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的作者摩根·豪泽尔(MorganHousel)现在是合作基金会(TheCollaborativeFund)的合伙人,以前曾经是华尔街日报的金融专栏作家。
这不是一本讲投资理财技术的书。豪泽尔的特点是他喜欢探索历史的规律,能结合历史和时代背景考察事情。豪泽尔的视角很大,会用数据讲一些宏观的东西,然后探索宏观趋势对个人的影响。这本书也许能让你对投资理财的事儿有一些更根本的认识。
这一章我们说三个道理。
我们先看两个真实的故事。
罗纳德·里德(RonaldRead)是个普通人。他先在加油站工作了25年,然后在商店里当了17年的清洁工。他过着平常的生活,住的小房子是三十多岁的时候花12000美元买的。2014年,里德在92岁上去世。
他留下了800万美元的财产。
里德把200万美元留给了自己的孙子和孙女,剩下的600万美元捐献给了当地的医院和图书馆。800万美元遗产是个什么概念呢?2014年全美国有超过280万人去世,其中净财产超过800万美元的,只有不到4000人。
里德没有买彩票中大奖,也没有什么花哨的挣钱方法。他只是不断地把自己微薄的收入投入到股市中。但他并不是炒股。他买了蓝筹股。然后就一直等着。
另一个故事的主人公叫理查德·福斯肯(RichardFuscone),他毕业于哈佛大学,拥有MBA学位,在美林证券担任高管。40多岁的时候,福斯肯有感于自己已经挣到太多钱,就退休了。福斯肯送给自己的退休礼物是一个18000平方英尺的大房子,其中有11个卫生间、2部电梯、2个游泳池和7个车库。这栋房子每个月光维护费用就要9万美元。
但是福斯肯的钱其实买不起这么大的房子,实际上他是借了很多钱。结果2014年的时候,福斯肯因为还不起贷款,只好将房子出售。他卖房的价格还不到买入价的1/4。
这两个人的故事说明了什么呢?首先是运气。极端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气。换一个时代和国家,里德的投资策略很可能不会这么成功……但是我估计你能相信,投资理财不全是靠运气。这可能有点像打牌,有相当的运气成分,但是也有一定的技术。
然而福斯肯的故事说明光“懂得”技术是远远不够的。福斯肯很懂技术,如果你有很多钱,他会是你的很好的投资顾问。可是技术对“本人的”金钱决策的作用好像并没有那么大。
现实是有很多特别聪明的人,赚了很多钱,然后像福斯肯这样很轻易地就败光了。像这样的事儿会让你质疑,投资理财是真学问吗?要是一个工程师,只要受过几年训练,有一定的工作经验,他干活就会干得很漂亮,他不会做出特别愚蠢举动,那为什么理财知识就没有这样的效果呢?
豪泽尔认为,根本原因在于,个人的金钱投资在很大程度上跟心理学有关系。
按理说,你的理财决定应该只跟你的现在和未来有关:你现在有多少可以调用的钱,当前有什么投资选项,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这些都跟你的过去没关系,对吧?
实际并非如此。投资行为跟人的过去经历很有关系,这是因为过去的经历能影响人的心理。
一个人最重要的认识和理念,往往是在年轻时候形成的。这里面有窗口期。
德里克·汤普森的《引爆流行》里提到,人对食物的偏好是在童年形成的。小时候妈妈做的饭菜口味是你最喜欢的口味。哪怕你后来出国了,哪怕在国外生活几十年,你还是最喜欢家乡的味道。一个人对音乐的偏好是在十几岁到二十几岁之间形成的,你在高中和大学喜欢什么音乐,你一辈子都喜欢那种音乐。而一个人的政治倾向是在二三十岁形成的。
萨波斯基在《行为》这本书里也说,一个人童年时候家庭所在的阶层,决定了他感受到的生物学压力,而且这个压力对他一生的性格、行为都有影响。
豪泽尔在书中引用了2006年的一项研究,是一份考察了美国消费者50年来的金融行为的报告。这个报告发现,人在投资方面的行为,跟他年轻时代的经历非常有关系。这种行为倾向呈现出一种代际特征。
你喜欢投资股票吗?这取决于你对股市到底是不是个好东西的认识,而这个认识取决于你年轻时候,股市的表现。
我们看下面这张图,两条曲线说的都是一个人从13岁到30岁之间这个认知窗口期内,标准普尔指数的表现,
反过来说,如果你是1970年出生的,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在你的青年时代,你目睹股市几乎涨了10倍,中间只是偶有波动,基本上一直都在涨!媒体整天谈论股市,你听了很多谁谁谁炒股赚了大钱、没“上车”的人悔之不及的故事……你会更认可股票是非常好的投资。
也许你们那一代人,都会对股市有相似的观念。当然这一切只是个非常粗略的描述,哪一代都有各种各样的人,而且股市在很大程度上是机构、而不是散户驱动的,而机构更理性,也许股市不在乎你对它做什么,但你关心的是你的观念让你对自己做了什么。
再比如说债券,请看下面这张图,说的是美国通货膨胀率,
如果你是1960年出生的,在你的青年时代,美元贬值了3倍。你的直观感受是物价一直都在飞涨,你会认为把钱留在手里、存银行、包括买低风险但是低利率的债券,都是最愚蠢的行为。
可如果你是1990年出生的,你青年时代的通货膨胀率就很低。你根本没见过什么物价飞涨,你印象中钱很保值,你会认为买债券是个很好的选择。
那你说不对啊,这几代人只要看一看对方的数据不就知道了吗?但是那没用。这个道理是你非得亲身经历才能建立深刻的认识。这就好像你很难说服爱听戏曲的爷爷奶奶改听嘻哈一样。
在美国人眼里,富士康在中国的工厂是血汗工厂,应该抵制。可是对很多中国人,特别是从农村到富士康工作的这一代青年来说,那个工作还可以啊!而他们也许无法理解年轻一代中国人,比如说00后,为什么不接受那样的工作。
再举个例子,彩票。美国人每年花在彩票上的钱比电影、游戏、音乐、体育、书籍加起来还多。那最爱买彩票的是什么人呢?穷人。美国人大多都不富裕,有40%的人拿不出来400美元多余的钱。那么收入最低的人,平均每户每年买彩票花多少钱呢?412美元。
也就是说,这些最穷的家庭,是把家里最后的余钱、把原本可以用于提供安全保障的这一点钱,都拿去买彩票了。你看这有没有点去街头搏命的感觉?这就是观念的差异。
你觉得这种行为很疯狂,他们可能认为这很理性。你过的那种看似平常的生活,像什么假期出去度假旅游,对美国穷人来说是不可想象的,而彩票,却能给他们提供唯一可能的机会。换作是你,难道你不想让生活有个希望吗?你没有经历过人家的生活,就不要轻易评价别人的行为。
还有中国的房价,也是同样的道理。对于70后,80后,90后来说,他们的成长史,几乎就是中国房价不断上涨的历史,所以在这几代人心里,中国的房价永远上涨,几乎成了一个永恒的真理,所以,这几代人的主要投资手段就是买房子。但是对于00后,10后而言,可能正好赶上了国家调控房价,中国房价开始出现区域性分化的阶段,对这几代人来说,房价就不是永远上涨,至少在很多二三线城市而言不是这样。这种代际之间的心里变化,会深刻地影响到他们今后人生的投资组合和决策。
往自己的退休账户里存钱,是你所能做的最简单、最合算的投资。这笔钱可以抵税,而且你往里存多少钱,你的工作单位一般还会按照一定比例给你匹配多少钱。那为什么美国人不爱存退休金呢?
因为“退休”这个事儿,在美国是个新事物。1960年代以前的美国人几乎就没有退休的概念,绝大多数六十五岁以上的人都得继续工作。社保给的钱一开始是非常微薄的,一直到1980年代才给到按今天标准是1000美元的水平,这点钱根本不够花。真正让一个年过65岁的人能靠退休金生活,那是非常近期的事情。
如果整个社会观念就没有存退休金这个意识,你很难说服一个人去存退休金。
再比如大学贷款。现在美国大学生贷款是一个巨大的问题,有1/4的美国人都还在还大学贷款,很多人到四十岁还在还大学贷款。是,上大学很重要。但是如果算经济账,上大学和不上大学的收入水平的差距,可能不够能还上贷款的程度。那为什么人们不惜代价,宁可背负高额债务也要去上大学呢?
因为大学普及是很晚才发生的事情。人们的认知之中只知道大学生厉害,不知道大学生这个身份已经贬值了。这一代人的父辈们可没有还大学贷款的经历。
那咱们想想,现在中国有许多年轻人借贷消费出了问题,有的收入很低却借了几十万,甚至导致家庭悲剧。这是不是因为对中国人来说,借贷消费是个新生事物呢?面对新事物,一部分人会过于保守,该借的也不借;另一部分人则可能失控,不该借的也借。其实是大家都没有经验。
再比如买房。我们都知道中国正在进入老龄化社会,很多独生子女将来一个人会继承三套房。我们完全可以推断,未来房价很可能会跌,也许只有少数一线城市例外。房子将不会是你留给儿孙最好的资产。那为什么人们还是非得买房呢?
也许因为中国人从来没有经历过房价暴跌这种事儿。人们的认知之中房价就不会跌。人们没有过切肤之痛。
炒股致富只有两条路,
这一章我们来讨论,炒股的成功,到底意味着什么。
豪泽尔是在2019年写的这个事儿,当时巴菲特89岁,他的总身价,是845亿美元。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天文数字。但如果你是内行,巴菲特的投资成绩更不可思议。
在巴菲特的整个投资生涯中,他平均每年的资产增长率,是22%。
这是一个奇迹般的成绩。没有任何一个理财产品敢承诺给你22%的利率。按当前业界标准,敢说10%的都是骗子。巴菲特这么厉害不仅仅是他善于选股,而且别忘了他能控股。他能直接影响他投资的那些公司,他能充分发挥他的才能。你做不到这些,所以你可别指望22%这种级别的成绩。
现在我们做个思想实验。假设在你30岁这年,你突然拥有了巴菲特一样的投资能力。此后你的资产就按照22%往上涨。我们再假设,你以25000美元入市。这笔钱不算太多,但是对一个30岁的新人来说也不算太少。你的投资水平这么高,但是人不能只知道挣钱……所以你决定干到60岁退休,去享受人生。合理吧?
好,那请问,到退休这一年,你能有多少钱?
答案是1190万美元。
这个数字并不高,不够你后半生过上挥金如土的生活。世界上资产超过一千万美元的人有很多,这不是奇迹。
那为啥巴菲特现在有那么多钱呢?因为他真正的厉害之处,并不是能让资产每年增长22%。
巴菲特不是从30岁干到60岁。他是从10岁开始炒股,现在干到了90岁。他不是干了30年,而是干了80年。
巴菲特30岁的时候,资产只有100万美元左右,折合到今天大概是930万美元。在他845亿资产之中,有842亿,都是他50岁以后挣到的。其中更有815亿,是巴菲特在65岁以后挣到的。
我们再来做一个对比。巴菲特并不是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人,众所周知冠军是文艺复兴公司。文艺复兴公司从1988年到现在,平均每年的增长率,是66%。这个成绩是在我的认知之外,我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做到的,没人知道他们的算法。文艺复兴公司的创始人叫吉姆·西蒙斯(JimSimons)。
那西蒙斯现在有多少钱呢?他大概有210亿美元,还不到巴菲特的1/4。为什么他比巴菲特聪明,钱却比巴菲特少呢?因为西蒙斯50岁才找到那个神奇的算法。
所以说回报率难道是个可以指望的东西吗?连巴菲特的、可持续的回报率,都不是他成功的关键。
巴菲特真正的成功秘密,是他一直活着。
美国历史上有一个特别著名的炒股人叫杰西·利弗莫尔(JesseLivermore)。他出生于1877年,才30岁就已经拥有了相当于今天1亿美元的资产。
1929年,利弗莫尔52岁,赶上美国的大股灾。10月29号这天,各种坏消息纷纷传来,好几个资深的炒股人都跳楼自杀了。利弗莫尔的妻子、母亲和孩子在家里都非常担心,盼着他回家,生怕他也跳楼。
结果利弗莫尔回来了。他告诉妻子,自己不但没亏钱,而且还挣钱了。完全是出于直觉,他那天做空了股市。利弗莫尔那一天挣到的钱,相当于今天的30亿美元。
一天,30亿美元。
你可能会想,这么多钱一辈子都花不完,利弗莫尔可以退休了,你这是老百姓思维。你有这样的思维,这就是为什么你挣不到这么多钱。利弗莫尔一定是继续冒险。
一天挣了30亿美元,这是一种怎样的体验呢?我们只能想象。你的精神状态会完全不同,从此之后,你就不是原来的你了。英文有个词叫swellhead,专门形容处于这种状态的人:直译就是大脑肿胀了,你膨胀了。
利弗莫尔专门搞这种冒险的大手笔……结果仅仅四年之后,到1933年,他就输光破产了。又过了几年没意思的生活,最后自杀了。
利弗莫尔所用的,是跟巴菲特截然不同的炒股方法。他这个方法有时候也能赚钱,而且能在短期内赚大钱。
但中国股民有句话叫“盈亏同源”,意思是赚钱和亏钱其实是同一个原因:爱冒险能让你挣到钱,就也能让你亏钱。盈亏同源这句话在利弗莫尔身上应验了。
如果利弗莫尔的方法叫做“快速赚钱”,巴菲特的方法也许只能叫“保住钱”。这两个方法截然相反。
我们知道巴菲特的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有两大巨头,一个是沃伦·巴菲特,一个是查理·芒格。但你可能不知道的是,四十年前这家公司曾经是三巨头。当时他们还有一个合伙人叫里克·古瑞恩(RickGuerin)。本来是三个人一起做投资决定,一起去考察各个公司。
那后来为啥没有古瑞恩了呢?
1973到1974年的时候,美国股市有一波暴跌。古瑞恩在这波暴跌中贷款炒股,加了高杠杆,可股市还是在两年之内跌了70%。他为了还钱没办法,把伯克希尔·哈撒韦股票以40美元一股的价格卖给了巴菲特,就此出局。
那个股票现在是34万美元一股。
巴菲特对此是这么说的:
「查理和我,我们两个一开始就知道我们将来一定会极其富有的。因为我们知道那肯定会发生,所以我们一点都不着急。里克跟我们一样聪明,但是他着急。」
就这么一个区别。
所以你学巴菲特不能光学他做了什么,更要学他不做什么。豪泽尔列举了几件巴菲特“不做”的事情,
简单说,巴菲特靠的是坚持和学习,而不是运气。运气是不可靠的,靠运气也许一时能挣钱,但同样的策略也会让你输钱。
巴菲特反复强调所谓“安全边际”。他的策略要求哪怕在大牛市的时候,你的手里也得时刻掌握着一些现金。别人都满仓了,别人在拿9%的回报率,你的那些现金只能给你1%的回报率。这种感觉很难受,但你必须得忍住这个难受,才能保证在熊市的时候,自己手里仍然有钱,而不至于被迫卖出股票。
这也是盈亏同源。
复利是一个鸡汤。谁也保证不了每年比如说15%的利率。那巴菲特这个年均22%的增长是怎么来的呢?
咱们看一个更宏观的数据,也许能让你有所感悟。下面这张图显示的是从1850年到2010年这170年间,美国人均GDP,按可比价格的实际增长,
这条线看起来相当平稳。除了1930年代的大萧条之外,几乎就是沿着(对数)直线上升。只看这条线,你可能会想,这不就是复利吗?这个投资挺好啊!那你就错了。这条线的背后,是如下这些事情——
美国今天的经济地位根本不是什么稳定、发展出来的,而是历经艰险。隔着很远看是风平浪静,实际上每一次波折都是惊心动魄。
人均GDP那条曲线很平稳,那是因为那是综合了所有的成功和失败的结果。这里面有个数学原理,对于这种无数成败综合在一起的指数增长,大盘的均值总是比大多数人都厉害。这就是为什么你要投资最好买指数基金。
那你说我不买指数基金,我就想像巴菲特那样打败大盘,我就要出类拔萃!那你就必须学会面对失败。你对失败的恐惧必须远远大于对成功的渴望。这意味着你得像巴菲特一样有耐心。
豪泽尔说,这个原则必须是偏执而又乐观。
长期要乐观,短期要悲观,这很像中国人说的“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但是炒股可远远没有打仗有意思。
我们在生活和工作中,会常常遇到两种思维模式,也可以叫两种心态。
确实,生活中的确有大量的工作岗位需要优等生心态。
优等生心态害怕犯错误,认为所有的失败都应该接受指责,所有的浪费都应该反省。
但优等生心态其实是职员思维。你做的事儿都是安排好必须做的。那如果现在不知道该做哪件事儿,不知道每一件事的后果会怎样。如果你是一个企业家、投资人或者领导者,你得从一大堆可能有好处的事儿中挑选几件,这个职员思维就不行了。
你需要“寻宝者思维”。
如果你不想靠固定工资致富,那你需要换一个系统。你需要把职员思维换成寻宝者思维。
做投资的人都知道,投资组合都有强烈的尾部效应。往往你投的项目大部分都不成功,但是有少数会是极端的成功,而你几乎所有的收益,都来自那些极端成功的项目。这个效应是投资中的“80/20法则”。而且这个“投资”是广义的,并不限于股票交易。
比如艺术品。你可能觉得那些买卖艺术品赚了大钱的人成功的关键是眼光好,知道哪个艺术家将来会红,买古董专门捡漏,其实不是。艺术品投资的关键不是捡漏,而是走"量"。
你得在毕加索这样的人还没有如此出名、作品还没有如此值钱的时候,就买入,等到特别值钱的时候再卖出。可是既然当时毕加索还没有那么出名,你又怎么知道他能不能出名呢?所以你只能多买。你的策略是把看着差不多、感觉有前途的都买下来,历史会证明这些作品大部分都不会成为什么“爆款”,但是只要其中有那么几个成了爆款,对你就足够了。
你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我敢打赌,但你可能低估了这个效应有多么强烈。
比如风险投资。我们设想你投了100个项目,你能不能估计一下,其中成功和失败的比例大概是多少?豪泽尔列举了一项研究。统计从2004年到2014年间21000个风险投资项目,发现其中,
这才是风投的真实情况。你想要抓一个能赚10倍以上的项目,概率只有3.5%。你要是万一运气不好,正好错过了那几个特别成功的项目,你的风投事业就会惨败。当你看到别人一个项目赚了几十倍的时候,你得知道他别的项目可能都赔了。
那你说风投的风险太大,我不投创业公司,我只投那些成熟的、已经上市的公司行不行?情况其实差不多。我们专栏前面讲了,成功上市并不能让一个公司从此长治久安,该失败还是会失败。JP摩根资产管理选了3000家优秀公司,弄了个“罗素3000指数(Russell3000Index)”。它统计了从1980年到2014年间,这些公司的表现,结果是,
这是同样的故事:极少数特别成功,给你带来所有的收入;其余的要么不挣钱,要么就是赔钱。
请注意这3000家公司已经是优选出来的了,仍然有这么高的失败率。而这个高失败率可不仅限于新兴行业。高科技公司的失败率是57%,电信公司的失败率是51%……而且就连最稳定的、那些从事电力、供水、交通的公用事业公司,也有13%的失败率。
失败是普遍的,成功是罕见的。
那你说,不对,这还是眼光的问题。要想提高优异数,最好的办法是提升均值,把正态分布的曲线往右端移动一点。没错,但是别人已经这么做了。
比如我们不看指数,我们看巴菲特。巴菲特绝对是选股高手吧?巴菲特在2013年的股东大会上说,他一生之中大概拥有过400-500支股票,而他的大部分钱都是从其中10支股票中赚的。查理·芒格马上补充了一句,说如果你把我们伯克希尔最成功的几笔投资拿掉,我们投资成绩就是非常平庸的。
“眼光”是有上限的。最终你还是得靠放量。
即使在那些已经是优中选优、最成功的公司内部,也有很多不成功的项目,成功的项目也是极少数。
在标准普尔指数的500家公司之中,亚马逊一家贡献了整个指数6%的回报率,苹果则贡献了7%。那你说是不是亚马逊和苹果公司的大部分项目都是成功的?不是,他们的大部分项目都不成功。苹果公司的收入大头来自iPhone这一个项目。亚马逊的收入大头来自Prime用户和网络服务这两个项目。
再比如说迪士尼。迪士尼早期是非常艰难的,创始人华特·迪士尼对电影品质超级讲究,喜欢搞大投资、大制作,结果他制作的绝大部分电影都赔钱。1930年代,迪士尼拍了超过400部动画片,几乎全都失败了。
但是其中有一部大获成功。
那就是《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这一部动画片,就在1938年的上半年给迪士尼带来了800万美元的收入。这些钱足够挽回前面所有的损失,并且大赚一笔,而且让公司升级扩容。
现在我们固然可以说,华特·迪士尼是个天才!他的理念是对的!正因为有这样大制作的理念公司才大获成功!
……可是,华特·迪士尼也许不敢想象,如果没有《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他的公司会是什么样子。
一部。成败就差这一部。
我们这是一个“好东西”分布非常不均匀的世界。
错过他们,是你不可接受的损失;可是你非常容易错过他们。那你怎么办呢?
一方面当然你要提高判断力和把事做好的能力。你首先得能选择那些潜在的好东西,并且要努力去做好。为了提高平均成功率,你需要学习和模仿,需要请高手给你推荐。但是这些都是有限的。世界上并没有选择好东西的固定算法,这就是为什么巴菲特选股也大多不好使。而且就算别人说好,也不一定适合你。你是独一无二的,只能自己选择。
所以你必须放量。别指望奇迹,没有量就没有一切。查理·芒格为什么一天到晚都在看报表?他没办法。他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只看不买,他得看过很多很多才能选中一个。巴拉巴西的《成功公式》里提到,那些最成功的科学家为什么能做出特别重大的发现?并不是因为他们多聪明,更主要的是因为他们尝试得足够多。
我还看过2015年的一项研究,说那些特别能产生创造性想法的人,为什么那么有创造性呢?研究考察了他们大脑的思考方式,结果最关键是他们的想法多。因为想得多,所以才容易想到最有创造性的那一个。是数量,带来了质量。
如果你只想做对的事、做被历史证明可行的事,你的路会越走越窄。Netflix的CEO里德·哈斯廷斯(ReedHastings)有时候会故意砍掉一些明知道能收回成本的大制作影片。这样的片往往是成熟的题材,只要你投入足够多,收看率就能保证。但是同样的题材拍得太多就会重复,观众迟早会厌烦。Netflix的策略是宁可少拍几部大制作,把钱省下来去投资一些探索性的、冒险性的项目。一些观众可能会不喜欢,可能看了之后会一怒之下取消订阅,但是哈斯廷斯恰恰希望能激怒一些观众,他认为现在取消订阅的人太少了。
抓好东西往往还意味着出手要快。有时候不能想太多、不能指望谋定而后动,而应该“有枣没枣打一杆子再说”。
我的感慨是我们常常搜索好东西的主动性太低。体制化的学校教育和按部就班的工作把人驯服得太老实了。你不能等着好东西来找你,你得主动去找它们才行。就好像打游戏一样,到任何地方都要先搜索一番,看看有没有宝物!
这不仅仅是投资的事儿。一个小说好不好看、一个游戏好不好玩,有时候就取决于其中有没有宝物。真正的宝物往往不是一分钱一分货买来的,而是你搜寻出来的。
人到底应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还是做“对”的事情呢?我感觉当今有些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非常极端,或者说,这帮人想象得很极端。在他们的想象之中,成功就得“努力!奋斗!”,美好的未来必须用现在极端的奋斗换取。
比如有一本常年畅销的,冯仑、张德芬、毕淑敏、柴静等人联合推荐的正能量励志书,叫《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拼命的自己》。我最近还看到这么一个标题:《孩子,我宁愿欠你一个快乐的少年,也不愿看到你卑微的成年》。
难道说不拼“命”就对不起自己,不想卑微就得放弃快乐吗?我看这种自残式的奋斗不是真奋斗,这是自嗨、是逃避现实的自我麻痹、是把希望寄托给了奇迹力量、是不敢思考、是幻觉式的信仰,当然更可能是那些励志导师胡说八道。
但是你不能常年这么干。明明不喜欢,还要坚持不懈常年去做,这不反人性吗?
诚然,了不起的成就都有一些反人性的成分,以前唱戏的说“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是有道理的,有志向的人是应该对自己狠一点,但是这里面有个度的问题。什么事儿都得适度才好。你的模型不应该把人生设计成泾渭分明的前后两部分,说我前半生专门奋斗,后半生才能享受:那都是想象,没有人真是那样生活的。
当你考虑奋斗模型的时候,你应该把自己也当作其中的一个变量。你不能假设自己是个没有人性的人。你不可能在战略上违反自己的本性。
摩根·豪泽尔在《金钱心理学》这本书里讲了几个故事,说明“人性”的重要性。
哈利·马可维兹(HarryMarkowitz,1927-)是现代组合投资理论的开创者。你要说你有一大笔钱,怎么设计投资组合才能既让预期回报最大化,怎么又能对冲风险,马可维兹研究的就是这个,他据此得到了诺贝尔经济学奖。
当初马可维兹搞这个理论出名以后,不可避免地就有人问他,说你自己的投资组合是什么样的啊?马可维兹非常实诚地说,我的做法很简单,一半买股票,一半买债券。
你看这也不够“量化”啊,这不科学啊。
马可维兹说,我没想那么多。如果我没买股票可是股市大涨了,我会觉得非常遗憾;而如果我全买了股票可是股市大跌,我又会非常懊悔。我这个一半一半的投资法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我的遗憾和懊悔最小化。
这很老百姓。这不是一个“理性”的投资法,但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的投资法。马可维兹并没有上亿美元要管理,他就这么点财产,多点少点其实差别不大,没必要费太多脑筋。他内心的愉悦感,他晚上睡觉是不是很踏实,那个心理需求也许更重要。
这个道理是幸福并不是把资产最大化。幸福还包括不做让自己强烈感觉不舒服的事情,包括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包括尽量避免后悔、对得起良心,其中最重要的是对生活有掌控感。
这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你只能赚你认知范围内的钱”。重要的不是你每天的富盈有多少,而是每天不管波动多少,你都能安心睡个好觉。
当然据说马可维兹后来改进了他的个人资产管理方案,可能因为钱多了。但是我们赞赏他这种对优化适可而止的姿态。
再举个例子。你说人生病之后这个发烧,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们非常不喜欢发烧,但发烧其实是个好事。这里有个故事。
神经病学家朱利叶斯·瓦格纳-尧雷格(JuliusWagner-Jaureg,1857–1940)是1927年的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他得奖的工作就是用发烧治病。
当时有一种病叫“神经性梅毒”,是梅毒已经感染了大脑或者脊髓。在没有抗生素的年代,这个病等于是绝症。但是瓦格纳-尧雷格有一个观察。
他发现神经性梅毒的患者,如果恰好因为得了别的病,而发烧了,梅毒往往就会因为这次发烧而被治愈了。瓦格纳-尧雷格据此猜测,是不是发烧有利于身体对抗病毒感染呢?
当时是20世纪初,对人体实验的要求没有今天这么规范,所以瓦格纳-尧雷格可以大胆地直接拿病人做实验。他的方法是给神经性梅毒患者注射一种别的成分,比如伤寒、疟疾、天花等等,故意让病人发烧,看看能不能把神经性梅毒给烧死。
他这个疗法等于是病上加病,有些病人就直接被他给治死了……但是,瓦格纳-尧雷格在实验中发现,有一种轻微的疟疾病毒,既能让人强烈地发烧,又比较可控。只要配合使用奎宁,众所周知奎宁能治疟疾,就可以让病人比较安全地发烧。
瓦格纳-尧雷格做了分组实验,结果是使用这个疟疾疗法,每10个神经性梅毒患者能治好6个,而对照组只能治好3个。他就靠这个发现拿了诺贝尔奖……不过后来青霉素被发明出来了,他这个方法就没有必要了。
但是这个道理很重要。现在我们知道发烧确实能增强人的免疫系统。人体温度每升高1华氏度(等于5/9摄氏度),就能让某些病毒的复制率下降200倍之多。
五岁以下的小孩经常发烧,搞得家长很紧张,有的医院就特意在网站上告诉家长们:发烧是增强免疫系统的好事儿,如果你的孩子发烧在华氏100度到104度(摄氏40度)之间,烧一烧是可以的,没必要上医院也没必要吃药。
……但是没有几个家长、甚至没有多少医生真会这么做。你不太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发烧而不管他,因为发烧很难受!现在已经不是没有抗生素的时代了,为啥非得用发烧疗法呢?
用豪泽尔的说法,用退烧药不是完全“理性(rational)”的,但是是“合乎情理(reasonable)”的。我们应该尽可能做合乎情理的事,因为不合乎情理的事你坚持不下来。
像投资这种事情,能长期坚持一个策略,比具体用的是哪个策略还重要。
从历史数据来看,至少对美股市场来说,如果你只做一天的交易,你赢钱的概率只有50%。如果你能做一年的投资,你的赢钱概率就是68%。如果你能坚持10年,赢钱概率上升到88%……而如果你做20年的投资,你的赢钱概率几乎就是100%。巴菲特的秘密是活着,你要做投资也得坚持。
宁可使用一个有瑕疵但是能坚持的策略,也不要选择绝对理性但是无法坚持的策略。
2008年,耶鲁大学的两个研究者发表了一份报告,提出了一个比较极端的投资策略。他们的指导思想是人在年轻的时候应该勇于冒险,等到慢慢变老再慢慢减少冒险,越来越稳健。这个思想没问题。问题是,你年轻的时候应该有多冒险呢?
报告的建议是你要按照2:1的比例,融资买股票。也就是说如果你自己能拿出来1块钱,你就应该找机构借2块钱,总共投入3块钱。
这个杠杆是个什么概念呢?只要市场上升1/3,你的净资产就翻倍了;但是只要市场下跌1/3,你就血本无归。
而耶鲁报告说,只要你还年轻,哪怕经历几次血本无归,也应该坚决使用这个策略,然后在漫长的人生中慢慢减小杠杆。只要你能坚持下去,这个策略能让你的投资回报最大化。
这个完全符合数学。但是豪泽尔说,这不是数学的问题。有多少人会在账号清零的情况下继续使用同一个策略呢?你能说服你自己吗?你感情上能接受吗?你接受不了。
只要你把自己也作为一个变量,考虑到自己不是一台自动机器,你的金钱模型就需要心理学。
坚持需要忍耐,忍耐需要热爱。
如果你对这个东西没有热爱,纯粹是出于利益去坚持,那它表现好的时候还好,万一出一点波折,你就会坚持不下去。有了热爱,你才能在它表现不好的时候坚持下来。
很多人说炒股第一条法则就是不要爱上你投资的公司。纯理性来说这确实是对的,我们每天面对自己股票帐号,都应该像第一天炒股一样,选择当前整个市场上最有潜力的公司。如果最有潜力的不是你持有的,你就应该立即把持有的卖掉。投资就好像下围棋一样,每个局面都应该当作全新的开始,对吧?
不对。事实是你根本不可能每天把所有股票重新分析一遍。频繁交易不是个好办法,特别对于普通投资者,我们以前讲过,有研究表明最好的办法是忽略短期信息,减少查看股票账户的次数。
考虑到这一点,你恰恰应该买自己喜欢的公司的股票。这样你才能拿住它,才能容忍它短期表现不好,你的投资事业才能坚持下来。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为了爱情结婚。
考虑到人性,有些看似不是纯粹理性的行为,其实是合乎情理的。
比如投资者有个“家乡偏误(homebias)”,人们总爱买自己国家的股票。按理说哪国的钱都是钱,你为啥非得投资中国股市呢?现实是很多中国人,在美股市场上,也爱买“中概股”,你这到底是来赚钱还是来爱国啊?但这其实是合乎情理的。可能你更熟悉中国的公司,更愿意研究它们,也就更愿意持有它们。
再比如说,理性的普通散户应该极力避免像“日内交易(daytrading)”这样的高频操作,因为必定输多赢少。但如果你就是喜欢买卖股票,设定一笔小钱专门用于高频交易,满足自己的爱好,保护主力,这也挺好。
美国最大的管理基金之一叫领航投资(TheVanguardGroup,也称先锋集团),已故的CEO,约翰·柏格(JohnBogle),在职业生涯中一直大力鼓吹买指数基金,特别不建议个人自己选股,而且反对那些收取高额管理费的对冲基金公司。但是他儿子却是一个对冲基金的经理。他就给儿子投了一笔钱。
人们问柏格,你整天鼓吹要买指数基金,你自己怎么给对冲基金投钱呢,这不符合你的理念啊?柏格说是不符合我的理念,可我为什么就不能出于家庭原因投点钱呢?
人不应该为了所谓“理性”而丧失人性。情感和爱好都是我们的重要立场,是我们科学思考的出发点,而不是科学思考应该回避的东西。我们活着不是为了让金钱收益最大化,我们活着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快乐,要满足自己的喜好。
把自己也当作变量,把自己的情感和爱好也当作优化指标,我们会活得更有精神、更有意思、更有意义。延迟满足不是让你回避满足,推迟享乐不是让你推迟好几年。快乐的人从来都不是挣够了钱才快乐,而是从小到大不管有钱没钱,每天都很快乐。英雄豪杰不但要敢于吃苦,更要敢于快乐。
将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保留美好人性的自己
这一章和下一章,咱们说一个比投资重要得多的道理,那就是如何看待历史。
我们中国人特别爱讲“以史为鉴”。以前的人读书要么就是读“经”,要么就是读“史”,像毛主席读的绝大多数都是历史书。就好像下棋要打谱、商学院要教案例一样,我们希望吸取历史的教训。人们相信历史总在重演,毕竟有句话叫「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还有一句号称是丘吉尔的话叫「不学习历史的人注定要重复历史。」
可是真是这样吗?历史总在重演吗?如果历史真是可以学习的,那为什么杜牧在《阿房宫赋》里要感叹「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呢?还有一句号称是黑格尔的话,叫做「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无法从历史中学到任何教训。」
如果历史总在重演,你吸取点教训怎么就这么难呢?有些人可能会说历史的重演不是简单的重复,规律是一样的规律,但是每一次的具体参数会有所变化,就好像马克·吐温说的「历史不会重复自己,但总是押着同样的韵脚。」这个其实也不对。是,很多事儿都让你感到似曾相识,但是真正改变人类命运的历史事件可不是用同样的韵脚写出来的。
历史,是由意外事件决定的。
比如我们看看近代改变人类命运的事件,
这些事件是根源性的历史事件。其他的事儿,比如战后美国经济如何增长,二十一世纪中国的互联网公司如何成为世界第一,都是从根源性事件中衍生出来的。研究历史你得抓住根源性事件,而根源性事件都是意外事件。
这些事儿不跟以前的任何事情押韵,你不但无法预测,而且连想象都没有那个想象力。历史的确不是一点规律都没有,但是历史有三个规律,恰恰决定了历史不会重演。
所谓结构性进步就是这个东西不仅仅是新鲜的,而且它对世界有系统性的改变。
比如原子弹,它不仅仅是“又发明一种新武器”或者“一种新型炸弹”的问题,而是这个武器一出来,不但人类的整个战争方式要彻底改写,而且连“超级大国之间还会不会有战争”这个问题都得改写的问题。再比如抗生素,它不仅仅是“又发明了一种新药”的问题,而是彻底改写了整个医疗卫生事业的问题,是一下子把人类平均预期寿命提高了好几十年的问题。
这种重大科技突破具有绝对的不可预测性,因为科学没有义务给人类提供这些东西。过去的人不知道会有原子弹和抗生素,我们也不知道将来一定会有或者不会有什么。
像这样的事儿,你能说我们查一查《二十四史》,我们中国早就有过,我们读史早知今日事吗?你不能。这些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儿。
不但是科技,人类生产方式、社会结构、文化习俗,包括人的性格,也都一直在发生结构性的变化。你读一读约瑟夫·亨里奇的《西方怪人》,西方人的个人主义不是自古以来就有的,是历经千年演变出来的。你读一读张宏杰的《中国国民性演变史》,中国人的性格、中国人做事的风格在过去两三千年一直都在变化。战国的经验并不适用于汉朝,唐朝的经验不能指导明朝。大清官场规则跟新中国其实并不一样,曾国藩不适合当现代人的励志偶像。
我们看下面这张图,这不是条形码,它表现的是美国历史上的经济衰退,
十九世纪末的美国基本上是每两年就会发生一次经济衰退。那真是跟以前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学的一样,经济危机是资本主义的本质矛盾和内在缺陷,是绝对不可避免的,每隔几年就一定发生一次。
可是从二十世纪初开始,经济衰退就变成了每隔5年一次。到1950年以后,更是变成每隔8年一次。美国上一次经济衰退是2007年底开始的,此后一直到2019年,已经过去了12年,都没有发生另一次衰退。这次要不是因为新冠疫情,可能2020年也不是衰退。可以说美国刚刚经历了自从内战以来历时最长的连续经济增长。
经济周期为什么变了呢?难道说资本主义没有矛盾和缺陷了吗?
豪泽尔说,这里面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经济结构的改变。过去美国是以制造业为主,容易发生产能过剩,而众所周知资本主义经济危机主要是产能过剩导致的。但现在美国是以服务业为主,服务业不太容易出现产能过剩的事儿。但是这个说法不能解释为什么中国没发生过经济危机。
也许另一个原因的作用更大,那就是人们总结了历史教训,学会了避免、或者至少是推迟经济衰退,学会了如何快速从经济衰退之中复苏。
人们发明了“中央银行”这个东西,最早的中央银行就是美联储。中央银行可以用货币政策,政府可以用财政政策调节经济,这两招都是干预经济的看得见的手。而历史证明用这些方法调节经济周期是好使的。
所以人不是不能从历史中学习,人只是不能“总”从一段历史中学习:这拨人学会了,下一段历史就不是那样的了。
比如1930年代的美国经济大萧条是如何产生的?我看到过两种解释,都涉及到一环套一环的连锁反应。
一个解释是技术升级导致大萧条。阿诺德·克林的《分工与贸易》,他说的可能代表比较主流的看法。当时“发动机”这种东西普及了,使得大量工作、特别是美国的农业,实现了机械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工业化让很多人失业了。失业导致全社会的购买力下降。购买力下降导致过剩危机。过剩危机导致大萧条。
另一个解释可能有点非主流,是前任美联储主席伯南克在2004年出版的《大萧条》这本书提出的。伯南克说本来欧洲各国的货币都盯着英镑,但是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各国对英镑就有点丧失信心了。为了让老百姓对本国货币有信心,各国纷纷实行了金本位。既然搞金本位,政府就必须想方设法多储备黄金。为了把黄金留在自己手里不被兑换走,各国就减少了货币发行。而这导致了通货紧缩。经济学的一个常识就是通货紧缩比通货膨胀要可怕得多:通货紧缩的时候,市面上流动的资金大大减少,商家融不到资,生意做不下去,于是导致了大萧条。
这两个解释截然不同,但是它们都是正反馈过程。产生剧烈影响的历史大事件总会有些正反馈过程,包括从大萧条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也是一个正反馈。但是正反馈是脆弱的。中间只要有一个环节因为种种原因没发生,最后的局面就会完全不一样。
豪泽尔还举了一个例子。为什么现在美国的学生贷款急剧上升?可能因为9-11事件。这个连锁反应是这样的,
2001年的9-11事件导致了美国航空业萎缩,而这带来了一次小规模的经济衰退。美联储为了刺激经济,就降低了利率。利率降低后贷款更容易,于是大家开始疯狂买房,导致了房产泡沫。房产泡沫导致了2008年金融危机。金融危机导致就业市场萎缩。人们不容易找到工作,就都去上大学。上大学的需求增加,学生贷款大量增加。而学生贷款现在已经是美国经济的一个严重问题。
当然这是一个非常粗糙的解释,但是这个链条是存在的。那你说9-11发生的那一刻,你能想到,二十年后的美国人会因此受到学生贷款的困扰吗?
如果你学过足够多的历史,你也许可以在链条中每件事儿发生之前,推测出它“可能”会发生。但是你绝对不敢预测哪件事儿一定会发生。而这么多事儿形成链条,就成了完全不可推测的了。
历史有结构性的进步,每个时代都是新的。人们吸取了历史教训之后就会改变历史,而使得之前的那个教训就不管用了。历史事件的链条充满偶然性。所以历史怎么可能重演,我们怎么可能从历史推测未来呢?
那种相信历史有个必然的方向,有各种必然发生的规律的“历史主义”,是错误的历史观。
历史其实是一系列意外事件的集合。
2017年,丹尼尔·卡尼曼曾经有一次讲话。他说人们习惯于在遇到一个意外事件、没办好一件事情的时候,检讨说自己犯错误了,说我要吸取教训,下次不再犯错……这个态度其实是不对的。这件事纯属意外,你何谈下次改正呢?卡尼曼说你真正应该学到的其实是「这个世界是很难预测的,它总是令人惊讶的。」
事实上前面黑格尔那句话是被人误读了。黑格尔的意思不是抱怨人们怎么不好好吸取历史教训,而是说人们根本就不可能照搬历史教训。那段话出自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他的原话是,
「每个时代都有它特殊的环境,都具有一种个别的情况,使它的举动行事,不得不全由自己来考虑、自己来决定。当重大事变纷乘交迫的时候,一般的笼统的法则,毫无裨益。回忆过去的同样情形,也是徒劳无功。一个灰色的回忆不能抗衡“现在”的生动和自由。」
那如此说来,我们了解历史还有什么用呢?这个问题非常大,这不仅仅是历史观的问题,更是读书有没有用、经验有没有用、学习任何东西有没有用的问题。我们继续讨论。
这一章咱们以“价值投资”为例,说说我们应该如何从历史中学习。
一说价值投资你就会想到巴菲特和查理·芒格。查理·芒格有个学生叫李录,李录2020年出了本书叫《文明、现代化、价值投资与中国》,这本书很好地总结了什么叫价值投资。李录还特别提到了价值投资这一行的师承传统。
价值投资的祖师爷并不是巴菲特,而是一位比巴菲特更早的传奇人物,叫本杰明·格雷厄姆(BenjaminGraham,1894-1976)。几十年前的人们谈论格雷厄姆就好像我们今天谈论巴菲特一样,格雷厄姆在投资上也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跟巴菲特不同的是,格雷厄姆是个学者型的投资者,他非常专业地把自己的投资方法写成了书,好像教科书一样。
根据李录的总结,价值投资的理念一共有四条,格雷厄姆贡献了前面三条,巴菲特贡献了第四条。我们大概说一下这四条理念,你看看你能不能执行。
一个公司之所以值得你拥有,不是因为它的股票会涨,而是因为这个公司能够创造价值。你(部分地)拥有一个能持续创造价值的东西,它给世界做出了贡献,所以根据私有财产应该得到保护的原理,你从中赚到的钱是你应得的。
我理解这就是查理·芒格所谓的“配得上”。你配得上不是因为你聪明,而是因为作为公司的所有者之一,你是参与了一件创造价值的事儿。这让你感到很踏实。这个,是投资的正道。
价值投资者眼中的市场是个情绪经常波动、时而疯狂时而消沉的家伙。市场不是一个好老师,它只是你取得公司拥有权的工具。
这个理念要求你把公司价值跟市场当前交易价格严格分开。这样你才能不受短期波动影响,专注于长期。
你估计这只股票应该值100元,但你的估计可能是错的,也许它实际上只值70元。那怎么确保安全呢?答案是等到股价波动到50元的时候再买。
这三个理念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投资逻辑。这些都是格雷厄姆早在七十多年以前就提出来的。
为了合理评估公司的价值,价值投资者必须是个通才,得从宏观到微观、从消费到科技什么都懂才行。你得深入分析纸面之下的东西、包括亲自前往这家公司做现场调研,才有可能真正了解一家公司。但人的能力终究都是有限的,你怎么可能真的什么都懂呢?所以巴菲特提出,钱是赚不完的,你不要指望什么钱都赚,你能理解特定的行业和特定的公司就行了,但是千万别不懂装懂,莽撞行事。你得认清自己能力的边界。
这四条理念简单吧?有问题吗?
我看价值投资这四条理念,用两个字就能概括:捡漏。大商家倒腾古董都是看差不多就买,买很多,高抛低吸频繁交易,有赚有赔追求一个总体的盈利。价值投资者的做法则是整天在潘家园逛古董摊,天天看天天问价,但是只看不买。非得等到有不懂行的把好东西当白菜卖的时候,才非常坚决、非常大手笔地出一次手。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但是,绝大多数散户所谓的价值投资,不过是自我欺骗而已。你以为买了自己喜欢的公司的股票放着不动就叫价值投资了吗?你的调研呢?你的安全边际呢?你的能力进圈了吗?你能坚持五十年吗?
而读者一定会说,你讲这些理念是不是太虚了,具体怎么操作呢?那个“度”应该怎么掌握?股价比价值低多少的时候才能买?你不能脱离剂量谈论疗效,你得给个数字才行!
格雷厄姆,其实是给出了数字的。
格雷厄姆的投资方法非常细致,包括一些特别具体的操作标准。其中有一个标准是,如果一家公司的市值高于实际价值的1.5倍,你就别买。
这个标准线比“安全边际”要高得多,安全边际是股价得显著低于实际价值的时候才能买。所以这个标准应该是一条高压线,应该是铁的纪律,对吧?
那如果我们现在坚决执行格雷厄姆定的这个标准,会怎么样呢?
这个有人验证过了。豪泽尔在《金钱心理学》中说,如果你在2009到2019这十年间使用格雷厄姆的标准,你能买的只有保险公司和银行的股票。
现实是现在根本没有什么被严重低估的好公司等着你去捡漏。开玩笑,现在是大数据时代,潘家园任何风吹草动都在别人的模型之中。
格雷厄姆的标准早就过时了。但是你可不能怨格雷厄姆。事实上,格雷厄姆一直都在告诉世人他的标准会过时。
格雷厄姆关于价值投资的思想最早是他在1934年提出来的。1949年,他出版了最著名的一本书叫《聪明的投资者》……的第一版。这本书已经改进了他1934年的操作方法。
然后1954年,格雷厄姆改写了《聪明的投资者》这本书,更新了第一版中的公式,提出了新的公式。
1965年,他又改写了1954年的公式。然后1972年版又改写了1965年的公式。1934年到1972年间,格雷厄姆一共更新了五次炒股方法。
那你凭什么相信他1972年的方法就是最终方法呢?1972年版的书没有被继续更新,但这不是因为无需更新,而是因为格雷厄姆1976年去世了。
如果今天的投资者还拿着《聪明的投资者》这本书作指导,就是刻舟求剑,就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事实上,在格雷厄姆最后的日子里,他可能把价值投资的根本理念都给改了。去世之前有人问他,是否还会坚持对个股做详细分析、专注于“买公司”而不是综合评估整个市场,这个策略,格雷厄姆明确说他不会了。他不再强烈推崇详细分析一家公司的股票来寻找超级价值机会这种操作。
那你说“安全边际”还能用吗?“价值投资”是不是过时了呢?
以我之见,这取决于你如何理解价值投资的“表象”和“本质”。具体的操作标准都是表象,注定过时。但你说价值投资的四条理念有没有道理?我认为有道理。你得透过表象看到那些道理的本质。
可是“本质”通常又没什么用。谁不知道捡漏好?你告诉我这种原则有啥用,你得告诉我哪有漏才行。世间的道理就是这样:有用的都会错,不会错的都没用。所以你要出来做事就会犯错,你要想不犯错就只剩下道德优越感。
以史为鉴是让你“借鉴”,是让你体会本质,不是让你生搬硬套表象。可是事物并没有绝对的、“本质的”本质。哪个是表象哪个是本质,你只能根据具体情境自己分析。
我们应该如何学习历史上的东西?价值投资这个事儿也许能带给你四个教训。
而这四个教训也都不是可直接操作的。你要非得说到底哪些规律会变哪些规律不会变,遥远到底是多远,我说不清。我认为你要是格雷厄姆,你自己知道怎么掌握那些度。
你注意到没有,越是优秀上进的人,对自己的表现越不满意。当然这里面有谦虚的成分,我们说过“邓宁-克鲁格效应”,但绝对不仅仅是谦虚。其中更有悲观和失望。
考完试走出考场,学渣的状态是乐呵呵的,因为他感觉今天的题不算难,自己发挥得不错。再看学霸,却是愁眉苦脸,一问他他说没考好,学渣表示了慰问……结果成绩一公布,学渣79分,学霸97分。
但学霸并不是故作姿态。97分对他来说确实不是一个好成绩。如果你考过几次100分,97分会让你很失望。
这个效应在职场可能不是很明显,那是因为绝大多数工作没有直接的量化绩效。如果你的业绩是一目了然的,你也会有这个感觉。
咱们继续说摩根·豪泽尔的《金钱心理学》这本书。这个心理状况的背后,有个不可抗拒的数学原理。
从1950到2019年这将近70年间,道琼斯指数的平均回报率是11%,这是一个很不错的成绩。那如果你定投了这个指数,你在整个过程中的精神面貌,会是怎样的状态呢?你会整天乐呵呵地说我很放心、我的钱正在帮我赚钱吗?
咱们看下面这张图。70年间,道琼斯指数整体向上,虽然中间有几次比较大的波动,但是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在上涨,是吧?是,也不是。即使在宏观上涨的区间内,曲线也有无数次的小波动。图中灰色线段标记出来的阴影区,代表当前价格比前一个史上最高价位低5%的日子,
那些的确是“灰色”的日子。上一个高点你没卖,下一个高点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现在这个点带给你的只是失望。这些都是学霸考了97分的日子。
个股更是如此,而且哪怕是特别成功的个股也是如此。Netflix的股价从2002到2018年间涨了350倍,这是绝对的、股民做梦都会笑出声的好成绩,对吧?但是如果你细看,在这16年中,有94%的交易日,Netflix股价都低于它此前的历史最高点。
再比如怪物饮料公司(MonsterBeverage),1995到2018年间股价涨了3190倍,绝对是传奇,而在此期间,也是在95%的日子中,它的交易价格都低于此前的史上最高价。
哪怕是传奇,也不是天天向上的。它总会有各种挫折和波动,绝大多数日子,可以说几乎所有的日子,都不是什么“又创新高”的日子。
那我们设想一下,如果你持有这样一只股票,请注意这已经是最好的股票,你的日常是什么精神状态?你不会每天都很嗨地喜闻股价又创新高。你其实是生活在失望、盼望甚至懊悔之中。
我们学习《金钱心理学》这本书不是为了研究投资,而是用投资说明一些道理。投资是人人都可以参与的活动,能直接给你的决策提供反馈。特别是,投资能看出来你能不能直面真实世界。
童话故事很美好,真实世界是会伤人的。
那你说我受不了股价波动,我买了就干脆不看股市了,这总行吧?你躲不过去。“失望效应”不仅仅存在于炒股中。
这个数学规律叫“回归均值”。任何成功都有运气成分,特别大的成功有超级运气成分。你想上热搜光靠炒是炒不起来的,得是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连锁反应才能促成。
既然是小概率事件,就不可能经常发生。哪怕你的事业正处于像怪物饮料公司一样的上升期,你95%的日子里也只有回忆。
所以如果你是一个上进心强的人,你的日子就是在失望中追求偶尔的满足。
辛弃疾有句词叫「叹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其实何止十之八九,也许是98.9%。
那你说我们能不能理性对待波动呢?如果我们坚信这个事业一定会取得成功,只是中间会有很多波动,你会在意那些波动吗?
你要说不在意,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真正身处其中,人的情绪不是对什么十年战略业绩做出反应,而是对每一天的小波动作出反应。那个心理上的难受,会让你总想去做点什么。
你会反复问自己,我为什么就不能高抛低吸呢?如果上一个高点我把股票卖了,现在再买回来岂不是正好?这个强烈的懊悔会让你在下一次遇到高点的时候把股票卖掉。这就是为什么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拿不住股票,你根本等不到什么三千倍。有无数研究证明,绝大多数“主动选股”的基金最终的成绩都远远不如直接买指数基金放在那不动。但是人们就是克服不了想要操作一番的冲动。
豪泽尔认为,承受股价波动所带来的心理压力,是你炒股必须付出的代价。这就好像买东西就得花钱一样,做投资就得承受心理压力。
那你说我们能不能这样。反正起点和终点是固定的,带给我精神压力的只是中间的波动。我也不求终点更高,我只想少点波动,把曲线做得平稳一点,让我每天都感到一点小进步,一路舒畅地走过,这多好呢?
有人是这么做的,结果是不好。
我们知道上市公司每个季度发一次财报,财报中要公布每股收益之类的一些指标。在你的财报发布之前,华尔街会对你有一个预期。华尔街非常在意你是否达到它的预期。如果财报达到或者超过华尔街预期,你的股价就会上涨。如果财报比华尔街预期低,哪怕只低一点点,你也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比如华尔街预期你们公司本季度每股收益是0.25美元,结果你提交上来的成绩是0.24美元,就差了0.01美元,你的股价就会出现一个暴跌。你说这是理性也好不理性也罢,反正华尔街的个性是非常不喜欢失望:如果你让我们失望,你就得付出巨大代价。
那么有些公司的CEO就会想,能不能通过做账的方法,把报表做得好看一点,不让华尔街失望呢?
通用电气(GE)前CEO杰克·韦尔奇(JackWelch,1935-2020)就是这么做的。今天我们一说商业英雄都喜欢说埃隆·马斯克,往前十年人们谈论的是乔布斯,再往前,就是韦尔奇。韦尔奇是满足华尔街预期的大师。
韦尔奇能保证财报中的每股收益超过华尔街预期。而且他每一次都能做到。如果华尔街预期通用电气的每股收益是0.25美元,韦尔奇就能做到0.26美元。而且他不是造假。
用豪泽尔的话说,韦尔奇的做法是“对数字进行按摩”。
比如有几辆机车产品,本来要下季度才能成交,那我就想办法把它们提前卖出去,先把收益记到账上,这个季度的报表不就好看了吗?可是用户现在不需要这几台机车,那怎么办呢?通用电气会先把机车卖给第三方金融合作伙伴,让它帮着转手一下。
韦尔奇爱做业绩是公开的。他在自传中直接就说,我们通用电气的文化就是不喜欢危机:如果本季度的账目不好看,我们就会想办法从业务中再找几千万美元来把缺口补上。
韦尔奇把报表当成了交给华尔街的作业,而华尔街的确对他很满意。我们看看1981到2001年,也就是韦尔奇担任通用电气公司CEO的这二十年年间,公司股票的走势,
的确是相当平稳,没有什么大波动。韦尔奇不让华尔街失望,华尔街也没让他失望。2001年,韦尔奇退休的时候,通用电气给了他4亿1700万美元的退休奖励,这是商业史上最大的一笔。韦尔奇真是功成名就。
那韦尔奇退休之后,通用电气如何呢?下面这张图显示了通用电气股价从80年代到现在的总体表现,
韦尔奇在,股价就一直涨;韦尔奇刚刚退休,股价就快速下跌。后来有两个时期是持续几年的稳定上升,但接着又都是快速下跌。现在的通用电气早已经不是一个一流的公司了。豪泽尔说,通用电气有今天,部分的原因就是韦尔奇在任的时候,为了把报表做得好看,没有把一些亏损计算在内。
可是那些亏损还在啊。你当时不显示早晚也会显示出来啊。你那个会计手法就算是合法的,公司该承担的代价也还是要承担。
韦尔奇的做法是报喜不报忧,还有一种做法是为了不报忧,故意少报喜。比如抵押贷款的两巨头,房地美和房利美,这两家公司在2000年初的时候,就曾经被人发现故意少报了数十亿美元的收益。有收益是好事为什么不报呢?因为他们想把好业绩平摊到未来每一年中去。
但是那个做法会误导投资者。别人会以为这两家公司的增长是非常平稳可预测的,会看不到泡沫……结果到了2008年,我们知道金融危机就是由这两家公司最先引发的。这个做法很普遍,比如一个销售人员今年的业绩非常好,但是因为公司对业绩有考核标准,他为了确保明年也能通过考核,会故意把今年的几个单子留到明年再签。像这样的做法看似聪明,但是因为他做出来的报表不能体现真实情况,就会给人带来错误的预期。
真实世界充满了涨落,成绩总是起起伏伏,强行做平就等于掩盖真相,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很多人说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活得不累。可是真实世界不是这样的。如果你看不到波动,一定是或者有人、或者有个组织,替你屏蔽了波动。员工拿固定工资可是公司在市场上起伏。公务员职业稳定可是机构在遮风挡雨。那些安稳的日子都是虚拟现实。
你但凡想要自己面对现实,就得一惊一乍、大起大落、担惊受怕。这些是做事必须承担的代价,不是用这种方式,就是用那种方式。
我先说一个洞见。你看下面这几种人的两两对比,是不是有一个共同的模式:
以我之见,这些都是“长期主义者”vs“短期主义者”。
比如你现在有一份工作,十分劳累但是挣钱很多。你父母反对你做这个工作,他们希望你保重身体,工作别太累,钱慢慢挣。而你老板则告诉你趁着年轻应该多挣点钱,现在时机难得,不然过几年想努力都没机会。你说他们谁对谁错呢?其实这两个声音都有道理,只是一个是长期主义,一个是短期主义。你父母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他们考虑的是你一辈子的幸福;你老板可以一直只用最年轻最能干的人,他关心的是怎么用好现在的你。
再比如一家公司,在市场上建立了一定的口碑,现在生意不错。这时候有一批质量比较差、但又不容易看出来的产品,要不要出货呢?有人建议你说,我们公司的品牌一定要小心维护,这批货应该销毁掉,宁可受损失也不能伤害品牌。另一个人则说,这批货只有一点瑕疵,大部分人根本注意不到,对品牌伤害很小,有钱为什么不赚?他们说的都有道理,只是一个长期、一个短期。
再比如你是战国时期的一个国君,你的国家攻城略地,取得了胜利。一个大臣建议,我们现在进展太快,组织制度还没有完善,新占领地区的人民我们还没有消化,所以我们节奏可以放慢一点。另外一个大臣却说,我们现在势如破竹,为什么要停下?打下敌国、抢占资源,才能让我们继续发展。这也是长期和短期的区别。
人人都说要做个长期主义者。那既然长期那么好,为什么还有如此多的人做短期的事情呢?
摩根·豪泽尔对金融泡沫提出了一个解释,我认为这个解释不仅仅适用于股市,也适用于其他领域。
这只股票的价格已经很不合理了,为什么还有人买呢?金融泡沫看似非理性,其实当事人的行动也是理性的。
但再好的公司也只有有限的价值。股价涨到一定程度以后,长期主义者会认为当前股价已经到位了。根据你的安全边际,这时候你不会再买它了。然而你发现股价还在持续上涨,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这时候推动股价上涨的已经不再是长期主义者,而是短期主义者。上涨有个动量,刚起来的热度不会立即消失,会有一个至少是短期的持续趋势。短期主义者并不在乎这个股价是否合理,他们只想搭载这波热度。如果你只做日内交易,上午买下午就卖,有上涨的动量对你就足够了。
这就如同你打了胜仗,自然就会有人来吹捧你:“大王你太厉害了,英明神武!我们完全应该再打一场”。这些人并不关心你的可持续发展,他们想要的只是下一场胜利带来的利益,哪怕下面只剩下一场。
短期主义者的加入带来了正反馈效应。这只股票更热了,上涨的势头进一步加强,而这就吸引了更多的短期主义者加入。
我不爱用“奸臣”“小人”这样的老百姓词汇,感情色彩太强了,但是在这个模型上这些词特别好用。用国君打比方的话,现在围绕在你身边的已经大多都是奸臣和小人。大家情绪都很高涨,你感到自己的力量每天都在增强,甚至有的敌人还没等你打就自己过来投降了。
到这一步,股价是由短期主义者主导的。
你已经听不到长期主义的声音。周围人都说你能指哪打哪,而事实上你确实越打越厉害,现在风头就在你这里。每个人都等着你发布下一个好消息,然后好消息总能带来新的好消息。
表现在股市上,当一只股票由短期主义者主导的时候,你会发现它的交易量大大增加。不管懂不懂你,现在每个投机者都要过来跟你握握手。
作为国君的你看着自己周围这帮人,能感觉到他们好像不是真的爱你,他们好像是在利用你。你的内心很忐忑。
可是它还在涨。
你不能理解这个现象,于是你就会质疑自己。你可能会想,是不是我算错了呢?是不是我对大数据业务的理解不够深刻,别的投资者都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呢?
而你实在看好大数据业务,你要买大数据公司的话就只有这家看起来最强。现在既然大家都这么看好它,于是你也跟进了。
这就好比说,国君发现连以前批评他、质疑他的那些君子也回来赞美他了。君子说,我以前劝国君不要打,我以为打了会有问题,可是现在并没出什么问题,我们国家确实是势如破竹,那我也别拖后腿了,我也支持继续打。
这时候连国君本人都相信,自己以前低估了自己!现在我们干就完事儿了!
于是泡沫达到了顶峰。
其实长期主义者真正不知道的是,那些短期主义者玩的跟他们不是同一个游戏。
短期主义者的行动就是快。他们没有耐心,他们非常敏感。长期主义者有信心,看你遇到挫折还会鼓励你,还会设法帮你渡过难关,还会等一等,而短期主义者本来干的就是快速交易几把就走人,现在你只要暴露出一点问题,他们马上就会放弃你。甚至都不需要你出大问题,短期主义者只要认为你已经没有上升动量了,就会自动离开。他们要赶着去寻找下一个有动量的股票。
豪泽尔说的这个模型的关键在于,我们不能只看股价的走势,还得知道是什么人在操作这只股票。被短期主义者主导的高价位是不可持续的。
而短期主义者这么做并不是不理性,有动量的时候快进快出是个合理操作。其实小人比君子更理性,君子还有理想主义,小人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泡沫确实随时可能破灭,但是短期主义者只要反应足够快,确保自己能及时下船,他们完全可以跟着这条船拿到利益。
美国的房产泡沫也是这样。这个地区的房价已经如此之高,你算一算当地人的收入水平,好像根本就没有几家能支撑起这样的房价,那为什么房价还在涨呢?因为这时候接手房子的根本就不是想要自己住的长期主义者,而是短期主义者。这些人买房子是为了搞搞装修,弄个升级,然后转手再卖掉。只要房价上升的趋势还在,他们就会这么一直买卖下去。
所以你做决策一定要先想明白自己在这件事儿上到底是长期主义者还是短期主义者。
短期主义者玩的是一个击鼓传花的游戏。他们知道鼓声总会停下来,但是因为玩这个游戏的人很多,每个人在鼓点结束的时刻正好拿着花的概率都很小。他们清醒地知道,这个游戏的要点是花到你手里之后要赶紧转手。
可是如果你不观察玩游戏的都是什么人,拿到花不但不赶紧出手,还充满愿望思维,在那憧憬未来,你不危险吗?
豪泽尔写《金钱心理学》这本书,并不是把它当做投资理财指南,而是用投资这个事儿来讲道理。最后这一章,我们来讲一个关于道理的道理。
我们以前讲过塔勒布的《利益攸关》(中文版叫《非对称风险》)那本书。塔勒布爱说的一句话叫「skininthegame」,说当你忽悠别人干什么事儿的时候,你自己也应该冒着同样的风险去干这件事儿,才算对得起道德责任。如果是教人投资,你跟人说哪只股票好,那最起码的一个问题是,你自己买这个股票了吗?
塔勒布说的非常有道理。那么到底有多少向你推荐某个股票的人,自己也会买那个股票呢?
2016年,有人做过调查。全美国大概有15000个基金经理,他们的工作就是帮你管理退休账号、帮你理财、帮你买股票,管理你的投资组合。那他们之中,有多少人,把自己的钱也投入到自己管理的这个投资组合之中了呢?答案是15000中有一半人,自己一分钱都没往里投。
你的钱只是他们的工作,他们自己的钱另有别的去处。那你说这合理吗?这就等于菜农自己不吃自己种出来卖给你的菜,是不是那个菜上有农药啊?你自己都不信这个投资组合,你怎么胆敢拿我的钱往里投呢?
可是如果我们换个角度考虑这个问题,这可能是完全合理的。一行的从业者对自己跟对客户常常不一样。咱们先看看医生是如何对待自己的。
默里有一位老师叫查理,是一名非常受人尊敬的骨科医生。有一天,查理发现自己的胃里有个肿块,就请一位外科医生做了检查,诊断结果是胰腺癌。给查理做检查的这位医生正好是全国最好的胰腺癌专家,他还发明了一个治疗查理这种类型的胰腺癌的新方法,能把病人的五年存活率从5%提高到15%。那你说查理就好好请这位医生给他治呗?没有。
查理第二天就关闭了自己的诊所回家了,从此再也没有踏入医院。他没有接受什么化疗、放疗或者手术,就每天和家人在一起。几个月后,查理在家中去世。
查理这么做显然不是为了省钱。他有最好的医保,能得到最好的医疗资源。他是不想受罪。癌症患者如果积极治疗,什么放疗化疗手术一起上,那是非常非常痛苦的,那个生活质量非常差。然后你换来了什么呢?五年存活率提高到15%?查理认为根本不值得。
默里说,这其实是医生共同的看法。临床医生们私下聊天的时候,都无数次地说过,将来我要是遇到这种事儿,你们千万别给我治。甚至有的医生会佩戴一个纹章,有的还弄个文身,上面写着“不要给我做心肺复苏”。
心肺复苏(CPR),如果你的操作是正确的,就必须压断患者的肋骨。医生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事儿,他们不想受这个罪。在重症患者的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要积极治疗就必须把身体切开,插满管子。默里打了个比方,说就算是抓到一个恐怖分子,要对他用酷刑逼供,你都不忍心这么做。
而且对普通人来说还有个医疗费用问题。美国全部的医疗花费中,有11%是花在了患者生命的最后一年。我最近还听到一个说法,华大基因的汪健说,有「60%的人,将60%的人生积蓄,用在生命的最后28天」。
这些难道不是过度治疗吗?患者家属想的是不惜一切代价挽救生命,但是在医生看来,却是为什么要如此对待自己的家人?医生对自己的选择是放弃治疗,尽量保证最后日子的生活质量,安静地死去。
那你说既然医生自己都选择不治疗,为啥还给临终的患者积极治疗呢?这是不是想多赚钱呢?可能有钱的原因,但是我理解这里面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医生和患者、和患者家属对“治疗”、对“死亡”的认识是不一样的。普通人的观念就是认为死亡是最可怕的,就是要不惜一切代价让人活着,他们没见过医生见过的那些痛苦,医生没法说服他们。
我们把自己当做变量,心理需求是重要决策依据。
回过头来再想想投资。基金经理对风险的认识跟你对风险的认识不一样。基金经理对你的风险的认识和对他自己的风险的认识也不一样。他可以操作你的钱在市场上经历惊涛骇浪而面不改色,但是他受不了让自己的钱经历这个。你把钱交给他就是为了自己不用看市场,你们的心理过程完全不一样。
《金钱心理学》这本书的作者摩根·豪泽尔以前是《华尔街日报》的专栏作家,现在是合作基金会的合伙人,他整天做的、琢磨的,就是投资。那他自己的钱是怎么投资的呢?他给自己定的策略非常保守。
而这里面有家族传统的原因。豪泽尔的父亲是一个医生,收入很高,但是要养三个孩子,负担也重,所以豪泽尔从小就不大手大脚花钱。豪泽尔家的日常花费一直都低于收入水平。
保守的理财风格不会让你的资产升值,但是能给你带来独立性。到了一定年纪的时候,豪泽尔的父亲厌倦了医生的工作,就直接辞职不干了。他敢这么做是因为他有存款。豪泽尔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钱最重要的作用是保证你的独立性,让你不必做你不想做的事情。
豪泽尔夫妻两个人的生活相当节俭。他们还清了房子的全款贷款。对金融从业者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因为美国的房贷利率非常低。大部分美国人的观念是哪怕你有多余的钱,也不应该还房贷,应该去干点别的,比如投资股市。甚至有很多美国人会在房产升值的情况下拿房子做抵押,从银行借出更多的钱,仅仅是用于消费。
豪泽尔家为什么这么着急还清房贷呢?因为这样房子就彻底属于自己。将来不管遇到什么风浪,房子都还在。他们获得了安全感和独立性。
豪泽尔有相当大比例的钱都没有用于投资,而是以现金的方式存在银行里。然后他家的投资也就是去买指数基金。
所以投资这件事儿真不是个能抄作业的事儿,也不应该要求给你投资建议的人自己也使用那个方法。每个人的目标和心理都不一样。
我们再说个事儿。1931年,有个叫休斯的人,突然牙非常疼,就去看牙医。牙医给他打了麻醉针他就昏睡过去了。几个小时之后,休斯醒过来发现,他的牙齿少了16颗,扁桃体也被切除了。休斯说我没让你给我拔牙也没让你做手术啊?后来这个手术出现了并发症,休斯最后死于这次看牙。
休斯的妻子把牙医告上法庭,这件事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时候,人们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医疗决定到底是应该由医生做,还是应该由患者做?大家反思的结论是医生应该把决定权交给患者。并不是每个病人都想治病,也不是你的治疗方法适合每一个病人。这就是为什么现在做大手术一定要本人或者家属签字才行。
现代医学院教给学生的理念是,医生的使命是治疗“病人”,而不是治疗“疾病”。你得针对每个病人的具体情况,拿出方案来,让病人自己决定做不做。医疗是以人为本,不是以病为本。
同样道理,投资理财也是以人为本,不是以钱为本。理财经理不可能一上来就告诉你用哪个组合,他必须先问你是怎么想的:你什么时候退休,你对风险的承受能力如何?
给人提建议必须从人家的具体情况出发考虑。而我们在生活中非常缺乏这样的考虑。
马伯庸和严锋他们曾经在微博讨论过一个有意思的现象。人们在给别人推荐美食的时候,往往推荐的都是自己心目中的美食。
比如你到一个地方办事,当地有个朋友说我领你去吃我们这儿最好吃的东西!当时是中午,其实你已经很饿了,你只想找个附近的差不多的餐馆,吃一顿就完事。你的朋友说不行,他非得领你穿大街走小巷,来到一家极为小众的餐馆,说我们这个美食,就这家做得最好。结果你一吃感觉并不好吃。那其实是他最喜欢的。
按理说这很容易理解,你爱吃的东西别人不一定爱吃。但是在实际操作中,人们请客很少问对方爱吃什么。人们似乎默认了我爱吃的就是你爱吃的。
家长逼孩子学习他不感兴趣的东西、亲友催婚,这些种种试图安排别人的生活的行为,不都是这个道理吗?
到底有多少钱才能财务自由?这就不是一个真问题。是不必工作就能过奢侈的生活叫财务自由,还是生活有保障、不必做什么事都考虑钱就叫财务自由?我看豪泽尔说的这个“独立性”,这个能让自己可以不必须做某一种工作的自由,也许是更值得追求的财务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