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是广大读者所熟悉所喜爱的作家。他的作品不是满汉全席中的大菜,而是植根于吴文化的精致的苏州风味菜,它们历久弥新,魅力永存。陆文夫的为人正如其文,既具有平常心、平常情,又具有高雅的生活情趣和审美追求。我们请来在北京和苏州的了解陆文夫的几位朋友,一起聊聊陆文夫,从他的烟、茶、酒聊到他的家庭,从他的美食聊到他的作品,想来,这对加深了解陆文夫及其作品是有所帮助的。
文夫与茶
李国文
烟,酒,茶,人生三趣,文夫全有了。
那一年,到宜兴,时值新茶上市,我们便到茶场去品茗。
时正仲春,茶事已进入盛期,车载着我们,穿过散布在坡间谷地的茶园,只见一片郁郁葱葱,不免有些遗憾,想喝上好的新茶,应该说是来晚了一点儿。
虽然茶场例行的规矩,要沏出新茶招待,但因为当地友人关照过的缘故,对我们破了例,那一盏凝碧,说是该场最上品的茶,饮来果然不错。
于是想起唐代卢仝的诗:“天子欲饮阳羡茶,百花不敢先开花。”看来,言之有理。古阳羡,即今宜兴。此地的茶,自古以来享有盛名。在座的其他同行,喝了也就喝了,说猪八戒吃人参果,全不知滋味,未免糟蹋诸公。但值不值得花费如许价钱,来买这种据称是上品的茶,却不大有把握。值否了不值?几个人都把眼睛瞅着文夫,看他如何说?如何办?
因为,他家住苏州,近一点的,有太湖的碧螺春;远一点的,有西湖的龙井。应该说不会舍近求远,但他呷了几口阳羡茶以后,当时就放下钱,要了三斤新茶。或者还可能多一些,事隔多年,我记不得了,要不然不会留下这个印象。反正,他买了很多,令人侧目。因为茶叶不耐储存,当年是宝,隔年为草。文夫认定可以,于是,别人也就或多或少地买了起来,
从那次阳羡沽茶,我晓得他与我同道,好茶。
然后,转而到一家紫砂厂买茶壶,这是到宜兴的人不可缺少的一项节目。但壶之高下,有天壤之别,好者,爱不释手,但价码烫手;孬者,粗俗不堪,白给也不要。挑来挑去,各人也就选了一两件差强人意、在造型上说得过去的小手壶,留作纪念。文夫却拎了一具粗拙可爱,古朴敦实的大紫砂壶,就是村旁地头,豆棚瓜架常见的农家用物,而怡然自得。
有人喝茶,十分注重茶外的情调,所谓功夫在诗外是也。我属于现实主义者,容易直奔主题,只是看重茶的色香味,兼及水,兼及器皿,其他繁文缛节,雅则雅矣,但我本不雅,何必装雅,所以,就一概略去。因此,日本人来表演茶道,我敬佩,从不热衷。
看文夫这只茶壶,我也很欣欣然,至少在饮茶的方式上,我晓得他与我观念趋同。
那年在宜兴,我记得,他抽烟,吃酒,饮茶,都来得的。近两年,他到北京,我发现,他烟压根儿不抽了,酒喝得很少了,只有饮茶如故。
我问他:如何?
他答曰:不行!
一个人,该有的,都曾经有过,当然是幸福;或者,有过,后来又放弃了,那也没有什么;或者,压根儿就付之阙如,又怎么样呢?那也未必不是幸福。不仅仅是烟酒茶,一切一切的物质,和一切一切能起到物质作用的精神,都可以算在内。有或没有,得或不得,想开了,求一个自然,然后得大自在,最好。
无妨说,自然而然而自在,这就是我认识的陆文夫。
他原来,烟曾经抽得凶,甚至电脑照打,酒曾经吃得凶,而且醉态可掬。不过,现在,烟和酒,从他个人的生活场景中,渐渐淡出。守自己的方针,写自己的东西,一台电脑一杯茶,听门前流水,看窗外浮云。诚如王蒙所言,写是一种快乐,不写也是一种快乐,自在而自由,何乐不为?
到了我们这样年纪的一群人,只剩下茶,是最后一个知己。
好多人终于把烟戒了,把酒戒了,从来没听说谁戒茶的。看来,能够全程陪同到底的乐趣,数来数去,唯有茶。茶之能成最后的朋友,是由于它不近不远,不浓不淡,不即不离,不亲不疏。如果人之于人,也是这样的话,那友情说不定倒更长久些。君子之交淡若水,所以说,茶者,君子也。文夫,就总保持着这种淡淡的君子风度。
试想一想茶,你对它无动于衷的时候,如此;你对它情有独钟的时候仍如此。色,淡淡的;香,浅浅的;味,涩涩的;不特别亲热,也不格外疏远,感情从不会太过强烈,但余韵却可能延续很长很长。如果懂得了茶的性格,也就了解了文夫一半。
我是这样看的。
记得有一年到苏州,文夫照例陪我去看那些他认为值得我看的地方。我这个人是属于那种点到为止的游客,没有什么太振作的趣味,实在使东道主很败兴的。但我却愿意在走累了的时候,找一个喝茶的地方,坐下来,这才是极惬意的赏心乐事。与其被导游领着,像一群傻羊鱼贯而入,像一群呆鸟静听讲解,像一群托儿所娃娃得到大满足后雀跃而去,这样游法,任凭是瑶琳仙境,也索然无味。我记不得那是苏州的一处什么名胜,他见我懒得拾级而上,便提议在山脚下找个地方喝茶。
找来找去,只有很普通的一个茶摊,坐在摇晃的板凳上,端着大碗,喝着粗茶,也算是小憩一番。但这绝不是喝茶的环境,这边是大排档的锅碗瓢盆,小商贩的放肆叫卖。那边是过往行人的拥挤堵塞,手扶拖拉机的招摇过市,往山上走的善男信女,无不香烛纸马,一脸虔诚;下山来的时髦青年,悉皆勾肩搭背,燕燕莺莺。说实在的,这一切均令我头大,但我很佩服文夫那份平常心,坦然,泰然,怡然地面对这一派市声与尘嚣。
茶这个东西,使人清心,沉静,安详,通悟。如果细细品味这八个字似乎可以把握一点文夫的性格。
所以,我以为,饮茶时的文夫,更像江南秀士一些。
陆文夫二三事
范小青
记得在十多年前,大概是1984年或者1985年,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正在酝酿之中,出版社希望我请一位名家写序,大概我的作品轻,搬一位名家压阵,当可增加许多分量。这要求也正合我意,当然立即想到陆文夫老师,便兴致十足地带着书稿到陆老师门上,规规矩矩称老师,请老师写序。哪知陆老师一口回绝,说,我从来不给人写序,见我尴尬,亦毫不心软,毫不动摇,并补充道,我不喜欢这一套,年轻人请名家写序,没有好处。
已经不记得当初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陆老师家的,现在回想起来,感觉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记得陆老师当年是否说过要靠自己的努力之类的话来鼓励过我,也许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陆老师的用意。直到今天,我回过头来想一想,才发现很可能那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重要起点,陆老师在一个关键时刻,用他独特的方法,帮助了我。
许多年来,陆老师用他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想法影响着我们,指点着我们。我想,当陆老师看到我在这里用了“指点”两个字,肯定会马上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否定说,我从来不指点人。是的,陆老师的指点,亦是十分特殊,你从来看不见他伸出手来,指指点点,只是看见他端着酒杯,但是你在不知不觉中,就得到了他的指点。这是什么呢,这是一种高境界的武功。从前大家常说一句话,悟性就在你的脚下,陆老师指点了你,但他同时必须告诉你,这是你自己的悟性,近朱者赤,近水楼台先得月,因此我就忍不住骄傲地以为自己也有了些不算低的武功。
我和陆老师到底算不算靠得比较近呢,这恐怕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还得看看陆老师的态度呢,就像许多年来,我一直自称是陆老师的学生,但是陆老师则始终声称自己没有学生。两个人像玩文字游戏,绕来绕去,看起来都蛮固执,一个想,不管你认不认,反正我是;一个想,不管你是不是,反正我没有学生。就这么过来了许多年,但谁也不能否认我从陆老师身上学到许许多多,文学的和文学以外的东西。所以,关于近不近,更主要的是一种心理距离,另一位女作家吕锦花曾写过《远看陆文夫》,觉得不大敢走近了看,只能远远地看,那亦是一种有距离美的美好感觉。但是我看陆老师的时候,从来不远远地看,因为我深知陆老师的为人,可敬可亲可近。
陆老师为人的丰厚内涵,恐怕不是我这样的人能评价,能写好的,但有八个字,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世事练达,刚正不阿。
饱经人间沧桑的陆老师,恐怕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看不透看不明白的,他完全可以冷眼看世界,事不关已。但是陆老师不冷,他的一颗正直的心,永远永远是滚烫的,对于歪门邪道,歪风邪气,他会毫不客气当场指出,甚至严厉批评。据我所知,被陆老师批评后真正生了气的人并不多,因为凡是心理健康、头脑清醒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决不会因为陆老师的批评而心存芥蒂,至于那些本来就心理不正常心胸狭窄的人,陆老师从来不怕得罪他们,为人正直,一身浩然正气。
近一年多来,我常常有机会和陆老师一起上南京开会。在去的路上,常常要停下来吃一顿中饭,这时候,亦是陆老师喝酒兴致最好的时候。记得有一回,回苏州的路上,陆老师把在南京喝剩的半瓶五粮液随身带着,在路边小店,让我陪着一起喝。因为酒不算太多,倒酒的时候,我看得出他有点舍不得了,怕我多喝了他的酒,其实我犯胃病,根本就不能喝,所以给我倒的一杯酒,半天也没有动。每次他举一举杯子,我也举一举杯子,但是他的酒越喝越少,我的酒却一直是那么多。我开始还怕他不高兴,怪我不陪他喝,后来发现,他不仅根本没有怪我,反而还暗自高兴呢。当我起身出去了一下,再回来,就发现我杯中的酒一下子少了一大半,我笑了一下,陆老师也笑了一下。
文夫的平常心与平常事
何镇邦
陆文夫在中篇小说《美食家》中塑造了一个美食而成家的艺术典型朱自冶的形象,其中蕴含的东西当然很多。小说中由于把作为吴文化重要组成部分的美食写得美轮美奂,因而产生陆文夫始料不及的社会影响和审美效应。其中最直接的效应是陆文夫获得了“美食家”的雅号。据我了解,陆文夫是位只会吃不会做的美食家,也就是说只是一位美食鉴赏批评家,而不是一位会制作又会鉴赏的全方位美食家。其实,陆文夫这个“美食家”是吃出来的。苏州不仅有美丽典雅的园林,更有色香味俱全的美食。50年代初,陆文夫刚步上文坛,同苏州的一些老作家程小青先生等在一起,每逢聚会必聚餐,当然,那时的聚餐是要自己掏钱的。据陆文夫回忆说,那时每人只掏一元钱,就可以吃得很好,且每一次换一个地方,于是几乎把苏州的餐馆吃遍了。他在《美食家》中写的那些菜大概就是50年代初随着程小青先生在苏州各家菜馆里吃过的,至于最后一道汤不放盐的事也是那时积累的经验。因为稍后50年代末的大饥饿,60年代后期下放苏北农村,是不可能产生有关美食经验的积累的。
1986年五六月间,我先在上海参加母校复旦大学的校庆活动,然后又去了苏州,为的是到苏州大学讲点课混顿饭吃,同时也想到陆文夫处把编就的《艺海人潜记》送给他过目。于是,老陆请我在家里小酌。那时他还住在美家巷的旧房里,他吩咐小女儿锦锦准备的饭,我记得主要有一小盘刚出锅的叉烧肉,还有几瓶啤酒。但这也是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顿饭。叉烧肉的水平相当高,一口气吃了三斤多,以至于锦锦笑着说要收我的伙食费,更主要的是边吃边聊各种美食,来了胃口,使我们吃得来了精神。
当然,说到美食,不仅有吃的,还有喝的,那就是酒和茶。陆文夫喝酒与茶,也是行家里手,须臾不可离的,而且茶与酒里,似有着更丰富的文化含量。
陆文夫喝的酒比较杂,白酒、黄酒、啤酒均喝,但以黄酒为主。他喝的是慢酒,总是慢慢地喝,三两知己,边喝边聊,一顿酒要喝上好几个小时。据说70年代高晓声从常州到苏州来,在陆家与文夫一起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结果是陆家的管夫人当头棒喝一声:“再这么喝下去,要喝死人的!”于是老哥儿俩才打住。此事后来我问过管大姐,她说确有此事,还蛮有信心地说:“我就是要管他们,谁让我姓管呢?”老陆在家或在外喝酒,怕的大概就是他夫人管大姐管他,其他大概在所不怕。80年代中期,几次在苏州喝酒,都目睹过他被管的狼狈相。有一次大概是在吴县招待所喝完酒后,其实并未过量,脑子还清醒,陆文夫要求开个房间洗澡再回家,我问他此举为何,他说洗了澡可以把酒味洗去,免得老管再管他。他又说前一天晚上喝了个半醉,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乘酒劲踢了门,被管夫人着实“管教”了一番。于是吸取教训,洗去酒味回去求太平。可见陆兄也是有一怕的。前些年,老陆患肺气肿,身体欠佳,据说烟酒都戒了,但最近又听说他身体好起来,又恢复了饮酒。看来,连喝酒也是几起几落的。
说起喝茶,老陆更是讲究,而我也是茶仙一个,因此更是引为同道。老陆喝茶大致以上等碧螺春及其他上好绿茶为主,不像我喝的那么杂。我之爱上碧螺春,即是他引导培养之故。1984年初冬,由闽返京路过苏州,他陪我游澄师园,游后上了茶楼,要到两杯绿澄澄芳香四溢的碧螺春,一喝果然沁人心脾,解人疲劳。茶楼的服务小姐称他为“锦锦他爸爸”,特别关照。茶好,水也续得勤。锦锦是文夫的二女儿陆锦,当时在园林部门搞旅游,因此公园里的人认得锦锦,并不认识名作家陆文夫,在那里,女儿的名气比他还大。喜欢上碧螺春之后,开始还托老陆买过,后来知道他是转托范小青的父亲老范买的,就干脆托老范或小青买了。
近年来,老陆除了编《苏州杂志》和写小说外,还开了一家以展示吴地饮食文化展示姑苏美食为宗旨的餐馆,把它当成另一种苏州杂志来办。当然他年纪大了,只好由女儿锦锦出任经理,他只当后台老板。这家餐馆使这位名扬海内外的美食家更是有用武之地,但好几年没有机会去苏州,至今还未能品尝陆家餐馆的美味,实在有点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