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峰耸古今星光耀中西④——纪念汤显祖、莎士比亚、塞万提斯逝世400周年】
海涅有一句名言是“塞万提斯、莎士比亚、歌德成了三头统治,在叙事、戏剧、抒情这三类创作中达到了登峰造极”,可谓至高评价。然而,与另两位同年逝世的大文豪相比,塞万提斯在世时既无莎士比亚的“闻达”,亦无汤显祖的“潇洒”。令人欣慰的是,尽管生前从未享受过大作家的荣耀,塞万提斯身后却因其创造的骑士堂吉诃德形象而享誉全球。
德国浪漫派诗人海涅说“作家的笔高于作家”。这是有道理的。他指的是优秀作家会超越自己的偏见,达到艺术的抽象和具象、升华和净化。换言之,作家是人,有七情六欲、爱恨情仇和时代社会的制约、生老病死的牵缠,但作家的作品却可以塑造完美,并在一定程度上使人物得到永生。
有心栽花
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塞万提斯最初的梦想是成为诗人。他创作了一首长诗《帕尔纳索斯山之旅》,以及无数短歌和十四行诗。后者大都散佚。
我总是夜以继日地劳作,
自以为具有诗人的才学,
怎奈老天无情毫不理会。
这是诗人塞万提斯对自己的总结。但他所说的“老天无情”,首先是文坛泰斗洛佩·德·维加的鄙夷,其次是时人——读者的疏虞。且说前者对塞万提斯横挑鼻子竖挑眼,谓“没有比塞万提斯更糟的诗人”,这在当时无异于“死亡判决”。
戏如人生
作为剧作家,塞万提斯同样没有获得期望的成功。塞万提斯在《喜剧和幕间短剧各八种》的序言里历数西班牙戏剧传统而聊以自慰,说:“我头一个大胆地将五幕剧变成了三幕剧,而且刻意表现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们的想象和隐情。我还把伪道士搬上舞台并且得到了观众的认可。我写了数十个剧本,却从未在舞台上丢人现眼,也没有人对它们喝倒彩、扔垃圾……后来我诸事缠身,不得不离弃戏剧,却冷不丁冒出个大自然的怪物来——洛佩·德·维加。他在喜剧王国一统天下……”
无心插柳
《堂吉诃德》几乎是塞万提斯无心插柳的产物。塞万提斯命途多舛,出生在没落乡绅家庭,从小颠沛流离。弱冠之年在意大利驻防,并在一次抗击土耳其海军的战斗中失去左臂。回国时遭土耳其海盗袭击,被虏至阿尔及尔为奴。历尽千辛万苦回到西班牙,却屡屡为生计所累,还多次因莫名其妙的官司锒铛入狱。《堂吉诃德》正是在狱中构思的,而创作这部小说竟是在一间四面“漏风”的小阁楼里:楼下是酒吧,楼上是妓院。
降临中国
虽然塞万提斯戏说其小说得到了中国大皇帝的赏识,谓后者急于让他来做西班牙语文学院的院长并用《堂吉诃德》做教材;他甚至在第二部中让堂吉诃德胡诌了一个叫安赫丽卡的美人,还让她“即位做了中国女皇”,但事实上,不仅他的中国梦未能做圆,就连他的作品也姗姗来迟。
1918年,周作人率先在《欧洲文学史》中对《堂吉诃德》进行了概括性的评介。1922年,林纾、陈家麟翻译的《堂吉诃德》第一部——《魔侠传》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同年9月,周作人撰文介绍《堂吉诃德》,并将屠格涅夫的观点引入中国,认为《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这两大名著的人物实足以包举永久的二元的人间性,为一切文化思想的本源;堂吉诃德代表信仰与理想,汉列忒(哈姆雷特)代表怀疑与分析”。也许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周作人后称《堂吉诃德》是他“很喜欢的书”,“随时翻拢翻开,不晓得有几十回,这于我比《水浒》还要亲近”。
鲁迅对《堂吉诃德》的接受与周作人相仿,他不仅一直珍藏着“莱克朗氏万有文库”本,而且自20年代起陆续收集了好几种日译本。鲁迅的阿Q(《阿Q正传》发表于1924年)则被认为颇有堂吉诃德的影子,或谓反堂吉诃德:一个毫无理想主义色彩的反堂吉诃德。且阿Q的“Q”恰好是吉诃德的第一个字母。
为了团结鲁迅,中共中央曾派李立三前去做两社的工作,于是围绕“中国堂吉诃德”的交锋宣告终结。较之两社的冒进,鲁迅显然“太文学”;而周作人则更是书生气十足了。后者除了自己在著述中倾情介绍《堂吉诃德》,还深刻地用堂吉诃德思想影响了他的弟子们。其中,废名就曾以小说《莫须有先生》模仿了《堂吉诃德》。
一晃近百年过去,而今又有三十余个译本在神州大地上陆续问世,我们或可使塞万提斯这杆“精神之矛”焕发出新的光芒:在道与器、理想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天平中成为某种积极的砝码。
无论如何,杨绛先生功不可没,她的译本推动了《堂吉诃德》在我国的传播,也在诸多方面为后译提供了可资借鉴之法。据人民文学出版社介绍,《堂吉诃德》杨绛译本迄今累计发行近百万册。尤其是杨译本文字晓畅,注释详尽,不仅受到了我国读者的广泛欢迎,而且还得到了西班牙汉学家的称赞。杨绛本人则因为翻译该书,荣获西班牙国王颁发的“智者阿方索十世勋章”。
经典现状
今年是汤显祖、莎士比亚和塞万提斯三位世界级的大文豪共同逝世400周年,国内外都展开了多种多样的纪念活动。然而,我们对于经典的阅读情况却不容乐观。且不说我国人均纸质图书阅读量处于世界中下游(2016年“世界读书日”公布的有关调查数据表明,2015年我国人均年读书量不足5种),较欧美国家和亚太发达国家仍有很大差距。同时,青少年的电子阅读量虽迅速飙升,但其内容多为快餐类作品和网络闲聊,即主要属轻阅读、浅阅读范畴,罕有经典上架。更令人瞠目的是2013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的网上抽样调查结果:我国“四大名著”之首的《红楼梦》居然被称“死活读不下去”,而且在“死活读不下去”的榜单上赫然居于榜首。与此同时,《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横遭批判,其做法无非是将它们剥离历史土壤,并攻其一点不及其余。至于《西游记》,尽管一直是我国少儿读物中的第一经典,却被反复恶搞。这令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颇为愤懑,以至于不惜“以身试法”、对簿公堂。
当然,情况远不止于兹。屈原遭到了“弗洛伊德的攻击”,成了“同性恋者”,于是其爱国主义精神被“恋君情结”所颠覆。此外,从杜甫到鲁迅,无数经典作家被或多或少穿上了小鞋。于是,经典作家作品作为民族文化母体的基因或染色体地位被彻底撼动,甚至颠覆。这当然不是个别文人墨客或影视大腕心血来潮、指点古今的结果,其背后是资本和文化消费主义的强劲推动,也是“全球化”时代“去民族意识”“去意识形态”的必然结果。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我们轻易瓦解作为国家认同、民族认同、价值认同和审美认同重要根基的文学经典,那不是犯傻或别有用心又是什么?
(作者为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著有《堂吉诃德的长矛》《塞万提斯学术史研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