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票一方面“给那些毫无先天优势、在公平竞争中永无翻身之地的人——这些人必然是大多数——带来希望”,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搁置工作,放弃隐忍、节省,转而追求一时好运”。
编者按:“人的出生,就像一场无法回避、贯穿人生始终的大型乐透游戏中的一张彩票,为每个人赋予了先天禀赋或社会优势。”法国著名哲学家罗歇·凯卢瓦已经洞悉,出生时人人手握一张彩票,这说的是先天的机运,包括出身、阶级、种姓甚至性格等等,彩票在此是一种比喻;至于出生之后的漫长人生道路上,有人买起了真的彩票,这里的彩票是一种实指,是具有赌博与风险因素的机运类游戏。
撰文|[法]罗歇·凯卢瓦翻译|余轶
现代社会趋向于通过设立社会原则,以及越来越多地通过社会机制,扩大有规则竞争(亦即才干)的作用范围,降低出身或遗传(亦即机运)的影响。此种变革符合追求正义、理性和启用贤才的诉求。政治改革家因此而不懈努力,创设更为公平的竞争机制并推动其实施。只是他们的努力结果不尽如人意,预设目标显得遥不可期。
每个人到了反思人生的年纪,都会充分领会到自身大势已定,改写晚矣,无法跳脱自身条件的牢笼。若假以才干,也许能对自身条件加以改善,却绝不可能从中彻底挣脱,生活状况不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人们由此产生了走捷径的诉求,企盼一种立竿见影、可以功成名就(哪怕只是相对而言)的速成法。这种成功只能凭借运气获取,绝不是苦干和才能所能企及。
很多人意识到自己资质平平、难成大器,而其他人更有才、更机智、更健壮、更机敏、更卖力、更有抱负,拥有更好的健康状况或更强的记忆力,更讨人喜欢或更有说服力。他们自知不如他人,因此并不寄希望于可量化的公正较量。他们也会求助于机运,寻求一种对他们而言更为宽容的无差别原则,在竞争中胜出无望,则转向彩票与抽签。因为只有这样,那些愚蠢、懦弱、笨拙、懒惰之人,才有可能与有资源、有能力的人站到同一条起跑线上,共同接受另一种类型的公平原则所做出的随机决断。
在这种情境下,机运再次成为一种必要的补偿手段,如同竞争的天然补充。单一且明确的排名让未入列者走投无路,因此必须设计一条变通渠道。把决断权交到命运的手中,能让人更好地承受并不纯粹或太过残酷的竞争及其不公。此外,它给那些毫无先天优势、在公平竞争中永无翻身之地的人——这些人必然是大多数——带来希望。当出身的机运失去至高无上的古老地位,有规则竞争的影响范围不断扩大,数不胜数的替代机制也同步发展壮大,可以让极少数中选者获得令他们喜出望外的特殊嘉奖。
能满足此目的的首先就是机运类游戏,包括许多看似是竞争的变相机运类游戏。在游戏中发挥基础作用的是赌博与风险因素,以单一或组合形式存在。幸运的玩家可以从这些机运类游戏及考验中获得财富,也许金额不如他的期望值,但光是有期望这一点就足够吸引人。每个人都有可能获得命运的青睐,这种近乎海市蜃楼的可能性,使得卑微者能更好地面对也许终其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平庸条件(除非有好运和奇迹发生)。
参与机运类游戏意味着搁置工作,放弃隐忍、节省,转而追求一时好运。这份好运能瞬间带来一生辛苦劳作、节俭克己都无法获得的财富——除非是借助运气或投机,而投机在某种程度上同样属于运气范畴。为了吸引更多参与者,彩票的奖金额度必须足够高,至少大奖要如此;彩票的售价必须足够低廉,且易于拆分,不同阶层的玩家才会趋之若鹜。当然,大赢家一定是极少数,但这只会让最幸运的玩家的所获显得最为可贵。
举例说明:巴黎大赛赌金独赢的赛马赌博(Sweepstake)的大奖金额为1亿法郎,在大部分彩票购买者眼中,这绝对是一笔巨额财富(普通工人的月薪约为3万法郎)。如果按照工人平均年薪40万法郎计算,这笔奖金等同于他工作250年的工资所得。彩票一张卖18,500法郎,比他月薪的一半还多,超出大部分工薪阶层的承受范围。于是,他们只买彩票的1/10,相当于花2000法郎换取赢得1000万法郎的可能性(等同于他工作25年的劳动报酬)。这种天降横财具有绝对吸引力,意味着个体生活条件的根本性改变——这一点仅凭寻常劳作无法实现,只能由命运恩赐。
这种人为设置的“魔法”效果显著:最新发布的数据显示,1955年内,仅在国营机运类游戏中法国人的消费就高达1150亿法郎,产生税收460亿法郎,相当于平均每个法国人纳税1000法郎。同年,约250亿法郎奖金被瓜分。大奖金额在奖金总额中的占比持续提升,显然也是为引发大众“致富梦”而精心设置。民众对此十分买账,仿佛自己就是下一个幸运儿。
当然,不是所有国家都以全国性大型彩票形式来开展机运类游戏。失去官方色彩与国家支持,机运类游戏的规模迅速缩减,奖金总额随参与人数减少而下降,赌注与奖金之间的差额不再被无限拉大。但是,奖金额度的减少并不会导致投注总额的减少。
赌城尤其会吸引一批短期游客,暂时融入当地刺激、随性的氛围之中,最终又回归辛劳、严肃的日常。赌城为游戏爱好者提供了一处庇所、一个天堂,仿若一座大型妓院或烟馆,得到某种程度的纵容且有利可图。闲散好奇或沉迷成瘾的“流动户”在此驻足,每年700万游客为拉斯维加斯贡献约6000万美金,占内华达州财政收入的40%。游客在赌城的短暂停留不过是他们寻常生活中的小插曲,其文明模式并未受到明显影响。
以机运类游戏为生存之本、收入之源的大城市,彰显了人们追求好运的本能冲动。但最能体现这一强烈冲动的还不是这些特殊的赌城,普通城市里采用同注分彩法的博彩同样吸引了众多参与者。他们甚至可以足不出户地参与,无须亲自到达赛马场。社会学家发现,工人阶层常常组成各种俱乐部,拿出较高的甚至是与他们收入水平脱节的金额参与赌球。这同样也是文明特征的显现。
国家彩票、赌场、赛马场、各类采用同注分彩法的博彩等,都属于纯机运范畴,严格遵循数学意义上的公正性。
实际上,除去运营费用和政府扣款,看似庞大的赌场盈利数目其实与每一个玩家的投注严格成正比。现代社会还有一项卓越的发明,我称之为“变相彩票”:它无须投入赌金,从表面上看是对能力、博学、谋略或其他才干的嘉奖。但这类才干因其性质使然,未能经过客观评估或法定认可。一些文学大奖确实可以给作家带来财富与荣耀(至少在若干年内如此)。其他数千种奖项跟风而起,虽然奖品不值一提,但无一例外都借用了大奖光环。一位年轻女子在逐级挑战数名劲敌之后,最终当选为“环球小姐”,最后成为电影明星或是嫁入豪门。以此为范本,数不胜数、超乎想象的各类女王、小姐、缪斯、女神竞选纷纷效而仿之,胜出者可以在某个赛季享受令人羡慕(但也招人非议)的盛名,入住豪华海滨酒店,享受表面光鲜(但无深层根基)的生活。各类人群都想选出自己的“女王”,没有任何限制,就连放射科医生都选拔出“骨骼小姐”——由18岁的女孩洛伊丝·康威(LoisConway)当选,她在X光射线下展现了最美的人体骨骼。
这类考验有时需要事先准备。电视上有一种每周播放的节目,谁能答对关于某个领域的一系列问题(问题难度逐级加大),就能获得一笔小小的财富奖励。特定的参赛人选和煞有介事的配套设施,使节目显得庄重严肃;经验丰富的主持人持续与观众互动;一位十分上镜的女郎充当现场助理;身穿制服的干事假装在监督节目组展示在众人面前、令人垂涎三尺的奖金支票;一台电子仪器以不容置疑的方式选取问题;可供参赛者独处,却仍暴露在众人眼前的小隔间,以供参赛者思考酝酿,直到给出具有决定性的答案。出身平凡的参赛者们紧张兮兮地站在无情的“审判团”面前,电视机前成千上万的观众既替他们捏一把汗,又乐于成为这样一场考验的见证者。
从表面上看,这是一场为了测试参赛者知识面而有意逐级提升题目难度的考验,属于竞争范畴。但实际上,它由一系列赌博组成,胜出概率随奖金额度的增加而减少,这也是为什么此类节目常常被命名为“清零或翻倍”(quitteoudouble)。这样的命名还体现了游戏局面变化快的特点——不出十个问题,游戏风险就变得极大,奖金也变得十分诱人。在美国,通关者一度成为类似民族英雄的人物,受到媒体与大众的热捧:稔熟意大利歌剧的鞋匠、写得一手好字的黑人小学生、爱读莎士比亚的警官、热衷于研究《圣经》的老妪、精通美食的军人……每周都有新星出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