不这次我说?”
林凯文刚想说好,看见对面的人摇头。他打出了一行字,林凯文便道:“我建议你等一等,或许,他会想出别的办法来追你。”
陆昭西不太敢相信,“他真的会追我?”
林凯文坚定道:“以我多年看小说的经验,会的。你们这个关系,现在就属于标准的追妻火葬场。”
陆昭西:“还是别火葬场了,不吉利。算了,打扰你睡觉了吧,快休息,晚安。”他挂断了通话。
林凯文问对面的人:“傅总,还有什么吩咐吗?”
01
人与人之间有八百种重逢的方式,但绝不应该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最不想见到的人。陆昭西余光就认出了前面那个背影绝对是几年未见的傅云深,但他装作没看见,低头看自己盘子里的手扒饭。
他的钱包刚被偷了。
人在他国,遇到同胞,同胞还是老熟人,借点钱肯定还是行得通的。如果他遇见的是其他任何一个人,他都能去开这个口。
可他遇见的是傅云深。
傅云深身边,还站着一个青年,看那手持风扇殷勤照顾的架势,八成是新男友。
傅云深这几年,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新男友。...
傅云深这几年,不知道换了多少个新男友。
想当初两人才谈了半年,傅云深就把他给甩了。陆昭西还是第一次被甩,他跟乔瑜分手的时候,乔瑜只是说:“跟你交往久了,就好像没感觉了,我们好像兄弟,或者说是闺蜜。陆昭西,你是不是不喜欢女人啊?”
陆昭西跟她是和平分手,分手后,交了个男朋友傅云深。
他跟傅云深认识的第三天,就达成了跟乔瑜交往三个月都没有达成的成就:滚床单。
傅云深朝他勾勾手,他就同意了。
陆昭西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太年轻,又被傅云深的身材引诱,这人老狐狸一样的性格也的确很吸引人,他愿意被他教成一个小狐狸。
陆昭西找去他家,他都不出门。
之后更是绝情到断开了一切联系方式,陆昭西伤心一场,伤到差点生病烧坏脑子,爸妈看不下去,把他送到了国外。
五年后,陆昭西从国外回来,担心又遇到傅云深,就主动申请参加医院里的一个M国医疗援助活动,陪着援助医生叶时蓝来到M国。
谁知道,傅云深恰好在M国。
他们住的这个地方手机没信号,叶时蓝去一户人家中给小孩看病,他让林凯文跟过去帮忙,他自己出来买点吃的。
结果端了盘子需要付钱时,发现钱包被偷了。
很显然,刚才擦肩而过撞到他的人,趁机偷走了他的钱包。
陆昭西神色镇定,用流利的外语和老板说待会儿会有人送钱来,一边祈祷着叶时蓝的患者不要那么难治,林凯文能赶紧过来帮他付款。
可等了好一会儿,盘子里的饭被他扒得七七八八,也没看见半个人影。
傅云深偏偏回过头,看见了他。
四目对视,傅云深看起来没有丝毫震惊。
也是,他或许都认不出陆昭西。一段半年的恋爱,只花了三天就骗上床的傻瓜,没必要记在他的人生履历中。
陆昭西活了这么些年,其实也只吃过这一次亏。
无所谓,那他也忘了吧。
他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仿佛也并不认识傅云深。
傅云深却朝他走过来,问他:“怎么了?”语气自然得仿佛两人是结伴而来。
陆昭西不想理他,若是五年前他突然遇见傅云深,一定要质问他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能说分手就分手,分手也不给个理由,分手后连人都找不到,简直就是混蛋渣男。可如今五年过去,陆昭西见都不想再看见他。
他当真没有理会,转过身。他没办法直接走人,钱还没付。
傅云深似乎看出了他的窘态,语气颇为愉悦地道:“我可以帮你付。”他说着就要去掏钱包,结果之前那个小偷故技重施,又撞上了傅云深,摸走他的钱包就跑。
傅云深反应极快,追了上去。陆昭西瞧他上蹿下跳的矫健身姿,被拉着回到过去。
陆昭西和傅云深认识,是他在追赶一个小偷。小偷偷走的是他的手机,他追着小偷上了大桥,撞到骑单车的傅云深。他急匆匆把傅云深扶起来,又往前跑,结果小偷心一横,把他的手机丢到了桥下面。
陆昭西当时那个气,恨不得按住小偷暴打一顿。可他的家庭教育里,不允许使用暴力,他只能对着小偷怒气冲冲,拳头紧握,却没有下手。
傅云深过来,帮他揍了一拳。
小偷被掀翻在地,捂着脸说:“我报警了啊。”
“你报啊。”傅云深丝毫不惧,“你要不看看你的身份,你去报警,都省得警察亲自去抓你。”
小偷最终没敢报警,一溜烟地跑了。
陆昭西道:“你怎么把他给放了?他偷东西,就应该送去警察局。”
傅云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你手机,捡不回来了吧?”
陆昭西趴到桥栏杆上往下看,下面是滔滔大河,这当然是捡不回来了。傅云深:“身上有现金吗?能回家找父母要钱再买个手机吗?”
“没有。”如今谁会在身上带现金?但回家的话,倒是可以拿了银行卡去买新手机。只不过家有点远,爸妈也不在家,没有人给他付车费。
他嘴很甜地道:“哥哥,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块钱打车?”
“哥哥?”傅云深很不满意道,“我看起来年纪很大吗?”
“弟弟。”陆昭西飞快改口,“借我一百块钱行吗?我回家拿了银行卡取钱就还给你,很快的,麻烦你了,感恩!”他诚恳地鞠躬。
傅云深打量他一会儿,一脸正义地道:“算了,我就好人做到底,把你送回去吧。”
“感恩!你真是个大好人。”陆昭西顿时高兴,没了手机毕竟事事都不方便,万一打车途中再遇到点什么意外,说不定又寸步难行。好心的弟弟愿意送他回家,等他取了钱后一定要请弟弟吃饭。
陆昭西满心欢喜地等着弟弟叫车,结果傅云深把他的单车骑过来,喊道:“上车。”
陆昭西,23岁,坐上了男人的单车。这单车还没有后座,他只能坐在前面的横杠上。他觉得有些尴尬,委婉表示:“我家挺远的,骑过去会很累。”
“没关系,我体力很好。”
“还是打个车吧。”
“打车要钱的啊,我骑车免费。”
“我给钱。”
“你没有钱。”
“你先垫付,我取了钱给你。”
陆昭西最后还是坐在了单车横杠上,他知道傅云深的钱肯定不可能只有那9.14元,但很显然,傅云深不愿意给陌生人垫付。也能理解,万一他是个骗子呢?傅云深能用单车把他送回家,已经算是义举。
总归是比他走回家强,况且花力气踩的人还不是他。
到家以后,傅云深有些喘息,他蹬了一个多小时,还带着这么沉一个大男人,肯定会疲累。陆昭西连忙招呼他进门,给他拿饮料,开空调,让他歇一会儿。
傅云深打量他家里,“你家挺富裕啊。”
陆昭西也没谦虚,“还行吧,我家庭条件还不错,所以你之前要是相信我,我肯定不会骗你钱的,也省得你这么辛苦。”
傅云深还真觉得有点累,主要是出汗太多,不太舒服,他随口问:“可以在你家冲个凉吗?”
陆昭西想都没想地回答:“可以啊。”
事情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变味的。傅云深后来说,他当时真的只是想冲个凉,就随便冲一冲,用淋浴头的那种。
可陆昭西享受惯了,他浴室里是一个透明的大浴缸,招呼傅云深进去洗个澡。他见傅云深愣住,以为他没见过这种浴缸,还兴致勃勃地给他介绍起功能,并且教他使用。
傅云深说,他是被迫使用浴缸。他在浴缸里泡着,可能是太舒服,他就小憩了一会儿。结果陆昭西见他半天不出来,敲门也不应声,以为他出了什么意外,进去一看,他差点被淹死,就连忙过去救他。
傅云深说,他根本不需要救,是陆昭西自己看他身材好,没忍住上手摸他。
总之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开始的后来扯不清楚,反正当天晚上,傅云深得知他一个人住,就没走。两人一起吃了晚饭,互道晚安,第二天又一起去玩。第三天的晚上,陆昭西依旧把他送去客房,傅云深却朝他勾了勾手。
他们就在客房里发生了第一次。
那一次什么都没准备,疼得陆昭西喊了一晚上的“哥哥”。
傅云深还是比他大一点的,当时24岁。
半年后,就在陆昭西也要满24岁的时候,他被傅云深甩了。他至今都不知道自己被甩的缘由,他们头一天还好好的,傅云深说给他准备了生日礼物。
“我们分手吧。”
傅云深带他回家过一趟,是他哥哥招待的,他哥哥还说:“安星集团陆总的儿子,那爷爷肯定会满意的,你妈妈也会同意你们结婚。”
陆昭西当时还恍惚了一刻:他跟傅云深,以后会结婚吗?
可他第二次去傅云深家,就没有人给他开门。他在门口一直等到晚上,等到夜深天寒,手脚冻得发麻,也没有人出来。
这场短暂的恋爱,以陆昭西高烧了一夜告终。
“原来你的钱包也是他偷的。”傅云深拿着钱包跑回来,“给你。”
陆昭西伸手,他却又把钱包拿回去,一脸惊讶道:“原来你会接啊,我还以为你打算一直不理我。”
陆昭西扯出一个干笑,“你好,谢谢你帮我把钱包拿回来,感恩。”他鞠了一躬,起身时已褪了眼中湿润,成熟大方地问,“需要我做点什么感谢您吗?”
“当然需要了。”傅云深毫不客气地道,“我今晚没地方住,让我借宿一晚吧。”
他身边的青年跑了过来,疑惑道:“老板,我们今晚不是订了房间吗?”
傅云深神色不变,“那是给你订的,我没有地方住。”
“老板,我们订了三个房间的,你、我、朱旧,都有。”陈乐滔滔不绝,“不过老板,你如果想跟这个漂亮的男人搭讪,我也可以装作你是真的没有房间住。”
傅云深朝他微笑道:“所以你可以识相地走了吗?”
陈乐点头说走,走前还朝陆昭西挥手,“我们老板是单身。”
陆昭西朝他客套地笑笑,等他走后,立马板起一张脸,从傅云深手上抢过自己的钱包,付了饭钱,然后转身就走。
傅云深跟在他身后,“你走慢点,小心别摔了。”
陆昭西越走越快,走到前边,终于看到了林凯文,他仿佛看到救星一样跑过去,用力抱住林凯文,口中喊:“你怎么才来?真的急死我了。”
林凯文稍愣,看向他身后的男人。
傅云深也停下来看他。
陆昭西转身介绍:“这位是我男朋友,林凯文。我晚上跟他睡在一起,所以麻烦你,不要再跟着我了。”
林凯文欲言又止,陆昭西瞪了他一眼,他最终还是闭嘴,打算承认自己的确是院长的男朋友。
却听傅云深道:“没关系啊,我们三个人一起。”
陆昭西终于怒道:“你是不是有病啊,傅云深?”
傅云深:“我没病。我只是知道,他是你的特助而已。对吧,林特助?”
林特助审时度势,对陆昭西道:“我去帮叶时蓝买饭。”迅速离开现场。
留下陆昭西和傅云深大眼瞪小眼。
陆昭西很不服气,“他的确是我特助,我想让他成为我男朋友,不行吗?”
“行。”傅云深点头,“但我今晚真的没地方住,我帮你找回了钱包,你收留我一晚,是应该的。”
陆昭西说不过他,只能收留他一晚。
夜晚,叶时蓝忙完回来,看见傅云深一愣,然后凑近了些仔细打量几眼,指着他问陆昭西:“他是不是你手机里那个——”
陆昭西飞快地捂住她的嘴。
一个夷石的拉郎
我要给夷石完整的一生
方小宝死死的抓住手里那张化验单。
他怀孕了,已经两个月了。
孩子是李莲花的,这点毋庸置疑。
可惜,没有如果。
他刚才在转弯的时候听到了李莲花说话的声音。
当时他只觉得奇怪,这个科室是妇产科,李莲花怎么会来这里呢?
可当他扭过头去看的时候,却无比的肯定,那个背影就是李莲花。
不过,他不肯相信。
李莲花的旁边居然跟着乔婉娩,两人在检查室门口排队。
所以,他找了个地方藏着。
“方小宝,我在忙,这里有点吵,如果没什......
“方小宝,我在忙,这里有点吵,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我等会再打给你好吗?”
李莲花的语气很自然,根本挑不出错处。
方小宝看着李莲花顺手接过乔婉娩手中的检查单,突然有些觉得没意思了。
就算是他告诉李莲花有了这个孩子又有什么用呢?
李莲花肯定不会高兴,只会更加厌恶。
“没事,我不小心按错了。”
还能说什么呢?
说我有了你的孩子,你能因为这个孩子不喜欢乔婉娩,而喜欢我吗?
想得美!
乔婉娩的肚子看起来比自己的要大一些,月份肯定比自己大。
按照不被爱的才是小三的理论,那他才是插足李莲花和乔婉娩之间的第三者。
在乔婉娩看来,是他的出现,打破了她和李莲花的生活。
方小宝望着窗外的阳光,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看不起那些为了要名分不得手段的人,可冥冥之中,他居然变成了这样的人。
真是恶心!
方小宝逃一样的离开了医院。
只要不看到乔婉娩,他心里就没那么愧疚。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从心底瞧不起自己。
即便是恶心自己到这种地步,他居然还想留下这个孩子。
他太爱李莲花了。
爱的简直有些病态。
如果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趁着乔婉娩出国留学的空挡去追李莲花。
是他不要脸,把李莲花灌醉,趁机爬了床。
他以为他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才能逼李莲花对他负责。
结果,根本没有。
李莲花很坦荡的说,会对他负责,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不过,用不正当手段得来的幸福终究是海市蜃楼,总会化为乌有。
这一天终于来了。
是时候把李莲花还给乔婉娩了。
方小宝掏出手机,给李莲花发去了消息。
“我们分手吧,我不爱你了。”
“我最近找了个年轻帅气又合拍的,你太无趣了,我才不会爱你。”
方小宝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手机屏幕上。
发完这些消息后,方小宝直接瘫坐在地上。
妙妙表示~攻略神马的,soeasy啦~
我在努力补进度啦!!!!他们真的太可爱啦!(///▽///)
禁商用禁二传二改
*慕声黑化追妻,被攻略成功的小狗在老婆死了三年又回来后,直接暴走发疯!
*追妻,反虐,一发完he。
她最初只想赶紧跑完剧情然后回家的。
直到今天系统的提示——
【宿主,检测到角色慕声对你的好感值已到达百分之九十九,恭喜你即将完成任务返回原世界。】
凌妙妙有些惊讶和不舍:“原来好感值已经九十九了吗?那,那我走之后,慕声还有慕姐姐怎么办?原来的林虞会回来吗?”
系统:【原本的林虞不会回来,系统将会在这个世界抹杀你,而你死亡后才会将你的灵魂传送至原世界。】......
系统:【原本的林虞不会回来,系统将会在这个世界抹杀你,而你死亡后才会将你的灵魂传送至原世界。】
凌妙妙听到这个回答后心都凉了半截,她不想就这么离开,也舍不得子期还有大家,可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
离开京城后,凌妙妙和慕声他们一起打完了所有副本,跑完了所有剧情,在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慕瑶和柳佛衣成婚了。
凌妙妙笑了,她拿起兔子苹果,看着慕声期待的望着她,却怎么都舍不得吃:“子期,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慕声期待的目光消失了,蹙起眉宇:“妙妙,你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你明明好好的。”
凌妙妙眼里不舍又无奈:“子期你先听我说,若有一天我真的不在了,你千万别执着,可以去找一个更好的女孩子。”
她怎么不懂慕声,就是因为太了解了,怕她离开之后,慕声会不相信,会执着成执念,困住他一生,与其如此,不如劝他。
慕声眼底黯然:“凌妙妙,你什么意思?我们马上就成婚了,这个时候你却让我去找其他人,你把我当什么?”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后悔了?”
凌妙妙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兔子苹果也被慕声抢走了,他将兔子苹果气的扔了,只留下一句:“这兔子我以后不会切了。”
看着慕声远走的背影,凌妙妙知道,但凡她现在去解释一二,慕声就会原谅她,可她已经不知该怎么说了。
好感值已经到百分百了。
她马上就会离开这里了。
夕阳西下,天边暗了慕声也没有回来,往日慕声都与她在一处厢房的,凌妙妙叹了叹,看来已经无法好好告别了。
蓦然,一只大妖出现在凌妙妙眼前:“原来你就是凌妙妙,他的挚爱,可惜,他杀了我的挚爱,我打不过他,只能找你报仇了。”
临死前的最后时刻,凌妙妙模糊间看见了迟迟赶来,表情犹如裂开的慕声,他为她输送法力,又着急忙慌的带着她四处找大夫。
“妙妙,妙妙对不起,我不该跟你置气的,都怪我,都怨我,我不该走的,你醒来好不好,你醒来看我一眼好不好……”
后续解锁
凌妙妙回到原世界三年后又回到书中世界,却发现慕声的黑化值已经百分百了,变成大妖发疯暴走,要全世界陪葬。
且看慕声病娇追妻!包值!
花方二人的一点小日常除了品茶对弈,闲下来时二人还会在被少爷改良加宽后的二楼里小憩,李哥看话本,旁边的少爷呼呼睡觉,两人一起耕种蔬果,结实邻里,小朋友总是招些年纪大的嬢嬢喜欢,偶尔出去一趟还能顺回好多东西,李哥不必说了,年轻的姑娘都挺爱慕的,就是知道李神医家里有个“善妒”的小朋友后都转为调侃了。莲花楼会选择在一个地方待个半年,但总会回到天机堂,毕竟是家嘛。琐碎,悠闲,偶尔帮百川院接一些他们干不了的重案。小朋友总是热闹的,即使这样过去了很多年,李莲花也把人照顾得保留很多少年的习性,只是确实也被岁月沉淀下来,眉宇间有被他裁下的风情,偶尔也是吵闹的,看看,现在又嚷嚷要和他比手掌大小,小少爷让他把手掌贴......
今晚自己弄给我看。
这医学生果然不一样,卖的书一个比一个刺激!
追妻火葬场,不喜勿入
纯粹是看前期的护姐狂魔慕声有点不爽
凌妙妙一直知道,慕声这个病娇黑莲花,唯一在乎的人只有他的阿姐慕瑶。
所以当她听到系统给她的攻略任务时,才会那么气急败坏。林虞一个小女配,还是在这么无脑的主线剧情下,要怎么拉高慕声的好感度啊?!
但在和慕声的相处中,她却也日益发现这个家伙其实也算良善,或者说,是为了达成目标而格外纯粹。
比如说,之前为了保护他唯一在乎的阿姐,慕声几乎什么都做得出来,因为发现中途出现的林虞可能想害阿姐,慕声就不遗余力地杀了她一次又一次。
可是金蟾冲破库房时,也是慕声主动站...
可是金蟾冲破库房时,也是慕声主动站出来给林虞的父亲作证,回怼了赵太妃的密使。
凌妙妙也没有想到,她从逆转之境出来后体力不支陷入昏睡,再睁开眼时,那个总是一副冷冰冰样子的黑莲花慕声,居然一直守在她的床边。
“醒了?”见她睁开眼,慕声关切地问了一句,又似乎是觉得不妥,沉下脸色来解释,“你昏睡时是我阿姐一直在照料,现在她去休息了。放心,你的伤已无大碍,……”
凌妙妙忽然想起慕声之前被那妖攻击,现下还不知道身体怎么样,连忙坐起来,不管不顾地直接扯开了慕声的衣襟:“你……”
慕声整个人都僵了僵,随即脸色更是阴沉,按住了她的手:“你做什么?放开。”
凌妙妙根本就没在意,只注意到慕声身上并没有什么伤痕,惊喜道:“你的伤好了?”
慕声不自然地别开脸,扯紧了自己的衣服。
凌妙妙难得见慕声这个表情,心里暗暗想,这家伙害羞起来还挺可爱的。再仔细一想,他害羞了脸红了,岂不是说明好感度又上升了?
那时她沉浸在慕声的好感度8.5%的喜悦里,想着至少数值不是负数了,离成功又近了很多。
那晚,她下意识把下巴放在慕声伸出的掌心,朝慕声眨巴眨巴眼,成功让慕声大脑宕机。
慕声望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眼前这个女孩在危急关头表现出的善良、单纯,似乎不是假的,就算得知他是个异类,也并没有表现出一点排斥。
但不忍的情绪也只有一瞬间,慕声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很快只剩决绝。
他缓缓将凌妙妙拉近,不轻不重地抱了她一下。
这一抱,似乎是将所有的复杂情感都凝聚在了这短暂的瞬间,然后又迅速消散在空气里。他当然知道接下来做的事会被凌妙妙恨上,可为了阿姐,他似乎没有选择。
凌妙妙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有些懵,身体都措手不及地僵硬了,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可她刚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动弹了。一股莫名的力量束缚着她的身体,自己的意志完全不起作用。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少女哪曾经历过这些,顿时慌了阵脚,惊恐地看向慕声。
“对不起。”慕声说得很轻,声音艰涩。
凌妙妙怔愣着看向慕声,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其实有更多她不知道的可怕一面。
“你见过我妖化的样子,也是第一个知道真相还不害怕我的人。”慕声声音里带着点愧疚,“但我阿姐不会接受我是个妖的,而你恰好知道我的秘密,我始终无法放心。”
凌妙妙的表情逐渐变成了不可置信,尽管不知道那些术法,但她也隐约猜到了发生什么事情。
慕声放开她,刚才放在她后背上的手拿开后,显露出一道贴在那里的符纸。
慕声的手指轻轻抚过符纸的边缘,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不用害怕,这只是控身符,不会伤害你。”
凌妙妙的心跳如鼓,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慕声,试图从他的表情中寻找一丝欺骗的痕迹。
但慕声闭了闭眼,脸上只有冷血绝情,没有一丝动摇。
“若将来有什么,你恨我一个人就好。”慕声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阿姐从前捉妖时受了重伤,这些年虽性命无忧,却一直留有后遗症,久治不愈。近来我得知,需要至纯至善之人的心头血作为药引,才能彻底痊愈。”
凌妙妙猛然意识到什么,但仍不死心地发问:“那些妖要你的血是想增进法力,可我又不是妖,要我的血做什么?”
“你不是妖,但你的灵魂纯净,是最合适的人选。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凌妙妙彻底愣住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悲凉。在这个世界里,心头血是关乎性命的至宝,夺去之后即便不死也要大伤元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虽是有目的,可对慕声也算是真诚,却竟然会走到这一步。她想要反抗,想要逃离,但身体却像被钉在原地一样,动弹不得。
她抑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所以,你就看中了我的心头血?”
是啊,多好的妙计,既能最大限度控制她这个知晓秘密的人,又能取得心头血去救他最在意的阿姐。凌妙妙简直都要为他拍手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