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后，又一股风平地而起，说是王银转行做消防工程了，目标就是让蛇城所有的消防工程公司的老板们口水直下三千尺的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工程项目。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去年开工，占地5000亩，总投资530亿，是近年来蛇城最大的投资项目，其中的消防工程投资之大也是历年少见，传说高达1.5亿元。
消防工程公司的老板们这时才意识到有匹阿帕卢萨野马闯进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乐安消防公司老板任乐安对有关王银的传说嗤之以鼻。他手指夹着的中华烟不停地在空中画圈，剃得发青的光头在金碧辉煌的印象大酒店二楼豪华包间里晃得像吃了摇头丸。公司副总鲍长宇黑黑鬓角和络腮胡子围着的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像一张笑容可掬的卡通画，尖耸的左耳朵比右耳朵长半公分，夸张得呈雷达状，向老板斜偏。他半个屁股坐在明式红酸枝太师椅上，左手拿筷子，不时夹一口菜送进嘴，右手放在酒店免费赠送的打火机近处，随时准备给老板打火点烟。
任乐安狠狠抽一口烟，全吞进肚子里，坚定地说：这个项目就是老子的。
任乐安把中华烟烟头按在烟灰缸里。鲍长宇端起茶水壶，用茶水浇灭烟头。老板往椅背上一靠，右手端起，食指和中指那个动作还没做出来，鲍长宇就递上了细支中华烟，打火机随着砰的一声脆响，把烟头点红。任乐安眯着眼，狠抽一口，红红的烟头急速后退。老板看空中的烟圈跳芭蕾，左手端起酒杯，吱吱吱，三声响，七钱20年的老白汾酒就与舌头上50万个味细胞来个亲密缠绵，然后才款款下喉。他弯腰伸手从盘中捏一粒醋泡黑花生米，腕一抖，花生米在空中划出一条美妙的抛物线，准确地跌落进张开的大嘴里，一边嚼着，一边拾起筷子，在桌面上礅齐，伸进右面一个菜碟，夹一朵黑木耳一块洋葱，塞进嘴里，大声地吧唧着，还不忘骂鲍长宇毬迷性眼，起不了个山。长宇听着老板的骂，眉开眼笑，一副很是享受的样子。
呵呵呵呵，有点高处不胜寒吧？呵呵，让你见笑了。
至于你说那个什么叫王银的拿下了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一亿五千万消防工程项目的传说，呵呵，呵呵，你信吗？反正我不信，呵呵，天方夜谭，痴人说梦，用蛇城人的话说就是瞎毬咧咧。如果你说是任乐安吹牛拿下了这个项目嘛，我倒是相信。但我只会呵呵两声。任乐安，在我眼里，呵呵，就是个烟鬼、酒鬼、色鬼，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排放着尼古丁、氰化氢，无休无止地在酒桌上喷酒话、放酒屁、发酒疯；没边没际地到处糟塌涉世不深急于成龙变凤的傻妞。
别看我娇小玲珑，呵呵，纤细得像一根草，单薄得像一张画，但我的名气、我的势力、我的长安消防公司，呵呵，在蛇城消防业界，是一面高高飘扬的，呵呵，旗帜。不过说句实在话，这两年，随着企业发展势头越来越猛，我内心的焦虑也愈发严重，真正有点压力山大不堪重负喘不上气来的感觉。于是乎，我不得不将柔弱掩藏在一颦一笑里，用强悍的面具掩盖自己内心的焦虑，用策略和套路征服业界。我经常忘记自己还是个天生尤物，莺莺燕燕春春，花花树树真真，事事风风韵韵，停停当当人人，呵呵呵呵，没办法，在商场，这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的皮囊只能当作敲门砖，呵呵，用它给高楼大厦当奠基石，那就是，呵呵，做梦。
闲下来的时候，是最美的时候。物质享受满足的是器官，精神享受辉煌的是心灵。清晨，黄昏，我会抽空上到公司大厦顶楼上，也就是过去的唐风大厦，现在叫长安大厦，坐或是躺在专为我专设的不倒翁椅子上，穿过太阳镜，掠过森林般的楼房，信马由缰地溜达，看东山，看西山，看无解的天空，看缥缈的天际线，白云朵朵，小雨濛濛，大雪飘飘，风在太阳里飞，鸟在月亮里舞，多好啊，多美啊，我百看不厌，丰富的画面，不是画家笔下能画出来的。我也会耷拉下眼皮，看银子样的晋河在绿荫中曲里拐弯，闪闪耀耀，看唐风大街上的车像浪花汹涌，人像草叶飘浮。呵呵，有一次，我还看见了T，他和他的秘书在人行道上徜徉，那么一个大人物，穿着我在法国给他买的红色运动衣，像掉在地面上的一粒PM20红霾。我的心唿咚一声，全身发冷。我看到一群饥饿的蚂蚁把我包围了起来，急急地啃噬着我，我骨头瞬间从肉中剥落。
这些年，随着财富的海量增长，我变得神经兮兮起来。夜阑人静的时候，我有时像清新婉转的音乐，有时像纯情纯美的诗，更多的时候像阴险恶毒的蛇，红红的眼睛对照着黑暗，吐着细长分叉的信子。我也剖析自己。我流过别人没有流过的泪，咽过常人难以下咽的苦，所以，我对自己的羽毛格外珍惜，对身边风吹草动很敏感，无故猜疑，深怕背后飞来凉嗖嗖的箭把我射穿。我是朵没根没底的云，飘浮在天空。我越来越不允许身边的人对我有看法和意见。一旦出现，我就开始焦虑、狂燥，玩命去弥补，甚至打压。我眼前经常出现幻觉，一只苍蝇翅膀的振动，都能让我心跳加速。我的眼神开始呆滞，看着黑暗中的自己，感觉到恍惚、陌生，不知道自己是谁。有时我会哀叹，自古红颜多薄命，独留青冢向黄昏。大多数时候我安慰自己，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豪杰倍孤独。
丘胜利开着悍马，躲避着时不时冒出来的横穿马路的男女老少和四处乱窜的电动车，行驶在唐风大街上。他对表弟说，当初找老板半个月连个影子都没捞着，我整个人都碉堡了。一天晚上，半天合不上眼。楼上年轻两口子半夜的叫床声山呼海啸，气得他顺手拿起一根木棍捣楼顶，还真管用，高音喇叭一下子就关了。他放木棍时，猛地想起这是多年前跟着老板在南宫文物市场淘的一根崖柏。他说，我一拍脑门，埋怨自己竟然忘记老板还有个收藏名人字画的爱好。于是，我连着四个周末五点钟就顶着湿漉漉的晨曦，赶到南宫文物市场。搬个马扎坐在悍马车上，手举一块大牌子，上面写道：老板我寻你寻得好苦。中午饿了，买一盒小贩的快餐，直到市场剩下我一个人才提着牌子从悍马车顶上溜下来。
丘胜利告诉表弟，一开始找老板，我的路数不对，两只眼睛盯着高档社区，没想到老板会在河西大众纺织厂那么个偏僻肮脏的小区里租住。那种房子你大概没见过，七十年代建的红砖房，两室一厅，里面的白墙烟熏火燎成了黑墙，下半截刷的是绿漆墙裙。客厅里一张圆钢腿小方桌，两把塑料椅子，一看就是房东的爷爷留下的。老板的宝贝儿子王景豪住向阳那间，门关着，里面有玩电脑游戏的声音。老板在阴面的卧室里，一张双人床，棕榈床垫，床垫上直接铺床单。床头柜的台灯旁堆了两摞书，一看都是新买的，老板爱看书，几十年没变。靠墙立着的三门衣柜只有两扇门，没门的那扇里面挂着几件换洗衣服。靠窗户摆一张写字桌，三条腿，几个纸箱码起当第四条腿。一台塑料电风扇在墙角哼哼唧唧。
老板客气地让座。我扭头看看，没坐处。
我虽然腰缠万贯，人五人六的，但在老板面前，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一扭屁股坐到床头，床垫硌得屁股疼。
我站起来，转着身子找茶壶，想给老板泡壶茶。老板喝茶最爱用的壶是顾景舟的紫砂壶，我转了好几圈，只看见一个玻璃杯，也没找见茶叶。
老板指了指三门衣柜边一个纸箱，里面有几瓶矿泉水。
我手脚无措，哼哼唧唧了一会，突然脑洞大开，拉着老板就要去刚开业的华润万象城买几身新衣服，老板说我穿这身就挺好的。在我的软磨硬泡下，老板最后答应去蒸个桑拿洗个脚，说这些天倒是有点累了。期间，在再三追问下，老板说出了神龙消防工程的实情。
我对老板说你马上就要干大工程了，不能没有代步工具，我表态要继续给老板开车，老板说我现在不是坐公交就是骑摩拜单车。我说我的车就是你的车。老板说你的车跑一天我一个月的伙食费就没啦。我说我的车不喝油。老板说一码归一码。最后在我央求下，老板嘴角一翘，无奈地一笑。我心中有数了。
丘胜利拍着表弟的肩膀，笑得很开心。表弟也咧嘴配合着。
消防业内没人相信王银能拿下这个项目。他们太清楚消防工程的运作模式了，何况蛇城神龙项目肥得让人瞄一眼就眼珠充血，大脑缺氧，意识模糊，兴奋物质泛滥，用日本人的话来说就是“要得意地哭泣”。
丘胜利面对表弟不信任的目光，说我给老板开了二十年车，老板的能量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丘胜利对表弟说他也没想到老板这么快就能拿到一个一亿五的消防工程。
雷精致说消防工程利润大，竞争很激烈，一般人根本沾不上边。
丘胜利说：老板是谁呀？天底下没有他干不成的事。不过说实话，老板压根就没打算过要做消防工程，是裴东山，你听说过吧？大名鼎鼎的文化局局长，也就是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的上级，没有裴东山就没有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神龙产业园的潘刚董事长是裴东山亲自从下面选拔上来的，没有裴东山就没有潘刚的今天。
丘胜利的手在空气里挥舞着，继续说：老板和裴东山那是莫逆之交，义结金兰。裴东山让我们老板直接去找那个潘刚董事长。潘刚董事长让老板在家等着中标就行了。
丘胜利得意地说：老板说这个消防工程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儿子景豪没来接他，关了机。他坐一路公交来到河西王景豪说过的大众纺织厂小区，他忘记儿子租住在几号楼。大众纺织厂早已破产，小区雇不起保安。好在秋意浓浓，他就伴着卖西瓜的，靠着杨树眯了几个钟头。
他把三十多万元全给了景豪，眉飞色舞地给儿子描述即将开始的美好生活。他一头扎进蛇城，找门路，想办法，他没想到仅离别十年，蛇城对他已是另外一个天地。不死心地寻找开花的铁树。口袋有钱的王景豪精神状态明显回升，他从老子一天难得着家的身上，看到了奔向幸福的星光大道。
终于，他意外地捡到了神龙煤矿这个一亿五的消防工程项目。
王银说到这里，拿起矿泉水瓶喝口水。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串香蕉，便拿过来让丘胜利吃。香蕉长了很多黑斑。
丘胜利说我出去给你买点新鲜的。
王银说：长斑的香蕉好。我记得你血压高，长斑香蕉钾的含量高，盐份又低，是降血压理想水果。
王银递给胜利一根香蕉自己剥开一根，一边吃一边讲述一亿五消防工程的来龙去脉。
这事还得从好些日子前的星期六说起。那天，王银从睡梦中醒来，看看表，3：40。他睡意全无，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屁股挪到床沿，脚在床下找到鞋，穿好，出门。
熟悉而又陌生的深邃的夜空，挂着北斗七星，眨着眼睛看他。他的心从胸腔里飞出，向北斗七星飘去，他想挂在七星勺上，借此定住方向。四周低矮的楼房，坑凹的地面，时有时无的路灯，三十多年前，他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后来搞煤炭挣回来钞票，让他迫不及待地把身心放进蛇城第一批商品房里。要不是十年前的出走，要不是王景豪租住在这里，他这辈子不可能再回到这样的星空下。他环顾四周，梦幻一般。有稀疏树叶和密集的枝杆告别，在空中留恋地旋浮几下，最后落在他的肩上，又滑落下去，脚踩上去，是一声断骨撕心的哀鸣。他手叉在裤口袋里，逃离似地朝前走，到了大马路上才吁了一口气。他信步地走，他没想过要去哪里，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期待的是另一种别样的生活。他相信自己能重现当年的风光。
有东西碰一下王银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竟是多年未见的好友裴东山。他们是藏友。两人都很激动，裴东山拉着王银的手不放，坐在画廊的茶桌前，一聊就是大半天。末了，裴东山问他下面有啥打算。他双手一摊，不好意思地笑笑。裴东山想了一下说：消防工程你能干吗？他回答：以前搞煤矿时认识几个消防工程公司老板。裴东山说：这就好办了，我给你介绍个消防工程你先干着，挣点钱，安顿好再说。
他很感激裴东山的一番好意，却没把这事当回事，觉得这是天上掉馅饼。有一天，在另一个藏友那里他得知裴东山已不是十多年前的裴东山，手里掌握着上千亿资产，八九万员工。
王银没有对丘胜利说的是他是慢慢地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一根改变他和儿子命运的稻草。见潘刚董事长前，他煎熬了好多天。那些天，他总是梦到一头老黄牛，在漫无边际的晋河滩上艰难地跋涉，河滩土质松软，一脚一朵云，老黄牛累得眼冒金星。有一次，黄牛滑进了河里，水茫茫，浪滔滔，老黄牛高昂着头，沉沉浮浮，两个鼻孔呼哧呼哧的像辽宁号歼—15舰载机发动机尾的喷口。还有一次，王银梦到老黄牛累得喘不上气来，四条腿无力地在下面划拉着，哗-哗-哗-哗-，一个浪头打过来，就呛水了，就翻着白眼四肢朝天了。王银在黑暗中醒来，他不愿睁开眼，躺在床上，听窗外杨树在细雨中弹唱，自己给自己鼓劲，明天无论如何也要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去拜见潘董事长，为了生存，为了儿子王景豪的婚事，为了父母的牵肠挂肚，为了……一天拖一天，直到这天，身上的血管在梦中破裂荡起壶口瀑布般的回响，才连爬带滚上了公交车，气喘吁吁地来到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高耸入云的门楼前。
王银尴尬地说：我没有。
潘董事长说：好办。你找一家有一级资质的消防工程公司，最好势力强大点，业绩亮丽点。当然，如果你能找到一家做过几个我们文化系统消防工程的公司最好。以你的能力和社会关系，应该没问题。
王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潘董事长在台历上记下王银的手机号码，后面加注：消防工程字样。
王银没想到刚站上起跑线就看到了终点！
他要请裴东山吃饭。裴东山说咱俩这关系还吃啥饭。
他近似哀求：给个面子。
裴东山问：你开始喝酒啦？
他说：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东山说：对呀，我爱喝两口，你滴酒不沾，咱俩一块吃饭没意思。等我哪天有了空闲联系你，咱们一块逛逛南宫古玩市场。
哇！我操，这么简单！丘胜利惊叫。
丘胜利喊热，叫老板在南边架三台工厂用的裸体大风扇，嗡嗡嗡嗡，风扇停用前定格在最高档，一打开，平地一股狂风，吹得桌子上的纸杯和餐巾纸旋上半空。服务员箭步冲过去，把风扇的档位调到低档。
老板到！一声吆喝，乱轰轰的人群顿时安静，俨然一片绿地公园，亭亭景观树齐唰唰朝向阳光发射的方向。王银从丘胜利的悍马车上下来，后面跟着儿子王景豪，雷精致在老板旁虚扶着，丘胜利几步抢上前，像当年那样跟在老板右后侧。大热的天，老板还是西装革履，他很看重这场聚会。他对昔日部下们挥起软绵绵的手。露天广场的部下们依照十多年前练就的良好素养，噌噌噌噌，几秒之内就自动排成整齐的两排，中间留出红地毯通道，他们向老板行注目礼，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有节奏地拼命鼓掌，要把双手拍成红萝卜。王银沿人行通道缓缓前行，手分两边，亲切地向老部下们致意。有人握住老板的手，迟迟不愿松开，颤抖着嘴唇说老板你咋就扔下我们不管了呢！有人拉着王银手，一声老板，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满肚子话在口腔里翻滚。曾当过王银总裁办公室副主任的美女佟丽丽把早就准备好的一大扎心形玫瑰献给老板，拉着老板的手放在自己狂跳的心脏上，让老板感受自己激动万分的心。三十米不到的距离，王银走了十多分钟。在丘胜利的引导下，他来到主座。他高举双手，左右挥舞，上下抱拳，频频致意。
雷精致三天后目光仍贼绿贼绿，他对丘胜利说，那天，那场面，我的感觉就是晕。
落座后，王银立即和大家打成一片，脱下西装，扯下领带，又脱掉衬衣，露出一件白背心。丘胜利嘻笑着逗老板把背心也扒下来，赤裸上阵。这一举动立即激起海涛般的鼓掌叫好声。大家和老板马上零距离，丘胜利带头，大家纷纷仿照，脱成光膀子，远远看上去，还以为进了大澡堂。
宴会正式开始，一阵山呼海啸的干杯起山礼仪酒过后，露天地进入沸腾状态，一手撸串，一手啤酒，吃一口，喝一口，喊一嗓。好香啊！放开肚子吃，忘却了日子逼仄的不快。好爽啊！放开胆子喝，如同羽化飞升，进入仙境。习习凉风从晋阳湖方向吹来，稍作停留，又缓缓地向龙泉寺方向掠去。当大家听说王老板在成立消防工程公司，高兴得像买彩票中大奖，高举酒杯，大声祝贺，强烈要求马上加入。王银推举丘胜利为总经理。丘胜利提名雷精致为工程部经理。人力资源部、计划部、财务部、技术部、安全质量部、采购部、设计部一一成立，人员当场配备到位。末了，王银突然发现，在座的100多位大将里面，唯独缺少熟悉并从事过消防工程的专业人员。
山风呼啸，嗨声嘹亮，露天地容纳不下游行的队伍的热情，他们像一股洪水，顺着山路，涌向神堂沟。
中
任总你好！是潘刚浑厚亲切的男中音。
好好好！好他妈的上吊！
任总总是幽默。
我都哭不成调了。潘董事长啊，我喜欢一针见血。我问你，你答应一个叫王银的做你们的消防工程？
听不懂。
装糊涂。他是你们局长裴东山介绍的。
我真糊涂了。
你这样回答我很不高兴。
我又没有你电脑一样的好脑袋瓜子。我每天接待数十批客户，上百位客人，我哪能像你一样个个眉毛眼睛都门清？我确实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啥王银。
我心烧得慌。我要马上见到你。
我在回老家的路上。
这不是我管的事。
这不合适吧？
啥叫合适？合乎利益就叫合适。
你太自以为是了。
是的。我是在全力捍卫我的利益。
星期一上午八点钟我有个调度会，十点十五分你到我办公室。
现在就见，我去你家。不然今晚我睡不着。
我在蛇城没有家。
我早就说了，蛇城顶级房产随你挑。
我的做事原则你知道。
潘刚的男中音更加醇厚柔和，富有质感：咱兄弟俩还有啥不能说的？今天是周五，你想想，领导忙乎了一周，是不是该歇息歇息了？这个时候去骚扰他，于心何忍？
你逼的。
潘刚踌躇一下说：这样吧，我到下个高速出口掉头回蛇城，一个半小时后咱们在我办公室见面。
任乐安说：来市里。我有个很熟悉的SPA会所，里面的美女个个赛过范冰冰。
潘刚说：我从不在办公室外谈工作。
别伪装啦！
你以为我伪装了？
我对你向来就是坦诚相对。
我没感觉。
为了你的目标，你需要学会适应我。除非你嫌你口袋里的钱多。
潘刚早就让助理何智慧把所有跟进消防工程的老板们调查得底朝天。特别是林箫白和任乐安。任乐安，男，49岁，当过三年兵，退役后，安排在市公安局办公室。他的叔叔当年是经侦处处长，有叔叔罩着，他的前途一片光明。然而，他火爆的脾气和易怒的个性，加上他本人还有酗酒的臭毛病，让他和同事们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叔叔在尖草坪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时，不幸以身殉职。失去了庇护，不到半年，任乐安便被调往基层派出所担任片警。一开始，他收敛脾气，远离酒桌，安分守己，还交了一个女朋友。眼瞅着生活和工作步入正轨，他旧病复发，酗酒，顶撞上司，招惹同事，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人际关系网，又被他自己撕扯得稀巴烂……半年后，他的职位考核亮起了红灯，偏偏这个时候，女朋友又因为婆家和娘家开销的事和他闹了矛盾。任乐安破罐子破摔，天天借酒浇愁。工作不顺，他看成是同事们有意排挤他；家里花销巨大，他当作老婆嫌弃刁难他。负面情绪日积月累，任乐安已经变成了一颗炸弹，点燃他，只需要一根小小的火柴。但是谁都想不到，那根引爆他的火柴，竟然是一只小蚊子……
2004年7月2日这天下午，因为晚上要值班，任乐安在家里补觉。忽然，他被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惊醒，感到胸口一阵疼痛，醒过来的他看到老婆举着手，老婆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你胸口有只蚊子，我把它拍死了。
第二天，任乐安在办公室看着沙发后面悬挂的量工画的一幅大气磅礴的山水画，抽着细支中华烟，给鲍长宇讲述头天晚上和潘刚见面时的情景。
任乐安说他看见潘刚坐在办公室的转椅上，就像看见太阳，多深的夜都一片红火。他故作镇静地在潘刚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胳膊放在办公室桌上，单刀直入：潘总啊，你不够意思。
潘刚眨巴眨巴眼：半夜说鬼话。
怕不是从鬼的嘴里出来的。用不用我提醒一下？那人和你上面的裴局长是朋友。
刚才返回的路上，我还真的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找过我，中等个，长方脸，五十多岁，涉及到消防工程的事。你想一想，裴局长介绍过来的人，我敢怠慢吗？我想我不解释你也应该能理解吧？
你说你是应付？
难道我直接顶回去？我这顶乌纱帽不要了？
任乐安慌忙站起，抓住潘刚的手，使劲摇：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是我多心了。这样吧，咱俩这就回市里宵夜，算是我给你的道歉。
潘刚抽回手：你饶了我吧。我还得回老家看父母呢。
任乐安自信满满地对鲍长宇说：妈的，耍糊老子的孙子还在他妈的狗屁眼里呢。说着狠狠抽一口中华烟，细细吐着，看着烟圈带着他的好心情慢慢向量工的山水画聚集，量工画里的好风水不断给他带来好运气。
当他了解到林箫白对普洱茶情有独钟时，他让丘胜利帮他买了一款高档普洱茶，丘胜利花了三万六，王银说等赚了钱再给你。丘胜利说，俗了！
混浊的晋河水从三百里外管涔山脉的水母洞一路旖旎一路风光款款地穿过蛇城。王银愣愣地看着河面上几只野鸭戏水，绿色的头，褐色的身，白色的翅膀，颈上戴着一串白色的珍珠项圈，悠闲自在，一会列着队，像军舰一样划破水面，一会一头扎进水里，屁股朝天，练起了倒立，一会又展开翅膀扑哒哒贴着水面飞，像滑板运动员。一条鱼跃出水面两三米高，完成一个优美流畅的造型又钻回水里。一只白天鹅在拦水坝上练金鸡独立。
王银不卑不亢地说：林总，我很敬重你，今天拜访你……
林箫白顺手拿起一个DKNY金冠香水瓶，认真地把玩。王银多年前在北京的一位进入胡润排行榜的富豪家见过这款香水瓶，它全身镶嵌着183颗黄色蓝宝石、2700颗白色钻石、15颗来自澳大利亚的粉色钻石、4颗玫瑰形切割钻石等共2909颗宝石。她对着DKNY香水瓶说：呵呵，我不需要你敬重，我是靠势力的。呵呵，呵呵呵呵。
王银嘴里起了口疮，话里有了血腥：你没必要拿着个DKNY摆谱。
林箫白说：衣锦夜行？呵呵，没意思。
又说：我没有请你，你来是为了你的利益。
我想和你合作。
我不想合作。我的对面永远站着一队不成功的人要求和我合作。
你有点狂妄。
我是老大，我有资格。咱俩不同，就像二维和三维，二维生物永远无法理解三维的高度，也永远无法感受三维的状况。因为二维生物只生活在一个平面中，没有高度概念，它能感受到的只是一条线或一个平面。
林箫白看着高高挂在主席台上方的“蛇城经济发展论坛”红底白字大横幅说：呵呵，那时的我，呵呵，和现在一样，一身独特的领导style：高冷，威严，神秘，眼空四海，神游八极，撩天鼻孔喷着对芸芸众生的蔑然之气。呵呵，我自以为我是个强大的女人。我要活在自己的节奏中，呵呵，我不会生活在别人的声音里。呵呵呵呵。
王银笑笑说：我当时对你说，人还是得有点自知之明好，不是戴上个帽帽，你就要远离这俗世。说完，我扭头就走。我怕我会当着你的面做出啥不理智的举动。我的脾气不大好。
林箫白看着作为女人第二张脸的手，长指甲，雕着花，七彩纷呈，自己看着都舒服得不要不要的。她不甘示弱地说：我记得我大声送了你一句：呵呵，一路走好，不送。
王银说：我没忘记。那天走出你那座长安大厦，回头望望你所在的21楼，我就像吃了一泡狗屎，恶心从胸腔涌起。我张大嘴，想吐。我急走两步，头顶路边的银杏树，干呕，几条长短不一的淡黄色丝质一样透明的口水，吊在下嘴唇上，缓缓下坠，断了，续上，又断，又续。我闭上无力的眼睛，哼唧着，双手交替着抚摸胸部，自己安慰着自己。过了好一会，我才有力气睁开眼，只见从额头淌下汗水雨点般砸在水泥地面，两只脚泡在小溪里。
王银回忆到：那时，我看着西山顶上黑夜的魔爪已经把太阳最后一点霞光扣掉了。我对天发誓，就是枪林弹雨，刀山火海，我一定要打败你，拿下一亿五消防工程！
林箫白捂着嘴笑：呵呵呵呵，王总，你比我阅历丰富，但你不懂命运。命运是什么？是风，是霾，是长河，是大山，是，又不是，鬼一样，捉摸不定，你不想跟着它走，它牵着你的鼻子走。我在北大光华读过22个月EMBA，我的同班同学有50人，我的大中华区校友有5000人，我们一起多次探讨过命运这玩艺。
林箫白柔若无骨的手轻轻盈盈地点一下王银的手腕，又飞快地落到俏丽脸蛋下象牙塔似的脖子上。她的目光朝主席台上扫一眼，又收回，说：现在回头看神龙项目，呵呵，你肯定和我一样，没想到结局是那么地诡异吧？呵呵呵呵。
五十年后，2068年，当她躺在医院弥留之际，神龙项目从脑际掠过时，心中仍不甘。
王银拜访郭子明同样碰得鼻青眼肿。
按约定，他找到朋克楼，坐电梯到16层。一位相貌像高圆圆一样极标致的姑娘问清王银的身份，领他进了一扇厚重的实木门，说这就是我们郭总的工作室。王银往里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被捉弄了，眼前明摆着就是一间堆放杂物的仓库。他回头想问像高圆圆的姑娘，实木门已把他和她分成两个世界。等眼睛适应后，他疑惑地四处张望。墙上几张大型招贴画惹人注目，有最早的蒸汽昆虫艺术品作者美国艺术设计师Mike-Libby的作品，有爬宠玩家蓝图斯的作品，有宫崎骏的《哈尔的移动城堡》。一个东西撞到他的脸上，一看，是只苍蝇，苍蝇又冲着他撞过来，他一边躲避，一边挥手驱赶，苍蝇灵巧地划着美丽的弧线，在他手够不着的地方，上下飞，转圈飞，时不时地刁空袭击他一下。
哈哈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从靠窗口一张堆满杂物的桌子后面响起，声音牵出一张戴着黑边眼镜的国字脸。那人向前一伸手，苍蝇优美地落到他的手心。他说：这是我的作品，蒸汽朋克苍蝇。他让苍蝇飞到玻璃窗上。
他就是鹏程消防工程公司老板郭子明。他眼前摆着一只快完成的作品。他指着作品问王银：Cobra，眼镜蛇，见过吧？
王银说：第一次见到。
郭子明说：我喜欢眼镜蛇。这个世界变化太快了，只有学习眼镜蛇，紧紧地跟着时代，才能不被抛弃。这条蒸汽朋克眼镜蛇，我花了很大心思，你看，它的躯体内外镶嵌了多少东西：机械零件、古董手表零件、老式缝纫机齿轮、链条，炫目又机巧。
王银很好奇，你真有闲情逸致。
郭子明说：Hobby，爱好，个人一点爱好。我对蒸汽朋克的爱好，是我探索了多年“断舍离”的意义后作出的选择。今天这个社会，人人都丰富而又繁忙。怎么做到既不被时代抛弃又能坚持真实的自己，是人性的深度需求。习惯了生活在经济大潮中的我们这些搞企业的，光鲜、忙碌、神经紧绷的背后，是滤镜和精修下完美人设的束缚；带给社会和自己财富的同时，也需要有段采菊东篱下的闲暇时光。我在美国留学的第二个年头开始了这个爱好。
郭子明向王银介绍制作一个蒸汽昆虫流程：第一步，选昆虫，做标本，把它的内脏组织清理干净，留下躯壳。第二步，设计图纸。第三步，寻找合适的材料，并通过收集到的材料来调整设计。第四步，开始制作，打磨，修整，直到成为一件独具一格的作品。
王银肃然起敬：真不容易。
王银问：这件眼镜蛇作品做下来要花多少钱？
郭子明说：废旧零件不算贵。全套耗材算下来不过六七千元。但是积少成多，每年下来数十万元甚至上百万元是少不了的。还有就是工具，有时一些新的设计需要新的零件，新的零件需要新的加工方式，新的加工方式又需要新的工具，每年光工具的支出就有五六十万元。
郭子明说着，用手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这些制作工具，手钻、锯子、焊台、雕刻机，哈哈，世界上有的这里全有。
王银说：我喜欢这只眼镜蛇，能不能卖给我？
郭子明说：你真喜欢？
王银点点头。
郭子明说：Iwassenttoyou。我送给你。
王银说：钱还是要给的。
郭子明说：No，No，这不是钱的问题。造物的乐趣，成品的艺术感，同行的称赞，是对我最高的奖赏。Iwouldbehappyto.我乐此不疲。
王银见聊得比较融洽，时机成熟，便把话题引到神龙消防工程项目。
郭子很吃惊，问：和你有啥关系？
王银便把前因后果简要叙述了一下。
郭子明仰天大笑说：No，No，No，No.你真没必要给我说。一者，做消防工程，不是请客吃饭，这里的水很深，不做个十年八年龟孙子，不破费几百万的学费，你搞不清；二者，神龙的消防工程压根就不是你看到的听到的那样，眼见的不见得是事实。就像你看到我这一屋子的东西，你知道哪个是标本，哪个是蒸汽朋克？三者，我知道你曾经辉煌过，但昨日非今日，此业非彼业。煤矿有胆量就能干，消防工程你有一百个胆也没有半毛钱用。你也应该向我一样，学学眼镜蛇，跟着世界摆动。世界变化太快了，你走了三五年的路，好像能走进去，其实它可能是条死胡同，每时每刻都会有新的事情发生，你经验比我丰富，但消防工程这玩艺现在给你说了你也不懂。我觉得你还是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郭子明觉得自己表达的有点过分，缓和一下口气，笑着说：做消防工程也像制作这些蒸汽朋克一样，需要有艺术家的表达，生物学家的思考，钟表匠的研究。
郭子明把王银送到门口说：我的下一个作品是褐马鸡，你见过吧？英文叫Crossoptilonmantchuricum，古代称鹖鸟，名气很大，黄帝争夺天下时，就驱雕鸮鹰鸢为旗帜，与凶兽猛禽为伍。后来的帝王用鸮鸟的尾羽装饰武将的帽盔。到了近代，鸮鸟的羽毛作为装饰品在欧州市场上的价格昂贵，使它成为乱捕滥猎的对象。因为它长得太美丽，一旦美丽，就会被人惦记，一被人惦记，就来日无多。
郭子明把王银送到门口，握着手说：如果王老板对蒸汽朋克有兴趣，可以常来。我们也可以一起完成几件作品。Good-bye！
像高圆圆的姑娘把他送进电梯。来到马路上，王银感到一种天旋地转的眩目，身子像正被真空泵抽空。他看见自己热情的双手，在空气中虚无地伸着。
王银没想到任乐安竟然叫了三十多个人。他进去时碰到的是一屋子冷眼。王银咽了几口唾沫，忍住了。任乐安让王银点菜。王银谦让地说我也不知道任老板的口味。任乐安不客气一口气点了近五万的菜，酒是一箱一箱地点，三箱20年的汾酒，一箱30年的茅台，一箱小拉菲，末了又要了三箱酸奶。
任乐安笑着对王银说：这就是我们消防行业的规矩，我们穷得就剩下钱了。这已经是低调到了底线。他喊来服务员，要先买单后吃饭。
任乐安让服务员给所有人面前的分酒器倒满汾酒，一杯二两，大家一齐先干三杯，以示诚意。王银说我不喝酒。任乐安说你连酒都不会喝，你会干啥？前些天我让我们鲍总找你想和你合作，你那牛劲啊，给你五十万都不退出。你是干啥的？你以为你认识个狗屁裴东山，工程就是你的啦？我现在一分钱不给你，就让你退出。你干还是不干。干就坐下来，大家吃肉喝酒，做个朋友，不干就趁早给老子滚蛋。
空气凝固了。王银额头上的青筋灯光秀一样窜动。他张开双臂，要扑上去，掐死任乐安。旁边的人看见大势不妙，忽地都站了起来。鲍长宇顺手抄起一瓶红酒，向这边挪动。突然，王银的动作在半空中停下了，他愤怒的面孔一下子变成了一朵盛开的玫瑰。他开玩笑地骂了句：他奶奶的，我就喜欢任总这个痛快劲！他俯下身子，亲热地抱着任乐安。
众人松了一口气。
鲍长宇退回自己的座位。
王银贴近任乐安的耳朵说：你再逼我喝酒，信不信我一巴掌闹死你！
王银放开任总，笑容可掬地对任总大声说：谢谢任总的抬爱！任总的美意容我日后慢慢报答。
王银转身对大家说：任总让我和大家一齐连干三杯，是对我的厚爱，按理我必须绝对服从。只是在下近日偶感风寒，刚刚吃了几片头孢，各位知道，吃了头孢，医生不让喝酒。刚才我请示了任总，任总念我刚进入消防行业，不懂规矩，说下不为例。是吧，任总。
任乐安大笑着端着酒杯站起来。他不想把事做绝了，也不能把事做绝，因为他还没把王银摆平。
在王银的思维里，商业竞争就像鸭子戏水，水面上平平静静，波澜不惊，水底下波涛汹涌，撕咬、妥协、交换，因为一旦把水底下的动作摆到水面上，大家就失去了回旋的空间。他没想到眼前这些人，竟然是这样地赤祼祼，这样地明火执仗。
半个月后的星期天，王银从南宫古玩市场出来，见天色尚早，便和丘胜利还有儿子王景豪一起坐着悍马来到上官巷的文庙。这里正举办素石和树苌两位老先生的书画精品展览。
他前脚进门，任乐安后脚就到。任乐安是得到准确情报后急赶过来的。他热情地握住王银并不情愿的手，说：不是冤家不聚首。
鲍长宇对丘胜利说：能在这里碰面，这就是缘分。
任乐安单刀直入：我知道你喜欢董寿平《黄山云海》那幅画，我花钱给你买下，送给你。
鲍长宇说：我们老板就是要你退出神龙项目。
王银说：那幅画价格不菲哟，标价八百万。
任乐安说：只要你愿意退出，这个钱我乐意花。
王银说：这个问题不在我的考虑范围。
赚到钱才是硬道理。
为了让我退出，你愿意花八百万。想做这个工程的何止我一人？
其他人的事，是我的事。
有点意思。
听我一句劝，消防行业水深得很，退出是你最明智的选择。
我这个人不喜欢被人按着脖子喝水。
除了那幅画，我再加两百万，咋样？
诱人。
成交！
不可能。
再加三百万！
我没见过钱吗？
王银甩下任乐安要走。任乐安急忙拦住王银，哀求地把王银拉到一棵三千年柳树下，扶着他在一千七百年前的石鼓上坐下，声泪俱下地把工程操作前前后后述说了一遍。他的手在空中一划，碰到一枝垂柳，一用力，拽下一枝来，三下两下地撕扯着，眨眼间，垂柳枝就四分五裂，洒落一地。任乐安摊着双手说：王总，为了这个项目，真金白银我已经花出去一千五百多万了。我没法放弃，我必须拿到手。我只有华山一条路，就是摘星星我也得想办法上天。
王银说：我不可能和你这种人做交易的。
任乐安抹一把眼泪，斩钉截铁地说：你只能和我交易，否则咱俩就只能拼个鱼死网破。
我奉陪到底！王银两眼冒火。
任乐安右手拿出一把刀，对准王银说：你不配合我就弄死你！
就这么点脓水！王银阴冷一笑，驱赶苍蝇一样把手一挥，头一甩，一声看画展去。
鲍长宇想安慰老板。
暴跳如雷的任乐安一转身，把火红的烟头按在络腮胡子围着的白白净净的鹅蛋脸上。
王银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喝酒喝死了，躺在太平间里三天三夜没咽完最后一口气，好不容易咽完最后一口气，又三天三夜没合上眼。王景豪和丘胜利拉他去永安公墓火化，烧到一半时，突然停电了，工人师傅无奈把他从焚化炉里拉出来，尸体上还滋滋响着冒油泡和白烟。后来来电了，又把他送进去烧，熊熊的火焰再次喷发到他身上时，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的他，忽地坐起，张大嘴，拼命地喊救命，他要活，他要做完消防工程再去死，要给王景豪买套好房子再把儿媳妇娶回家再去死，他要给老父母有个交待。没人理睬他的嚎叫。他从早上烧到半夜才烧成一堆灰，灰中还有七颗舍利子。王景豪捧着他的骨灰上了丘胜利的悍马车，一出公墓门，悍马一拐弯打了个滑就翻了，可怜的骨灰盒摔到马路上，洒了一地。凑巧一股小旋风刮来，大部分骨灰螺旋状上了天。王景豪扑上去也没保护下多少骨灰，他和丘胜利手忙脚乱地要把剩下来骨灰掬回骨灰盒。恰在这时，过来一辆蓝白相间的市政洒水车，唱着今天是个好日子，喷着强力水柱，把剩的一点点骨灰冲进下水道……
看着奔流的晋河，他怒目圆睁，喉结高高提起来，一动不动。他下决心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拿下神龙一亿五消防工程项目。
他拨通了裴东山的手机。
下
一件事情不到最后时刻，它的核是看不到的。
他背着手，郁闷地低头走在晋河公园的草丛曲径通幽的花岗岩石上，走着走着，竟不会走了。花岗岩石板的间距，一步一个太娘，一步两个太大。他直骂这种反人类的设计者心理变态，故意不让人好好走路。索性抛开石板路，直接踩到草坪上。偶尔看见一两个遛弯的老人在花丛间享受。有情侣沿着小路散步，拍照。凉亭下，一个装备齐全的萨克斯初学者在练习老年大学老师布置的作业，让人耳朵崩溃的声音像狼嚎鬼叫。眼前出现一亩多大的花丛，拳头大的花朵摇头晃脑，它们像月季，呈散发形，色彩丰富、艳丽、多样，红的，白的，粉的，黄的，混色的，带银边的，却没月季的由内向外的高心卷边，应该是一种新的改良品种。绕过去，一条行人踩出来的羊肠小道从草坪中间穿过，半路上，堆一堆石子，不知是啥意思。王银看见三十米外有一个被抛弃的风筝，像是老鹰。他弯腰拾起一把石子，瞄准了，使劲砸过去，十一个石子，五个击中。他不服气，一口气把那堆石子全部砸向老鹰，砸得老鹰上窜下跳，断翅膀断腿，喳喳惨叫，扔出最后一个石子，直起腰，心里觉得舒服些。他拍拍手上的土，眯眼看看天空的太阳位置，继续无目的地走。
累了，他寻一把木椅，坐下歇息。阳光下的河面浮动着一片银鳞，光芒四射。一群小黑点的野鸭在银光间嬉戏。两只白天鹅步履蹒跚地走向一对情侣，大胆地讨食吃。不知名的鸟儿在随风起伏的芦苇荡里引吭高歌。正修剪的草坪地漫过来清新的草腥味。一只蓝色狐狸从杨树林窜出，越过人行道，钻进灌木丛，他蓦地想起孤爷山有个狐狸繁殖驯化基地，专门对狐狸进行野外生存训练，以满足越来越多的佛教善心人士放生的心愿。
起风了。天空升起一片乌云，四下里洇开，有了雨水的渴望。王银走在风里，花白头发跟着飘扬飞舞。他的思绪继续徘徊在一年多来和潘刚的交往上。他眼中深信不疑的潘刚，变成了现在天上翻滚的一朵云，又像河面升起的一缕悬浮的水汽。
眼下的他像一条铁板锅上受煎熬的鱼。
潘刚办公室的门还是锁着，外表看不出一点痕迹，但确实是锁着的。丘胜利找临近几个办公室的人打问，有人摇头，有人帮着想，有人暧昧地笑，笑得丘胜利一身尴尬，走路都走成了顺拐。
走累了，王银站在一块公司管理标语牌前停下认真地学习、琢磨。一丝熟悉的脚步声远远浮起，朝这边飘来，是潘刚的脚步声，抬起头却不见潘刚，四下看，丘胜利像一条疯狗上窜下跳不安宁。又过了一会，一个很熟悉的身影一晃，进了一间办公室。他怕自己眼花看错了，急走几步，到那个办公室门口，敲门进去，没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疑惑忧虑的脚步又退出来。
何智慧远远看见王银，小跑过来。王银在潘刚办公室见过他，潘刚介绍说是他的助理，姓何名智慧，29岁就当董事长助理，不是一般人。王银说找潘董事长谈点事。何智慧说潘董事长外出了好些天了，不知道去了哪，看样子近些日子回来的可能性没有。又说，你们公司进来的消防设备我已让有关部门办理入库手续。
王银一头雾水。
丘胜利说：我们在等着投标中标呢。
何智慧很惊讶地说：不可能吧。我带你们去看看。明明是你们的货。
两大仓库塞满了火灾自动报警器、自动喷水灭火器材、防排烟设备、消防控制室设备、应急照明疏散指示标志、消火栓、气体灭火器，消防工程所需要的设施设备这里全齐了。
何智慧说：这不是你们进的货？除了你们家，不可能有别家。下一步就剩下安装方面的招标了。潘董事长说了，让你们好好准备，争取中标。
王银也不知道怎么离开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的。当蛇城的标志性建筑晋阳大桥再次进入他的眼帘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所谓的一亿五工程竟被演变成一个巨大的肥皂泡，他不敢相信潘刚会这么耍他，更不敢相信他连裴东山也敢耍。
丘胜利叫道：他可是裴东山一手提拔起来的。
他发现老板的双眼像看不到底的枯井。
王银没回应，他不愿让丘胜利看到自己的绝望。他把脸转向车窗外，万绿丛中的红灯笼体育中心一晃而过，庞大的唐风文化广场建筑群又扑面而来。当进入地下隧道时，王银才收回目光，对着丘胜利苦涩一笑，说：物理学中有一个叫量子力学的东西，背后由不确定性原理控制着。比如一场足球赛，结果可能会赢，可能会输，也可能会因为台风或暴雨而取消或是延期，而我们无法知晓结果的，除非我们从各种媒体得到了消息。那世人皆知的非死非活的薛定谔猫咪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王银长吐一口气：生活就是这样……
郭子明的宝马车在乐安公司大楼下停住。任乐安拉住郭老板的手，久久不松开，他恳求郭老板再考虑考虑自己的请求。郭老板应酬性地点点头，就关上车门，宝马拐上晋河大街。相貌像高园园一样极标致的女友两只小拳头捶着郭子明的胸膛，骂郭老板好坏好缺德。郭子明说想到你那玩意能给任大老板带来晦气，我就想嗨歌。扔在座椅上的手机响了，是林箫白的，他无奈地抬眼看一会车窗外的唰唰唰后退的银杏树，接起手机，那头只说了一句话：马上来精英会所，就挂断了。郭子明本来是想回工作室，认真地构思构思下一个作品鹖鸟，眼下不得不违心地吩咐司机变线。
任乐安回到公司，一支中华烟没抽完，鲍长宇就一脸慌张地跑进来，说是接到神龙煤矿内线的坏消息，所有的消防设施设备已进厂，乐安消防公司能做的就剩下安装了，听说，安装费也要在省标准的基础上下浮5～10%，也就是说，不但要扒了你的皮，还要抽你的筋。鲍长宇清楚神龙消防设施设备的总价也就三四千万，按20%的安装费收取，满打满算最多就是400万，他眼前的老板直接投入已近2000万。
任乐安歪在椅子上。直到手中的中华烟烧了手指才清醒。他一蹦三丈高，指着鲍长宇鼻子大叫：死去吧你！顺手就要把烟头按在鲍长宇的脸上。鲍长宇机智地用手中的文件夹挡了一下。任乐安回身从办公桌上操起烟灰缸又砸过来。鲍长宇伸手接住。
他从桌子的烟盒里抽出一支中华烟，鲍长宇帮老板点着，赶紧溜出去。
任乐安喊鲍长宇搬两箱50年汾酒，马不停蹄地赶往精英会所。
林箫白对那天发生在精英会所的黑色事件印象深刻，但事件后续的结果，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一如既往，这种场合，大家都很抬举她，除了坐C位，还有一番必不可少的肉麻恭维。
郭子明说：在我们这群企业家面前，林总啊，你虽然不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但耐人寻味，Bethought-provoking，看着不高，爬了半天，累个半死，抬头一看，哟，还是那么高,High,Tall,Tall。
刘金龙附合：山高人为峰嘛，说的就是林总。
王鹏说：林总的高度在那儿树着。多年来，我一直把林总的长安作为我们公司对标管理的标杆，紧紧盯住，推动企业向长安看齐。
刘金龙笑着说：我也想看齐，可越看越绝望。
郭子明说：Beholdahighmountainwithawe（高山仰止）！望尘莫及啊。
林箫白说：在座的各位，都是个顶个的翘楚。呵呵，特别是郭总，呵呵，郭总啊，别再谦虚了，说真的，咱们蛇城消防工程界，多亏了有你这位海归撑着门面，呵呵呵呵，要不我们就会被笑话成一堆山药蛋。
郭子明抬起屁股，把黄花梨椅子又往林箫白方向移了移，右手故意不小心地碰了碰林箫白嫩藕一般吹弹可破的胳膊，凉凉的，滑滑的，麻麻的。林箫白把胳膊嗖地收到胸前，盘起来，胸前那两个高高举起的精致小山头举得更高了。郭子明心里骂道，他妈的，不知压碎了多少权贵。
话锋转向任乐安。郭子明讲得绘声绘色，林箫白听得津津有味。郭子明粉色的余光，不时瞥林萧白一眼。她故意不去理会。
饭局从中午12点边吃边玩到晚上6点。海南黄花梨桌子上，猪牛羊鸡鸭鱼海参鲍鱼摞到了第三层，各式菜品色香味俱佳，什么样的馋虫子都能熏晕过去。酒已经喝到第十五瓶，围着桌子坐的十一个人，不断地换对手，挑对手，捉对厮杀。他们玩的是耍猴，紧张，刺激，大家都是英雄好汉，没有人愿意认输，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手中的盅子上下左右玩得哗啦啦响，看准机会，猛地往桌子上一扣，完成一个标准动作，单手或是双手捂着盅子，翘着嘴角，笑眯着眼，等对方的盅落停，便开始大声地叫板，两个六，三个一，四个五，五个二，涨价般地报数，直到有一方停止叫数，这才掀开盅子，看点数，论输赢。输了的喝酒一杯，关系铁的，于心不忍的，赞助一杯。放下酒杯，再拿起盅子，重新开战。
7点，任乐安抱着两箱50年汾酒进来。林箫白一个眼色，刘金龙喊服务员在林箫白右手边加了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又在下手方安排一把椅子和一套餐具。
任乐安屁股坐下，环视一周，这才发现，一桌子人都在看他，有人还捂着嘴。他不知是咋回事。
任乐安要给林箫白说神龙的事，林箫白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让任乐安把脸凑过来。林箫白丹凤眼黄色的眼珠子放出强光死死照着任乐安，照得他心里长毛。他不知所措，挤出尴尬的微笑说：林总，饭菜凉了。再来一桌？
任乐安两眼移到林箫白的脖子上，有一种玉颈生香的感觉。
林箫白的目光里燃烧起来，像是要把任乐安融化。她突然问：任老板，你的右眼皮是不是又跳上了。
任乐安说：还不是神龙的事。
林箫白说：今天这贴的是啥高科技产品，呵呵，呵呵，我咋看着怪怪的。
任乐安解释说：这不，在车上，没黄瓜片，是郭老板帮我贴的这个，挺管用的。
林箫白说：我看着好眼熟好眼熟，呵呵，A、B、C……
郭子明再也憋不住了，一口酒喷上天：哈哈哈哈！Sanitarynapkin！女人的卫生巾！
全体一起起哄。刘金龙、王鹏等人惊叫着把桌子拍得咚咚响，喊女服务员过来鉴定一下。
女服务员凑近仔细一看，还用手一摸，捂住眼，跑了。
林箫白上气不接下气，呵呵，不成样子。
林箫白半空的手轻轻地落在任乐安的肩膀上，轻轻地把他拨回椅子，叫郭子明赔礼道歉。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那个东西贴到任老板的脸上。那是脸啊，不是屁股。说着，接过刘金龙递上来的纸巾，粘粘笑出的眼泪。
郭子明打拱作揖：Sorry，sorry，sorry。
林箫白拍拍任乐安的肩膀：呵呵，郭老板就是开个玩笑，尺寸没把住。你说是吧？郭老板，没这样欺负人的。以后，呵呵，不准这样子。
任乐安指着郭子明骂道：你个丫养的，出门叫车撞死！
林箫白思绪的脚步已零乱地由女人卫生巾拐向现在不知道在忙乎啥的T身上。一片桃花丛林盛开，她对T一有求助，那个愿望就立马升起来，下面轰然地湿了一大片，她温柔地靠近T，掐掐T的屁股，柔柔地说，我要。
两天后，林箫白呆呆矗立在长安大楼顶的一角，神色遥远。悲哀像头顶的乌云一样怒号翻滚，像晋河发洪水时一样渴望着把她吞没。她掉进冰窟，浑身瑟瑟发抖。她惊讶任乐安和郭子明二人的嘴都像浓硝酸和浓盐酸按1：3混合而成的王水一样毒，冒着浓浓黄烟，毫不留情地腐蚀着彼此，还有她自称已百炼成钢的金属心。
此刻，在精英会所的她，完全沉浸在与T的缠绵中，她没有注意到右手边的任乐安双手按着桌面，身子像被抽去水分的水葱，摇摇晃晃站不起。鲍长宇扔下筷子，抢过来搀扶。他扶他进了洗手间。任乐安接住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拼命地清洗右眼皮。涂上洗手液，把眼皮搓成西红柿，对着水龙头，冲了好一阵子。鲍长宇耸着鼻子帮老板闻了闻，总觉得闻之欲吐的那种女人东西的味道缠绕着嗅觉神经不愿散去。他不敢骗老板，实话实说。任乐安也觉得那种味道已渗进五脏六腑。他被抽了筋一样，摇摇晃晃要摔倒。鲍长宇急忙扶住，让老板坐在马桶上。
不知过了多久，任乐安从洗手间出来。
大家依旧吆五喝六地热闹着耍猴。鲍长宇扶着老板坐回原位。任乐安强迫自己镇定。他刷存在感地大声喊服务员拿菜谱来，他要重新点一桌子菜。大家仍旧热情高涨地玩耍猴。他首先点了林箫白喝酒最爱的下酒菜兔头，又安排了九个凉菜，十个热菜，加起来共二十个菜，追求十全十美好彩头。
菜重新上齐，林箫白从和T的约会中走出来，拿起筷子剪彩，招呼大家喝酒吃菜。
郭子明对着任乐安说：我怎么还闻着有一股子那个气味。
坐在任乐安左边刘金龙鼻子像狗一样闻了闻，叫道：郭老板说的不错，是有一股子那个味道。
王鹏在对面弯着身，拉长鼻子，说：任老板，够你一辈子倒霉了。
林箫白刚才不过是拿任乐安开心，闹到此等地步，出乎她的意料。她想也好，趁机把任乐安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家伙踢出局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她一边摇头，一边郑重地说：郭总，你做得不地道。
王鹏领会林箫白的意思，赶紧站起来，对任乐安说：任老板，我不想触霉头，不好意思，小弟失陪了。
林箫白缓缓站起，除了郭子明动作迟缓一点，其他人像是听到了口令一样整齐起立。王鹏从对面急步过来，双手把林箫白身后的椅子向后挪挪，刘金龙已把她的外衣和披肩从衣帽柜里拿出。她满意地向大家领首致谢，围好爱马仕“霓彩丝邸”披肩，优雅地转身，向门口飘去。王鹏抢先一步拉开老榆木门。伴随着一阵椅子杂乱的移动声，众人跟着被印花披肩装点的高贵的脖颈、肩部、腰际，鱼贯而出。
任乐安暴跳的像头疯了的狮子，对着门口一堆背影大声怒吼：今天谁离开这里，明天就是我的敌人！
任乐安轰鸣的炮弹打在老榆木门上。
他们双眼痴呆地看着满桌子酒菜。
后来，他俩对饮起来。
她在房子里转圈，胸前两个精致小山头地震一样抖动。我不想神龙就这么有头无尾消失在空气里。我林萧白搞了这么多年消防工程没受过这种窝囊气，我丢不起这个人。我清楚，这个单子一旦丢失，我在蛇城消防工程界龙头老大的地位就可能崩塌。她看到有无数只圆的扁的方的大脚小脚，从四面八方试图践踏她美丽的人生风景画。她高高举起长着七彩纷呈指甲的手，声嘶力竭地喝道：不允许！我需要静下心来，画策设谋。她想到了可以把神龙购进的消防设施设备全部废掉，重打鼓另升堂。我还有华山一条道，T能帮我办成这事。她后悔一时火起泼了T一脸水。平日里，我还常常劝导T要多打太极拳，要以柔克刚，借力打力，不要像有的傻子领导那样爱拳击，直摆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今天，我这个太极高手咋打出了拳击的套路了呢？她想给自己一耳光，又舍不得漂亮的脸蛋。她宁可让心上挨一刀，也舍不得脸蛋被风吹日晒一秒钟。
她打开面向晋河的窗户。滨河西路上的银杏树喝醉酒似地在阳光里东摇西晃。被湿地公园簇拥着的晋河波光鳞鳞，曲曲弯弯，流动着一河银子。风从河上吹来，捧着满屋子克莱夫基督教第一号皇室陛下香水的依兰罗莎气味跑。
T拿走了她的心。
她安慰自己，想呵呵两声。嘴唇轻启，露出八颗牙齿，嘴角两端微微上翘，眼中深含笑意，却呵呵不出声来。
她的声音跟着心去找T。
我还离不开T。
我还没有找到比T更强大的备胎。
我要找到比T更高更大更上的保护伞。人要高大上，必须接触高大上的人物，高大上的人物有高大上的思维和谋略，高大上的思维和谋略，能引领你走向高大上的人生。
我好想好想听裴多菲的琴声。
任乐安从醉梦中清醒，已经是第二天10点多。他知道自己昨晚像一只跑到狮子跟前讨要活命的灵丹妙药的鬣狗。他还记得，当他眼神迷离看着满满一桌子好菜好饭和空酒瓶子时，包间就剩下他孤伶伶的200多斤和一条从脚底下开始直铺到墙根又在木制踢脚线处弯曲了90度向上贴在墙面的瘦长的影子。迷迷瞪瞪好一会，才发现桌子底下还有鲍长宇。
郭子明相貌像高园园一样极标致的女友三个月后在唐风文化广场偶遇王银，对王银说，其实郭子明心里明镜似的，一亿五工程项目他母亲根本就插不进手，他也就没有打算多掺乎，他已经做好了当炮灰的准备，陪陪标，还还人情，挣点零花钱。当知道神龙煤矿文旅产业园的消防工程成了鸡肋时，他好像懵圈了，目光直直的、灰灰的，大嘴咧着傻傻地笑。那天她陪他回到朋克楼，他一声不吭，把抽屉里一包不知是什么东西拿到洗手间烧了，火苗把他的脸涂成阴阳脸。那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走开。他好像也没注意到她的存在，关上厚重的实木门，净了手，坐到靠近窗户大桌子前，眼前的大转盘上站立着一只经过精心整理过的褐马鸡，它已完全恢复到自然状态，灰黑色的头高高昂起，侧脸艳红，耳羽簇白，尾巴旗杆一样高高竖起。他盯着桌子上的一大堆工具：解剖刀、镊子、剪刀、骨剪、钢丝钳、台钳、鎯头、电钻、锯、石膏粉、铅丝、竹丝、麻刀、棕，等等，审视片刻，开始了剥离程序。他先用毛笔沾上水，把褐马鸡胸部的羽毛轻轻向两边刷，露出皮肤，解剖刀无声地沿着龙骨突起向胸部中央划去，动作非常娴熟。
她无声地离开，轻轻开门，屏住气，左脚出去，低头转身，右脚抽回，轻轻地，轻轻地，在门即将关闭的一刹那，她褐色的大眼睛习惯性地又瞭了他一眼。她的心弦像是被霍洛维茨重重一弹，全身震撼。她看到他擎着解剖刀的手，凝固在空气里，眼眶里涌满泪花，在阳光下崩溅。这个画面，像张大千的泼墨，恣肆淋漓，墨晕固定在她的心田，50年后，她给已是全国知名画家的儿子讲述时，仍生动清晰，还有霍洛维茨那重重的一弹，依然响声如雷不减当年，使她瘦弱的身躯轻轻一抖，老泪不自觉地夺眶而出。
黄宾虹说：今人作画，不能食古不化，要出人头地，还要别开生面。王银窝在床上看《黄宾虹画论》。
丘胜利推开门，蹑手蹑脚进来。他不知道黄宾虹是谁。但他知道老板手上拿的这本书是上个月他们一起从南宫古玩市场淘来的。
阳光把金箔贴在王银身上，窗前的杨树叶的阴影在金子上跳舞。一只麻雀在窗台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打盹。轰——厨房里年迈的冰箱压缩机突然一声高叫，猛烈运转，脚底都跟着震颤，过了片刻，冰箱咕隆一声，好像把叫声咽回肚子里，地面恢复平静。王银完全被黄宾虹美妙的语言牵引着，走进山，走进水，走进丛林。他触摸到了山的心跳，感觉到了水的喘息，听见了树的窃窃私语。他觉得黄老在指导他如何突破神龙项目的困局。艺术和人生永远是相通的。
丘胜利不知道他刚进门时，老板就感觉到了，只是王银的心境不佳，他把自己严实地包裹着，不想让部下看到内心里的一地鸡毛。早先返回蛇城构筑的咸鱼翻身再造辉煌的雄心壮志堤坝，在走出神龙那一刹那间，就被铺天盖地的现实的滔天海浪冲溃了。他想从书本中寻找安慰，寻找支撑点，寻找再出发的康庄大道，哪怕是一条羊肠小道在他的眼里也可称作康庄大道。
咚咚咚！有人敲门，更确切地说是擂。王景豪和女朋友一起去开门。雷精致风风火火闯进来，直奔王银卧室。丘胜利拿下蓝牙耳机，拦住表弟，把他推到客厅。雷精致屁股蛋顶在圆钢腿高密度板面的小方桌上。
啥事？这么慌张，又去盗墓啦？
表哥，不好啦。
贼性难改啊。
不，是这样，刚才，我要去神龙办事，从这里经过，在大众街口，碰见你们那一帮人，乌泱乌泱一片，个个手持棍棒，大呼小叫，怒气冲天。我吃惊又好奇，就下车打听。一问，果然要出大事了。
讲！
佟丽丽也在里面。她拉住我，求我，叫我赶紧来告诉你们，让老板赶紧躲一躲。她说她一直在努力地做他们的工作，不让他们找老板闹事，可是她拦不住他们！他们中间好多人是关停了自己的门店，辞掉了原有的工作，兴冲冲地加入消防工程公司的，他们本想跟着老板再次发大财，谁想到结局……。
他们到哪了？
佟丽丽告诉我，他们光知道老板住在这一带，不知道老板住在哪栋楼，正在外面打听寻找呢。表哥，你和老板赶紧上我的车，先去神龙躲一躲吧。你的悍马在楼下，很扎眼，他们一会就能找来。
有啥可躲的！王银不知啥时候来到客厅，他一边穿上衣，一边说：我去见他们。
雷精致说：老板，这个时候你不能出去。他们手上有家伙，正在气头上，都疯了，啥事都做的出来，万一闹出个三长两短来，就不好收拾了。很危险的。
丘胜利说：我去。有气往我头上撒。反正我早就活得精彩了。
王景豪拉住父亲，劝父亲跟着雷精致先躲一躲，让外面的人冷静一下最为妥当。
王银目光坚定，拨开他们，径直向门外走。
丘胜利见拦不住，只好跟上去。雷精致腿发软，差点摔倒，王景豪扶了一把。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回响在楼道里，从上往下。
丘胜利拍拍王景豪的肩膀，看一眼他的女朋友，说：保护好你爸。说着拉开单元防盗门，第一个冲了出去。
户外，和风习习，阳光明媚，花红柳绿。
嘈杂喧闹的人声，沸沸扬扬，正呼啸着朝这里涌来。
王景豪感觉女朋友的手心出汗了。忽然，王景豪发现老爸在微风中昂起的倔强的头一片银光，脚步虽然依旧矫健，身躯却明显佝偻，他想起了那天夜里神堂沟大唐撸串店上演的那场激情昂扬的大戏，老爸巨大的剪影，投在西半天的夜幕上。
杜斌，1956年生，山西永济人，中国作协会员。1973年开始文学写作，作品散见于《小说选刊》《长篇小说选刊》《中国当代文学选本》《小说月报》《大家》《黄河》《山西文学》《湘江文艺》等刊物。作品有中篇小说《天眼》《风烈》、长篇小说《天边一片火烧云》《天上有太阳》等。中篇小说《天眼》曾获“赵树理文学奖”；长篇小说《天上有太阳》曾获“第三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18）特别推荐奖”；中篇小说《风烈》曾获第十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年度大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19年度中篇小说排行榜，并获《黄河》年度文学奖。中篇小说《马儿啊，你慢些走》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21年度好小说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