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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25
《现代恶魔的形象》
我读初二的时候立下宏愿，这辈子要做成三件事：出一本书、嫖一次娼、坐一次牢。前两个人生目标早早就实现了。2019年6月13号，我被开鲁县公安局以殴打他人为由行政拘留七天，20号放出。至此，人生得到了大圆满！
为什么打人，很复杂，后面会详细说。为了便于理解，我打个比方大概就是这样：
1、张三欠我钱；
2、还不上，约好以他的房子租给我20年抵债；
3、我拿到房子之后和李四合伙开了个豆腐坊，生意红火；
4、张三后悔了，要把房子要回去。我说行啊，你把钱还给我就行。还是以前的债务，一分钱不加；
5、张三没钱，雇了20多个人掐着脖子把我的伙计硬赶走了；
6、我的伙计报案，派出所跟我伙计说赶你走的时候暴力程度不够，不予立案；
7、我说那好吧，我就让暴力程度够一够。去把张三揍了一顿；
8、张三往地上一躺，公安就把我抓去拘留了
《叛徒》
我们说一个人徇私枉法，一个隐藏的前提是我们相信这个人“心里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比徇私枉法更可怕的是，开鲁县竟然没有人认为张三以暴力和胁迫为手段实现了一个权益的转移有什么不对。“人家是房东呀！”……从政府到县公安局到派出所，开鲁县如是说。我唇焦舌敝啊！说实话我喂鸡的时候和我的鸡聊天都没这么费劲。我拿租房子举例子，听不懂。我拿馒头举例子，“好比我手上有个馒头，张三说这馒头是他的……”，“老徐啊，让你说得有点饿了，要是有羊肉胡萝卜馅的包子就好了……”
进去之前，各路神仙纷纷托关系，想让我在里面得到比较好的照顾。我带了一个kindle，怕不给充电，又带了十本书，都是平常一看书名就头皮发麻的。然并卵，一个胖警察只许我从包里拿出三件T恤和三条内裤，然后掏出打火机，打算把我限量版Amateur&Fuckable短裤的系带烧断。旁边一个女警察说“烧着肚皮怎么办？”去隔壁找了把剪刀……
《世界末日的马》
然后是拍照。在派出所已经拍过照，还按了指纹，称了体重（79.4kg），验了血和尿。搞不懂为什么在拘留所还要拍照，也不敢问。拍照前，警察给我一张“拘留人员权利义务告知书”，让我签字按手印。我仔细地看了，我重要的权利有：
1、通信权，且不被检查；
2、探视权（我离开时专门去大门口看了探视权的规定。每月一次，仅限父母、子女、夫妻等直系亲属）；
3、充足的饮用水；
4、每天不少于两小时的户外放风；
我问：能抽烟吗？
答：不能！
问：为什么不让我把书带进来？你这里没说不许阅读。
答：没说那就是没有呗！我就没听说拘留所还让看书的！
《军人》
跟着胖警察走进一道铁门，楼梯下面胡乱堆了一堆铺盖和号服，胖警察让我拿一套。被子和褥子都是军绿色，号服是天蓝色，一股浓烈的汗渍和尿骚味儿，显然都是前辈们留下来的。抱着被褥，手拿着三条T恤和三条短裤，裤兜里装着1020块钱。这就是我全部家当。拘留所共五间，像学校一样的布局----一条东西走向的走廊，南侧五间拘留室一字排开，最里面的一号室是女监。与教室不同的是，拘留室的门是铁的，离地60cm高度有一个25x15cm矩形的洞，方便从外向里投送食物。胖警察一路走一路大声问，“五号几个人？”“12个”；“四号几个人？”“16个”；“三号几个人？”“11个”。胖警察打开三号监室，我走进去。铁门在我身后哐的一声关上了，声音非常大，吓得我一哆嗦。
房间15平米，三米面宽，五米进深。我走进的门是朝北的，紧贴着东墙。这扇门正对的南墙上也有一扇木门，通往放风的院子。但在我被拘留期间，这扇木门从没有被打开过。也就是说，根本就没有“每天两小时放风”这回事儿。北门的西侧是2x3.9米的大炕，11个威武雄壮的汉子密密麻麻盘腿坐在上面，齐刷刷地看着我。我不敢正视任何人，也不敢动，手里拿着被褥、三件T恤和三条内裤。我看见南墙正中间有一个洗手盆，那么，蹲坑一定在它的右边，也就是房间的西南角----在南墙与3.9米长的大炕之间，虽然我现在还看不见它。
《被囚凡注视的女孩》
“12个人睡3.9米的炕，人均宽度33cm。看来要侧着睡觉了”。正心算呢，炕上一个60岁左右的老爷子开腔了：“铺盖就放在地上吧”。我照做了，把T恤也放在铺盖上，手里拿着三条内裤，铺盖实在是太脏了……但是手里光拿着三条内裤似乎也不妥，这11个汉子万一误会了以为我在邀请他们捡肥皂乍办？眼睛扫了一圈炕上的人，心里盘算着跟我说话的老爷子是牢头狱霸的可能性有多大。
老爷子：为啥进来的？
我：打架！
老爷子：这个岁数还打架，行啊！
旁边一个年轻人插嘴：刘哥你不也是打架吗？我看你岁数比他还大呢
老爷子：抽烟吗？
我：不抽！
老爷子扭头对大家说：那太好了，还是咱六个分一包烟。
我：不是不让抽烟吗？
老爷子：打饭的每天卖咱一包，每人每天才分三根烟。
我：卖多少钱一包？
老爷子：100块钱，3包
我：那我也抽。
老爷子：你刚才咋说你不抽呢？
我：我以为你要让我抽你们的水烟……
房间里顿时欢乐起来。老爷子下炕走到我面前，打开手心，给了我一根红河和一个打火机，“天花板上有两个探头，你得蹲在北门口，脸冲外抽。省着点儿，每次抽半根”。我知道，我被这个团体接纳了。
《重生》
不到十分钟，我就知道了所有12个人都是第一次进拘留所，我也知道了所有人进来的原因：
1、加上我，三个打架的：老爷子姓刘，60岁，是个包工头，因为工程款问题把甲方打了；另一个28岁的年轻人，也姓刘，在养猪场工作，找了个离异不久的24岁的情人。情人哭诉前夫凉薄，不肯让她看孩子，离婚给的财产也太少。小刘酒后拽着情人直奔前夫家，把前夫胖揍一顿，野鸳鸯都判了十天。两个人一个在一号监，一个在三号监，隔着二号监室，每天扯着嗓子“宝贝儿吃饭了么、心肝儿我想你了”地乱叫；
2、一个在镇政府墙上刷标语辱骂政府的：彭哥，开了个修车铺。镇派出所警察把警车停在他铺子门口抓手续不全的车。彭哥生意完全做不成。给警察送烟就抽，请吃就去，但抽完吃完并不肯走。彭哥一气之下半夜拿油漆去镇政府墙上写了篇“狗逼政府”的作文，40多字吧。派出所给他的条件是“主动承认就拘3天，被我们查出来就拘15天”，彭哥承认了，拘15天；
3、两个欠钱不还的：一个姓柴，欠邻居2万多。嫌人家要债的时候说话难听，对他不够尊重，“我就不还他能把我怎么滴？！”被人家告到法院，15天；另一个是蒙古人，60多岁，叫嘎哒仓，大伙儿都叫他疙瘩汤。不知道欠多少，也是15天；
4、剩下6个，就都和交通有关了。有肇事逃逸被逮到判赔钱赔不起的（天天担心放出去后会不会转刑事）；有晚上喝了1斤6两白酒加5瓶啤酒，第二天早上出车没通过吹气的；还有一个赤峰的，完美地展示了东北人、内蒙人能把简单事情搞砸上的非凡天分。这二货是个大货车司机，先办了个假证，混了三年。总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啊，就花了1万多办了个真证。那你有真证了，假证是不是就该扔了？他不！他把假证和真证放在一起。警察一查，一慌，把假的给出去了。警察查出假的来，他又拿出真的说“警察叔叔对不起对不起，我拿错了”。结果，拘15天，罚5000，真证吊销。
《被鹦鹉袭击的农牧神》
六个因为机动车受罚的当中，最冤的是康老四。他是个60岁的农民，晚饭后骑着心爱的无牌铃木摩托车，从自己家去自己的地里看看自己的玉米长得怎么样了，刚出院子没多远就被逮着了。这他么，说什么好呢？如果我有辆没牌照的车，停在那里，这肯定不犯规；如果我有辆没牌照的车，在自己家院子里骑，这肯定也不犯规。村子里的路……算公共道路吗？这个要求教于方家了。
《守门员》
开鲁是个农业县，没啥税源。据说，开鲁县政府开支，85%靠上级拨款，本级财政只须承担15%。但即使这15%，县里也凑不齐。吃饭一成了问题，公安系统就要承担很大的创收任务。逮着个没牌的摩托车电单车就罚2000块，同时加大补办牌照的难度，让这些摩托车电单车始终处于违法状态，便于一抓再抓，各地都是这么个路数。但是开鲁县罚了2000块之后又有什么必要一律顶格拘留15天呢？“小惩大诫，小人之福”么？搁江浙沪，这种执法思维我还能信个六、七分。但这是内蒙啊，内蒙人的脑回路我是真猜不透。反正骑摩托在自己村子里被抓的康老四也是15天，大货车酒驾的小彭也是15天，那个揣着真证把假证交出去的赤峰佬，你们公安怎么就不能行行好，替他老板把他枪毙了呢？
内蒙人真是……就比如这个拘留所，不算女监，统共只有四个房间，男犯也就4/50人，那你用ACCESS哪怕弄个EXCEL，标注上谁在哪个房间，哪个房间现在有多少人，是不是很容易？但他们不！每次来新犯人，警察都要从头到尾大声问：“一号几个人？二号几个人……”每天三顿饭，打饭的也一天问三遍：“你们屋几个人？排好队排好队，让我来数一数……”数十年如一日，他们一点儿都不嫌烦。
《快乐的死亡》
说到吃，首先，外界的食物是绝对进不来的。据说深圳拘留所工作人员拿着菜牌像火车服务员一样来回跑，“先生，要不要吃龙虾？来一份鳗鱼盖饭吧，才268元”。十五天拘留下来花一万多小菜一碟。开鲁县拘留所绝对没有这种情况。政府罚了我200块钱，实打实管了我七天饭：早上一碗大米粥，咸菜；中午两个小馒头，两人分一碗卷心菜肉丝汤；晚饭是一块玉米面发糕，两人分一碗卷心菜肉丝汤。卷心菜肉丝汤的标准化程度非常高，每顿都一模一样！变化仅在于：你可以掏20块钱，订第二天晚上的一碗卷心菜盖饭。反正每天食堂就做一个菜----卷心菜炒肉丝，捞出来放在米饭上，就是盖饭；剩下的加上水一烧开，就是汤。那个盖饭有多难吃呢？我只坚持了三个晚上，另外的四个晚上我宁可吃玉米面发糕，虽然那发糕是由陈年玉米面做的，里面还有糠。
好消息是，不管晚上有多少人订了20块的卷心菜盖饭，玉米面发糕却并不克减，仍然是一人一块。这样，第二天早上就有昨天晚上剩下的玉米面发糕泡稀饭了。12个人呆在15平米的房间里，完全没有活动量，但如果没有人订卷心菜盖饭，所有人都会吃不饱。我从没见过谁剩饭。持续的焦虑，大大提高了基础代谢率。
《军队早餐》
吃远不是最难忍受的，甚至卫生条件也不是最难忍受的。12个不洗澡的男人，在一间15平米的房间里，用着从不晾晒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被褥。每天，100多个响屁此起彼伏，外加30泡尿和6泡屎在室内排泄，毫无遮挡。因为饭盆要提前交出去盛晚上的卷心菜盖饭，所以塑料饭盆在5个房间里流动，无法做到每人有固定的饭盆。这些，我都OK。我惟一抱怨的是饮水----所谓充足的饮用水，其实就是打开水龙头。水是淡黄色的，有一股很浓的臭味。
污浊的空气、吃不饱、每天三次坐板（12个人分三列面朝南盘腿坐两小时，不许说话），让人昏昏沉沉，白天总想睡觉。可是一旦白天睡多了，晚上就会睡不着。半夜醒来，四周鼾声一片，感觉自己像一片枯叶，掉到水塘里，慢慢地浸透，慢慢地沉下去。你会觉得胸口有块大石头，越来越喘不上气。想大声喊，想在心口掏个洞，想用头撞墙，想掐死每一个睡着的人……你会盯着门口，盼望着有个警察，或随便什么人，能带你出这个房间，哪怕是把你绑在老虎凳上，用五百张面巾纸盖住你的脸，用竹签子钉你的指甲。什么样的羞辱和酷刑，都比半夜就这么坐在这个房间里容易捱过去。
《尖叫的男人》
打前夫的那个小刘，在他的第五天（我的第三天）崩溃了。他浑身大汗、喘得像一条刚跑了10公里的狗、四肢震颤。我摸了摸脉搏，大概在140/min左右。我想找个纸袋或塑料袋套在他嘴上，但是没有。彭哥斗胆按了铃，值班警察恶声恶语地：“干嘛？”“我们这里有人犯心脏病了”，彭哥说。十几秒后，一男一女两个警察跑过来，他们吓坏了，最怕自己班上死人。女警察倒出了五颗速效救心丸让小刘含服。我站在门口，低声跟两个警察说：“我是个医生，我能出去和你们说句话吗？”男警察说“你算哪门子医生？我们这边的医生就不顶事儿啦？”但他说这话，明显底气不足。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出来吧！”我走到走廊上，小声和他俩说：“这个病人是急性焦虑发作。现在在大量出汗、震颤，过度换气，不及时处理会产生呼吸性碱中毒。速效救心丸不解决问题。要赶紧送医院静脉注射安定。拖到明天早上的话会有危险。”两个警察低声商量了一会儿，大喊一声“把他架出来！”
过了一会儿，架小刘出去的两个兄弟回来了，说给上了手铐脚铐，送医院去了。我心里一阵难过，不光是为小刘，也为拘留所里的这些警察。他们的工作环境太恶劣了，难以避免路西法效应对他们心灵的摧残。他们已经丧失了作为人性基础的同情能力，成了一只只披着人皮的禽兽而不自知。
不过这件事情以喜剧结束。小刘去了医院之后，警察对于心脏病的阴影挥之不去，坚持要做个心脏超声，发现有轻微的三尖瓣返流，其实屁事儿没有，但警察并不知道，紧张得要死。第二天一大早，就把小刘放了。
《士兵和胜利女神》
小刘走后，气氛格外的沉闷。平常坐板的时候，大家还有心情窃窃私语。那一天，没人说话。每个人都在心里盘算自己还剩几天，还能撑几天。过了好久，有个人说：“疙瘩汤，唱首歌吧！”疙瘩汤百般推辞，说没喝酒嗓子放不开。我说“放开嗓子唱不找死吗？就小声哼哼吧”。大家一劝再劝，疙瘩汤拗不过，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唱了起来。我之前从没听过，但比《敖包相会》、《鸿雁》之类好听多了。疙瘩汤告诉我，这歌叫《达纳巴拉》。
我喜欢听他的歌，这让疙瘩汤很高兴，一再邀请我出去后去他家做客，说是喝了酒之后好好唱一唱。在疙瘩汤的第十四天，法院来了两个警察，拿着手铐把他带走了，没见他回来。我希望他已经回家了。我想带两瓶酒去看他，酒至半酣的时候听他放声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