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爆发前十年,我当时下榻在里维埃拉的一家小旅馆里。那天我们餐桌上进行了一场热烈的讨论,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激烈的争论,甚至快达到反目成仇恶言相向的地步。世人大多想象力贫乏,只要事情和他们没有直接关联,不像尖锥似的猛刺进他们的肌肤,他们绝对无动于衷;可是若在他们眼前出了点事,哪怕只是小事一桩,直接触动他们的感觉,他们便情绪激动,激烈得异乎寻常。平时漠不关心,此时一反常态,感情暴烈,冲动得不合时宜,又相当过火。
我们餐桌旁的这批人这次也是如此。大家几乎全都来自有产阶级,平时和和气气地Smalltalk—会儿,彼此开些无伤大雅、无关痛痒的玩笑,用餐之后大多立即各奔东西:那对德国夫妇,出门远足,览胜摄影;心宽体胖的丹麦人去忙他那无聊的钓鱼勾当;高贵的英国太太回去看书;那对意大利夫妇到蒙特卡洛去碰运气。而我则在花园的椅子里坐一会儿,无所事事,或者去写点东西。可这一次,肝火极旺的讨论把我们大家全都拴在一起。倘若有人一跃而起,那并不是像平时那样,彬彬有礼地起身告退,而是勃然大怒,火冒三丈。我前面说过,怒气已达狂暴的程度。
接着发生的事情惊心动魄,简直难以重述,因为受打击过分沉重,情绪猛然紧张,神情往往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以致无论图画,抑或话语,均无法以同样雷霆般的强力予以再现。突然那位肥硕沉重的丈夫踩着咯吱直响的楼梯走下楼来,神色大变,倦容满面,可是怒形于色。他手里拿着一封信。“请您叫大家回来吧!”他对饭店的大班说道,声音几乎听不清,“请您把所有的人都叫回来吧,用不着找了。我的太太已经抛弃我了。”
这个受到致命打击的人,天性里有着超人般的自持力,面对着周围这么多人,依然竭力控制住自己。大家好奇地挤过来看他,此刻突然都大吃一惊,一个个羞愧地转过脸去,惘然不知所措。他身上剩下的力量仅够他摇摇晃晃目不旁视地从我们身旁走过,在阅览室里把灯关掉,然后听见他那笨重肥胖的身躯倒在圈手椅里,发出一声闷响,接着便听见一阵狂烈的、野兽狂嗥般的抽泣声,只有从未哭泣过的男人才会这样失声痛哭。这样深切的悲痛,对于我们每一个人,也包括最低下的仆役在内,都有一种使人麻痹的力量。没有一个侍者,没有一个出于好奇悄悄走来的客人敢露出一丝微笑或说出一句表示惋惜的话。大家默默无语,面对这场摧毁一切的感情发泄,我们似乎都感到羞愧无地,一个接一个,又都溜向我们自己的房间,只有这个被击倒在地的人在那间黑暗的房间里抽搐,啜泣,独自一人,形影相吊,全楼的灯光慢慢熄灭,人们悄声耳语,低声诉说,喃喃细语。
我这出人意表的反对意见,很快引起普遍争论,尤其是两对夫妇的观点更使争论激化。无论是德国夫妇还是意大利夫妇都把coupdefbudre斥为蠢话,是庸俗小说中的胡思乱想,他们对此表示鄙夷,一副侮辱人的样子。
C太太是位年迈的英国太太,她一头白发,举止高雅,是我们这桌人未经选举的名誉主席。她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对每个人都同样和蔼可亲,默不作声,饶有兴趣地侧耳倾听别人说话,那模样使人心情舒畅,单看她的仪表神态就叫人心旷神怡,她那身上的贵族气派,散发出一种神安气定心神收敛的奇妙风采。她对每个人都保持一定的距离,同时又善于对每个人都极有分寸地表示特别的亲切;她通常总是坐在花园里看书,有时弹弹钢琴,很少看见她和人交往或者跟人长谈。大家几乎都不注意她,可她却对我们大家有一种特殊的威力。譬如现在,她第一次介入我们的谈话,我们大家便立即不约而同地感到难堪,觉得嗓门太高,举止失控。正好那位德国先生霍地跳起身来,又给轻轻地带到桌旁重新坐下,从而出现了一个令人难受的间歇。C太太就趁此机会,出乎意料地抬起她那双清澈的灰色眼睛,游移不决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以她的方式重提这个话题,态度鲜明客观,口气冷静明确:“要是我理解正确的话,您认为昂里哀特太太,认为一个女人,会无辜地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冒险之中,您认为有些行动,这样一个女人一小时前自己也认为绝对不可能发生,根本无法让她对这些行动负责,是吗?”
“我对此坚信不疑,夫人。”
“这样一来,任何道德评判全都毫无意义,道德上的任何越轨也都得到了辩护。倘若您的确认为,法国人称之为crimepassion-nel不算犯罪,那么国家的司法机关还有什么必要存在?在这种事情上好意善心并不多见,而您却好心得惊人。”她笑吟吟地又补充了一句,“才在每桩犯罪行为里找到激情,并用这种激情来为之开脱。”她说这番话,语调清朗,几乎欢快,使我感到非常舒服,我不由自主地模仿她那就事论事的态度,同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道:“国家的司法制度对这种事情的判决肯定比我严峻很多;它有责任毫不徇情地维护普遍的风化习俗:职责所在,它只能判刑而不是宽恕;而我作为一介平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自愿承担检察官的角色不可:我宁可做一个职业辩护律师。对我个人来说,理解别人远比审判别人更为快乐。”
C太太用她那清澈的灰色眼睛直愣愣地看了我好一阵,一直迟疑着。我已经担心,她可能没有完全听明白我的意思,准备用英文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可是她又继续提问,神气分外严肃,仿佛在进行口试:“一个女人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孩子,随便跟人私奔,自己也不知道那人是否值得她爱,您难道不觉得这事可鄙或者丑恶吗?一个根本不算年轻的女人,为自己的孩子着想,也该教育自己自尊自爱,却举止如此轻浮,行为如此不知检点,您难道真的能够宽恕这样一个女人?”
“我向您重复一遍,夫人。”我坚持己见,“在这桩案例里我拒绝进行审问或者作出判决。我完全可以向您承认,我方才有些言过其实——这个可怜的昂里哀特太太肯定不是英雄人物,甚至并不具有冒险家的性格,绝对不是grandeamoureuse。据我所知,她只是一个平平常常性格软弱的女人,我对她怀有一些敬意,因为她敢于顺从自己的意志,但是我更感到遗憾,因为她肯定明天,说不定今天就会异常不幸。她的行动也许很蠢,肯定操之过急,但绝不下流,绝不卑鄙,我始终坚决认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去轻视这个可怜的不幸的女人。”
“您自己,您到现在还对她怀有同样的敬意和尊重吗?一个是前天还和您在一起的那个值得敬重的女人,另外一个是昨天跟素昧平生的男人离家出走的女人,对这两个女人,您会完全不加区别吗?”
“没有区别。毫无区别,一点区别也没有。”
“Isthatso”她情不自禁地说起英语来了,整个谈话似乎非常奇怪地使她动心。她沉思了片刻,她那清澈的目光又一次投向我,带着询问的神气。
“倘若您明天遇见昂里哀特太太,假如说在尼斯遇见她挎着那个年轻人的胳臂,您还会向她问好吗?”
“那还用说。”
“还会跟她说话吗?”
“那是当然。”
“您会——如果您……如果您已经结了婚,您会把这样一个女人介绍给您的太太吗?就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
“Wouldyoureally”她又说起英语来了,语气充满了怀疑和惊奇。
“SurelyIwould.”我下意识地也同样用英语回答。
C太太不吭声了,她似乎还一直在拼命思索。突然她凝视着我说道,似乎对自己的勇气感到惊讶,“Idon’tknow,ifIwould.PerhapsImightdoitalso.”说着她以那种难以形容的稳重沉着的神气站起身来,亲切地伸手给我,只有英国人才善于以这种方式最后结束一次谈话,而不显得唐突失礼。由于她的影响,我们桌上又风平浪静,大家都打心眼里感激她。我们刚才还怒目相向,现在又相当客气地互相致意,已经颇为危险的紧张气氛凭几句轻松的玩笑话又缓和下来。
尽管我们的争论最后似乎是以骑士风度告终,但是这次激烈爆发的恼怒不免使我的对立面和我之间彼此有些疏远。那对德国夫妇态度收敛,而那对意大利夫妇在以后几天则兴冲冲地一再以嘲弄的口吻问我,是否听到什么关于“CarasignoraHenrietta”的消息。虽然我们谈吐举止温文尔雅,但是我们餐桌上原来那种互相信任,不拘形式的亲切关系却不可挽回地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那次争论之后,C太太对我特别亲切。相比之下,我当时的几个对头对待我的那种连嘲带讽的冷淡态度便显得分外突出。她平素一向非常矜持,除了用餐时几乎从不和人交谈,现在,却多次找机会在花园里和我打招呼,我甚至要说,是找机会表示对我格外垂爱,因为她平时神情高贵态度矜持,进行一次私人交谈便像给人以特别恩宠。不错,说实话,我真要说,她简直是在存心找我,是在利用一切机会和我攀谈,而且做得这样明显,她若不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我简直会想入非非,遐想联翩。等我们一聊,话题就不可避免地必然会引到那个出发点,回到昂里哀特太太身上。C太太指责这个不守本分的女人心志不坚,水性杨花,似乎从中获得一种神秘的快感。可与此同时,看见我坚决表示同情这个娇柔纤弱的女人,世上任何事物都无法使我改变初衷,她对我不可动摇的坚决态度似乎又深感欣慰。她把我们的谈话一再引向这个方向,最后我自己也弄不清楚,这种奇特的、近乎古怪的执拗,我究竟该怎么去想它才好。
果然这天晚上,正好在晚餐之前,我在房间里发现一封信,是她那遒劲奔放的笔迹。可惜我处理青年时代的书信文件过于轻率,无法在此引用该信的原文,只能以大概的内容提示一下她实际上问我,是否可以把她生活中的一些事情说给我听。她写道,那段插曲已是遥远的往事,实际上和她现在的生活已无牵连,既然我后天就要动身,这就使她更容易启齿,把二十多年来一直埋在心底折磨着她,使她难忘的事情向我倾诉。倘若这样一次谈话我不感到有些唐突,她将请求我给她这一小时会晤。
我在这里只是记下了此信的内容——这封信当时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这是封英文信,单凭这点就使此信具有高度的明晰和果决。可是叫我回信,我却难以下笔。我撕掉了三个草稿,才写好回信:
您对我如此信任,我深感荣幸。倘若您要求我诚实地回答,那我答应您,一定照办。请告诉我,您心里想要相告的一切,我当然不能向您强求更多。但是请叙述时对您自己和对我都能以实相告。请您相信我:我把您的信任视为一种殊荣。
这张纸条晚上传到她的房间里去,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了回信:
您说得一点不错:只说一半实话,毫无价值,只有说出全部实话才有意义。我将竭尽全力,无论对您还是对我自己都无所隐瞒。请您晚餐后到我房里来——我已六十七岁,对流言蜚语已无所畏惧。只是在花园里或是身边有人,我都无法开口。请您相信我,下这决心很不容易。
白天,我们在用餐时还见过面,客客气气地谈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可是饭后在花园里,她一见我,就马上躲开,神色显然有些慌乱,看到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在前面像个害羞的少女似的逃进一条两旁种了五针松的林阴道,我既感到难堪,同时也深受感动。
“只有第一句话难说出口。两天来我一直准备着把话说得清清楚楚,而且实话实说:但愿我能办到。我竟然把这件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您,告诉一个陌生人,对此也许您现在还不理解。但是没有一天,甚至没有一小时,我不在想这一特定事情。您不妨相信我这老年人说的话:一个人一辈子只死死地盯着看一生中惟一的一点,只盯着看其中惟一的一天,实在无法忍受。因为我要告诉您的事情,只发生在我这六十七年生命中的二十四小时之内而已。我经常自我宽慰,甚至达到发疯的地步,我对自己说:要是一生中有那么一个瞬间干了点荒唐的事情,那也算不了什么,但是你摆脱不了我们用把握不定的概念称之为良心的东西。上次听您这样冷静客观地谈论昂里哀特事件,那时候,我心里就想:倘若我下定决心,向什么人无拘无束地谈谈我一生中的那一天,也许这毫无意义的追忆回想和没完没了的自我谴责就可到此结束。我若不是信奉英国国教,而是个天主教徒,我早已利用忏悔的机会说出这件隐瞒已久的事情,使之得到赦免——但是我们得不到这种安慰,所以我今天作出这一奇特的尝试,向您叙述一切,以求自我解脱。我知道,这一切非常古怪,可是您毫不迟疑地接受了我的建议,为此我向您表示感谢。
“从此时此刻起,我基本上认为我的生活已毫无意义,毫无用处。二十三年来和我朝夕相处情投意合的男人已经死去,孩子们并不需要我,我担心我的阴郁和忧伤会破坏他们的青春,我自己已无所祈求,也无所渴慕。我起先移居巴黎,由于百无聊赖,便去逛逛商店,参观参观博物馆;可是身边的这座城市和各种事物,我觉得异常陌生。我避开人们,我受不了他们见我身穿丧服,便彬彬有礼地向我投来表示惋惜的那种目光。我这几个月到处游荡,心情沉重,目不旁骛,这种吉普赛人似的流浪生涯究竟是如何度过的,我已无从再叙:我只知道,我常有只求速死了此残生的愿望,只是自己无力加速这渴望已久的事情。
“在我居孀的第二年,也就是在我四十二岁那年,我在三月末跑到蒙特卡洛,自己并不承认这是逃跑,是为了打发那已经变得毫无价值,而且无法消磨的时光。老实说,这是由于百无聊赖,由于心里感到空空洞洞,仿佛泛起一阵恶心,使人深受折磨,这种空洞的感觉至少要用小小的外界刺激来予以填补。我越是心如止水,我就越发感到有股强烈的力量把我推到那生活的陀螺转得最快的地方去:对于毫无生活经历的人来说,别人激烈的感情波动,依然是自己神经的经历,犹如看戏或听音乐。
“因此我也常去赌场,看到别人脸上欢天喜地或者惊愕万分的神色,像潮水似的涌来涌去,而我的内心则一直处于可怕的退潮状态,这倒对我是个刺激。再说我丈夫生前偶尔也喜欢到赌场去玩玩,但并不轻率任性。我是怀着某种并非故意的虔敬心情忠实地继续保持着他往日的种种习惯。就在那里开始了那二十四小时,它比任何赌博都更为激动人心,我的命运多年来一直为之困扰。
“他站在衣帽间,仆役把大衣拿给他。但是他的手臂已经不听使唤,于是那个巴结的仆役费了大劲帮他穿进袖子,就像帮助一个瘫痪病人。我看见他机械地把手伸进背心的口袋,想给仆役一点小费,可是手指头又空空地缩了回来。这时他似乎又突然回忆起了一切,神情窘迫,结结巴巴地向仆役说了句什么,又和先前一样,猛不丁地向前一冲,接着完全像个醉汉似的跌跌绊绊地走下赌场的台阶。那个仆役站在台阶上,目送了他一阵,脸上先是一副轻蔑的神气,然后才露出会心的微笑。
“这个场面是如此的震撼人心,我简直羞于在旁观看。我不由自主地把脸转开,很不好意思,像在剧院的舞台上那样观看别人的绝望——然后那莫名其妙的恐惧又突然推我向前。我迅速地让仆役把大衣递给我,脑子里也没有什么明确的想法,完全机械地,像是凭着一股冲动,我急急忙忙地跟着这个陌生人走进黑暗中去。”
C太太讲到这里,停顿了片刻。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我的对面,以她特有的平心静气、就事论事的神气几乎毫不间断地叙述着,只有内心早有准备,对发生的事情仔细整理过的人才会这样。现在她第一次住口,犹豫了一会儿,突然中止叙述,直接对我说道:
“我确信,无论是您还是任何一个目光清晰感觉灵敏的人都无法摆脱这种充满恐惧的好奇心,因为看到那个最多不过二十四岁的年轻人,步履艰难,犹如白发老人,脚步踉跄,犹如一个醉汉,全身骨头像被打断,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晃晃悠悠地从台阶蹭到马路边的露台上,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呢。他在那儿像个麻包似的扑通一下倒在一张长椅上,这个动作又使我浑身哆嗦地感到:这个人算完了,只有死人,或者一个全身肌肉都已丧失活力的人才会这样倒下。他的脑袋斜歪着,倒在长椅的靠背上,两只胳臂松软无力地垂在地上,在灯光摇曳的街灯射出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每个从旁路过的行人都会把他当作一个开枪自杀的人。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心里会突然涌出这样一个念头,但是它突然出现,生动具体得伸手可以摸到,真实得令人战栗,真实得使人害怕。——就这样,在这一秒钟里,我看见他在我面前,仿佛一个开枪自杀的人,我不由得确信他口袋里揣着一把手枪,明天人们会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这张长椅或别的长椅上,气息全无,鲜血淋漓,因为他倒下的样子完全像块石头掉进深渊,若不掉到地底,绝对不会停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人的身体会这样表现疲惫和绝望。
“可我还是没有勇气说一句话,做一件事。这整个后半夜我都会这样站着傻等,或者说不定最后会聪明起来,为了不给自己惹事,于是转身回家。我甚至相信,已经下定决心,让这可怜虫就这样无可奈何地躺在那里,但是一股极为强劲的外力作出了决定,使我无法再犹豫不决。原来这时下起雨来了。整个晚上海风吹个不停,把雨意浓重的厚厚春云聚在一起,人们心肺憋闷,都感到天压了下来,压得极低——突然雨点劈劈啪啪地打了下来,接着大雨滂沱。雨水被风驱赶,汇成沉重的雨柱,我不由自主地逃到一个售货亭的檐下避雨。尽管我打开了伞,那阵阵狂风依然把雨水吹到我的衣服上面。劈啪乱响的雨点沉重地打在地上,我的脸上、手上依然感到被雨点溅起的冷飕飕的尘土。
“然而——在这天上决口似的倾盆大雨的浇灌之下,那个可怜的家伙依然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事隔二十年,回忆起这番可怕的景象我至今还感到嗓子眼堵得厉害。雨水从屋檐滴落,流淌,城里传来汽车的轰鸣,左右两边都有翻起大衣领子的人在急急奔逃,凡是有生命的东西都在慌慌张张地奔跑逃窜,寻找躲雨的地方,无论是人还是野兽都对这狂风骤雨显得非常害怕——只有那边椅子上的这个人,这黑乎乎的一团动也不动。我方才已经跟您说过,这个人天生的有一种魔力,可以通过他的动作和姿态把他的每一种感情形象生动地表现出来。他就这样静坐不动,这样一动不动毫无感觉地坐在急风暴雨之中,似乎过度疲劳,都无法站起身来走动几步,去寻找一个避雨的屋顶,对于自己的生命完全采取无动于衷的态度。但是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把绝望,把彻头彻尾的自暴自弃,把真正的虽生犹死的状况表现得这样震撼人心。任何雕塑家,任何诗人,无论是米开朗琪罗,还是但丁,都从来没有像这个活生生的人那样让我如此动情如此揪心地感觉到这极端绝望的姿势,这人世间最深沉的苦难。此人听凭雨水浇淋,全身松软无力,过于疲惫,再也动弹不得,无法自我保护。
“这使我动心,我不能坐视不理。我猛地一下子冒着鞭笞一样使人肌肤生痛的暴雨跑了过去,摇晃椅子上淋得透湿的那个人。‘跟我来’,我拉住他的手臂。他那失神的眼睛艰难地向上直瞪。他似乎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可是并没听懂我说的话。‘跟我来’,我再一次拉拉他那湿漉漉的袖子,我简直要生气了。他慢慢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完全听人摆布。‘您要干吗?’他问道,我无言以对。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要把他带到哪儿去:只是别让他再被这冷雨浇淋,别让他由于极端绝望想要自杀似的毫无意义地坐在这里。我拽住他的胳臂不放,拉着这个完全丧失意志的人一直往前,走向售货亭。那里有条向前伸出的狭窄的屋檐,至少可以使他多少受到一些保护,免遭狂风暴雨的袭击。下一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只想把这人拉到干燥的地方去,拉到一角屋檐底下:以后的事情我当时想也没有想过。
“我们两个就这样并排站在窄窄的一条干燥的地方,背后是售货亭紧闭的墙,头上只有小小的一条屋檐,急雨下个不停,突然刮来的阵阵狂风不时狡猾地从屋檐下把凉飕飕的雨水吹到我们的衣服上和脸上。这种情况实在难以忍受。我总不能在这个浑身湿透的陌生男人身边老待下去。可是另一方面,既然把他拉到这里,总不能一句话也不说就干脆把他撂在那儿,怎么也得做点什么吧;我逐渐迫使自己头脑清晰地进行思索。我想最好叫辆马车送他回家,然后自己回家:到了明天他总会自己想办法的。于是我就问身边一动不动地站着的这个人,他直愣愣地凝视着风狂雨骤的黑夜:‘您住在哪儿?’
“‘我没有住处……我是今天傍晚才从尼斯来的……我那儿是没法去的。’
“最后一句话,我没有马上听懂。后来我才悟过来,此人把我当作……当作一个神女,这种女人夜里成群结队地在这赌场周围转来转去,希望从那些手气好的赌徒或者醉汉身上还能捞到几个钱。话说回来,你叫他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呢。因为现在,在我向您追诉这件事的时候,我才体会到我当时的处境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简直可说荒诞绝伦——你叫他对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呢,我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跟我一起走,这也的确不是淑女的行为。但是我并不是立即意识到这点。直到后来,我才渐渐悟到他对我这个人所产生的这个可怕的误会。然而已经为时太晚,否则我绝不会说出下面这几句话。我当时说道:‘那就到旅馆去要个房间好了。这儿您可不能再待下去了,您现在得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此刻我可是马上就感觉到他那可怕的误会了。因为他根本没有转过脸来,而是以某种嘲讽的神气表示拒绝:‘不,我不要房间,我什么也不需要了。你不必费劲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你可找错人了,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别担心钱,您跟我来!您不能老待在这儿,我会给您安排住处的。什么也不用操心,跟我来吧!’
“他转过头来,这时雨在我们身边沉闷地下个不停,檐口的积水哗哗地浇在我们脚边,我感到他在黑暗中第一次努力想要看清我的面孔。他的身体也似乎慢慢地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苏醒过来。
“‘那就随你的便吧。’他说道,表示让步,‘我什么都无所谓……说到底,干吗不去呢?咱们走吧。’我撑开伞,他走到我的身边,挽住我的胳臂。这种突如其来的亲昵状态我觉得很不舒服,我简直吃了一惊,吓得心脏也开始发颤。但是我没有勇气禁止他这样做;因为如果我现在把他推开,他就会掉进无底深渊。那么我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一切尝试,全都白费。我们又退回几步,向赌场走去。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我迅速地思考一下,最好给他找家饭店,塞点钱给他,让他在那儿过夜,明天可以回家;我没再想到其他什么。一辆辆马车急匆匆地驰到赌场门前,我叫住一辆,我们坐进车里。马车夫问我到哪儿去,——起先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可我突然想起我身旁的这个浑身湿透,衣服滴水的人,高级饭店是一家也住不进去的——另一方面,我也的确涉世不深,根本没有想到会引起胡乱猜疑,就冲着马车夫叫道:‘哪家普通旅馆都行!’
“马车夫漠不关心,他自己也被大雨淋得湿透,就驱马向前。我身旁这个陌生人一言不发。车轮隆隆直响,雨水强劲地猛击车窗的玻璃:在这黑洞洞的,没有灯光,像棺材一样的方形车厢里,我仿佛觉得是在运送一具尸体。我竭力思索,想找出一句什么话来冲淡这默默相处的奇怪恐怖的气氛,可是我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几分钟以后马车停住,我先下车,付钱给车夫,同时那个人仿佛瞌睡懵懂地下车把车门关上。我们这就站在一家陌生小旅馆的门前,上面伸出一个穹形玻璃屋檐,使一小块地方免遭雨水袭击。四周不停地下雨,单调得使人心烦,把密不透风的黑夜切成丝丝缕缕。
“这个陌生人站立不住,身不由己地靠在墙上。他那湿透的帽子和揉皱的衣服一个劲地滴水。他站在那儿,活像一个刚从河里捞上来的几乎淹死的人,神志还很昏迷。他靠着的那一小块墙上,有一小股水往下流淌。可是他一点也不使劲抖一抖身上的衣服,脱下帽子来摔一摔,水滴从他的帽子上一个劲地顺着额头和脸直往下淌。他完全无动于衷地站着。我没法跟您说,这种万念俱灰的样子是多么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神。
“现在得有所行动。我从口袋里掏了钱来:‘这儿有一百法郎,’我说道,‘您在这儿要间房间,明天乘车回尼斯去。’
“他不胜惊讶地抬起头来。‘我在赌场里观察了您半天,’我发现他有些迟疑,便催促他,‘我知道您把钱都输光了。我担心,您正想去干什么傻事。接受人家的帮助并不丢脸……喏,您拿去吧!’
“可是他把我的手推开,我没想到,他会断然拒绝。‘您是个好人,’他说道,‘可是别糟蹋您的钱了。我已经无可救药。这一夜我睡不睡完全无关紧要,反正明天一切都要完蛋。我是无药可救的了。’
“‘不,您一定得拿去。’我逼着他。‘明天您的想法就会改变。现在您先进去,好好睡一觉,忘记一切。大白天事情就会是另外的样子。’
“我又一次把钱塞给他,他几乎是态度激烈地把我的手推开,‘别这样,’他闷声闷气地重复道,‘这毫无意义。我宁可在外面了结,免得在这儿把人家的房间沾上血污。一百个法郎救不了我,一千个法郎也没用。明天我又会拿着这最后几个法郎走进赌场,不把一切输个精光,我是不会罢手的。何必重头再来一次呢,我已经受够了。’
“您没法估量这阴沉的语气如何深深地刺进我的灵魂,可是请您设想一下:离开你不过两英寸远站着一个头脑清醒的年轻人,他活着,在呼吸,你很清楚,如果不竭尽全力,不出两小时,这个有思想、会说话、能呼吸的人,就会变成一具死尸。我心里说不出的生气,冒火,一心只想战胜他这毫无意义的抗拒。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别再说这些傻话了!现在您给我进去,租个房间,明天一早我来送您上火车。您必须离开这里,明天必须乘车回家。我要不亲自看见您拿着车票乘上火车,我决不罢休。年纪轻轻,不该因为输了几百法郎或者上千法郎就不想活了。这是怯懦,是一时愤怒懊恼造成的,是愚蠢的歇斯底里发作,明天您自己会觉得我是有道理的!’
“‘明天!’他着重地重复了一遍,口气阴郁得出奇,而且带有嘲讽的神气。‘明天!但愿您知道我明天会在哪儿!倘若我自己能知道就好了,我自己还真的有点想知道这事呢。不,您回家去吧,我的宝贝,别瞎操心,别白扔钱了!’
“可是我不再让步。我似乎中了邪着了魔,我使劲抓住他的手,把钞票塞进他的手里。‘拿着这钱,马上进去!’说着毅然决然地走过去拉响门铃。“好了,现在我已经拉过门铃了。门房马上就来,您进去躺下睡觉。明早九点我在这儿门口等您,立即送您上火车。其他的事情您不用担心,我会把必要的事情全都办好的,让您一直回到家里。现在您立刻上床美美地睡上一觉,什么也不要去想!’
“这一瞬间门里钥匙咯嘞一响,门房打开大门。
“‘来吧!’他突然说道,声音生硬坚定,含有怒气。我感到我的手腕被他用手指紧紧握住。我吓了一跳……吓得灵魂出窍,浑身瘫软,仿佛遭到电击,我的脑子都吓糊涂了……我想挣扎,想挣脱他的手指,可是我的意志已经麻木……我……您能理解……我……门房站在那里等着,神气极不耐烦,在这门房面前,我羞于和一个陌生人拉拉扯扯,争来争去。这样……就这样一下子我也站在旅馆里面了;我想说,想说点什么,可是嗓子堵住了……他的手沉重地压在我的胳臂上,不容我违抗……我模模糊糊地感到我不知不觉地被这只手拉上了楼梯……钥匙咯嘞一响……突然我和这个陌生人就单独待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知是哪家旅馆,我到今天还不知道这家旅馆的名字。”
C太太这时又停止讲述,突然站了起来,嗓子似乎有些不太听她使唤。她走到窗前,默默地向窗外看了几分钟,或许只是把额头靠在冰冷的窗玻璃上。我没有勇气去仔细地看她,因为观察一位情绪激动的老太太,我会感到非常难堪。所以我静静地坐着,不提问题,也不作声,只是等她以不疾不徐的脚步走回来,在我对面坐下。
“是不是我的动作声音太响?是不是我不由自主地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是突然间,那个沉睡的人睁开眼睛,我大吃一惊,直往后退。他惊讶地环顾四周,——就像方才我自己那样——他也似乎从没有尽头的深渊和令人迷惘的混乱中艰难地爬了出来。他的目光非常费劲地扫视一下这间从未见过的陌生房间,然后不胜惊讶地落在我的身上。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或者开始回忆,我已经稳住心神。我不容他说话,不让他提问或表示亲昵,昨天、昨夜的事不得再重新发生,对此不作任何解释也不进行任何讨论。
“‘我现在得走了,’我很快地对他说,‘您待在这儿,穿上衣服。十二点钟我在赌场门口和您碰头:我将在那儿安排好其他一切。’
“他还来不及回答,我就一溜烟地逃了出去,就为了别再看到那个房间,我头也不回地跑出旅馆,我既不知道这旅馆的名字,也同样不知道和我共度一夜的那个陌生人的姓名。”
C太太停止她的叙述片刻。她声音里的一切紧张、痛苦均已消失,宛如一辆马车费尽艰辛爬上山去,然后从已经攀登的高峰轻松迅速地驰向山谷,现在她就以轻快的语气飞速继续报导下去:
“当然,现在亲自去和他见面,这还需要勇气,因为昨天的一切都发生在黑暗之中,发生在一阵旋风之中,就仿佛两块石头为山洪冲下,突然碰在一起;我们两人面对面几乎并不相识,我甚至都没把握那个陌生人是否还认得出我。昨天——事属偶然,是两个人一时昏头纵情陶醉恣意疯狂,今天却有必要比昨天更公开地向他显出我的真相,因为我现在不得不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向他迎面走去,把我这个人,这张脸展现在他眼前。
“但是在他的那番忏悔中有另外一点使我大吃一惊,那就是他眼睛里的那股热病似的光芒。当他谈到赌博的激情时,这光芒使他脸上的神经像触电似的抽动。单单这么复述一遍,他就兴奋起来,他那表情生动的脸把每一种紧张情绪都再现出来,清晰得令人害怕,时而充满欢乐,时而痛苦万状。他的手,这双奇妙的手,骨骼纤细,神经过敏,又变得和猛兽一样,活像在赌台上,时而追捕,时而逃窜。我看见他叙述时,这双手从手腕起突然颤抖不已,手指使劲弯曲,握成拳头,然后猛地松开,又重新绞成一团。讲到他偷耳环时,这双手(我不由自主地浑身一哆嗦)闪电似的往前一窜,做了一个迅速偷窃的动作:我简直好像看见他的手指疯狂扑向那件首饰,急忙把它紧握在手掌里。我怀着一种无名的惊恐,清楚看到,此人中毒太深,他那嗜赌的激情已把他周身血液直到最后一滴全都毒害。
“只有这一点是他叙述过程中使我心惊胆战无比震惊的:一个头脑清晰,天性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竟然这样可怜地受制于一种荒唐的激情。于是我认为我的首要责任乃是亲切地说服我的这个萍水相逢的被保护人,他必须立即离开蒙特卡洛,这里的诱惑最为危险,他必须今天就回到家里,趁耳环遗失尚未被人觉察,他的前程尚未永远断送。我答应给他路费,给他赎取首饰的钱。条件是:他今天就得动身,他得凭自己的名誉向我起誓,再也不碰一张纸牌,或者进行任何赌博。
“他兴高采烈地点点头。这个年轻人来到这里,似乎现在才发现大自然,开始欣赏它的景色。在此之前,只看见空气污浊的赌场大厅,弥漫着蒸气和汗臭,挤满了丑陋、变形的人群,和一个粗暴灰暗喧闹不已的大海。可是现在阳光普照的海滩宛如一把硕大无朋的扇子张开在我们面前,纵目远眺,从一端移到另一端,一望无际,令人倍感欣喜。我们乘坐马车徐徐前进(那时还没有汽车),沿着那条风光绮丽的道路,途经许多别墅,遇见不少游客,一幢幢别墅掩映在翠绿的五针松树丛中,驰过这样的别墅,就会上百次的涌现这样一个隐秘的愿望:但愿能住在这里,宁静无扰,心满意足,远离尘嚣!
“我这一生中可曾有过比那一小时更幸福的时光?我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坐在我身旁,昨天他还陷入死亡和灾难之中,现在正惊愕地望着太阳泻下的白光,若干年的岁月似乎从他身上消逝,他仿佛又变成一个孩子,一个醉心于嬉戏的俊美男孩,睁着一双喜极而狂,可又充满敬畏的眼睛。在他身上最使我心醉的乃是他那体贴入微的柔情:马车爬上陡坡,马儿拉车费劲,他便灵巧地跳下车去,到后面帮着推车。我要是提到一朵花的名字,或指一指路边的一朵花,他就奔过去把它摘来。被昨天的雨水引出来的一只小乌龟正艰难地在路上爬行,他就把它拣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回绿草丛中,不让后面驰来的马车把它碾碎。与此同时,他兴高采烈地讲述最逗乐最优美的事情:我相信,这种笑声对他是一种拯救,因为他心里突然充满喜悦,心情无比陶醉,若不开怀大笑,非得引吭高歌,纵身雀跃或者大干疯事不可。
“我们走出教堂,回到这五月艳阳天晶莹明亮灿烂辉煌的阳光中去:我觉得世界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更美好。我们又继续乘车缓缓地沿着山坡上的道路行驶两小时,美妙景色尽收眼底,峰回路转,展现新的景色。可是我们不再说话。在这样奔放地表达过感情之后,每句话都只会冲淡情绪。偶然和他的目光相遇,我都不得不害臊地把我的目光移开:看见我自己创造的奇迹,我心里受到的震撼实在过于强烈。
“他凝视着我,眼睛湿润,闪着感动的光芒,有一瞬我以为,他想说什么,有一瞬我觉得,他想挨近我。可是接着他突然又一次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离开了房间。”
“我答应过您,绝对坦率真诚。我现在发现,发这个誓是多么必要。因为此刻我强迫自己第一次有条不紊地把那一小时的整个过程描述一番,寻找明确的语言来形容当时还绞成一团乱麻似的感情时,我当时并不明白,或者只是不愿明白的很多事情,我到现在才懂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要冷酷而坚决地把真相说给我自己听,也说给您听:当时,在那个年轻人离开房间,我独自一人在屋里留下那一秒钟,我——仿佛感到一阵晕眩——胸口似乎挨了人家重重的一击:不晓得什么东西给了我致命的痛楚,但是我那被保护人的充满敬意的态度如此动人,怎么会使我这样痛苦这样伤心,我当时并不知道,或者我也并不想知道。
“可是现在,我强迫自己冷酷地,有条不紊地把一切往事像与我无关的事情一样从我心里倾吐出来,有您作证,容不得我隐瞒,容不得令人羞愧的感情胆怯地东躲西藏,今天,我才清楚地知道:当时使我如此痛苦的,乃是失望……我失望的是,……那个年轻人这样听话地走了……他丝毫也不曾设法留住我,跟我待在一起……我刚刚试图让他动身回家,他就谦卑地、非常尊敬地表示驯从……而不是想法把我搂在怀里……他仅仅把我当作一个在他生活道路上出现的圣女来表示尊敬……而没有感觉到我是一个女人。
“这样我就先到赌场大厅去,寻找他在那儿坐过的那张椅子,在许多只手当中想象出他的一双手来。我走了进去,我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他的地方,是第二间屋左边的那张赌台,他的每一个姿势我还历历在目:我就是像个梦游者似的闭上眼睛,伸出双手,也会找到他的座位。我于是走了进去,径直穿过大厅。我刚从门口把目光转向那纷乱的人群……我觉得发生了一件稀奇的事情,就在我梦想中他所在的那个位子上,那里坐着——这是热病造成的幻觉吧!……他,的确是他……是他……是的……正像我方才在梦想中看到的那样……正像昨天那样,他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弹子,脸色像幽灵一样苍白……但这是他……他……他,不会看错……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简直要大声喊叫起来。但是我控制住了因为无谓的幻觉而产生的惊恐,紧紧闭上双眼,‘你疯了……你在做梦……你在发烧。’我对我自己说,‘这是不可能的,你产生了幻觉……他在半小时前已经离开这里坐车走了。’然后我才把眼睛又重新睁开。但是可怕极了:他依然坐在那里,恰好和先前一样。真的是他,不会看错……即使在一百万只手当中,我也能认出这双手来……不,我没有做梦,这的的确确是他。他没有遵守向我发的誓言,没有乘车离去。这个疯子坐在那儿,把我给他当路费的钱,带到这绿呢桌旁,沉湎于激情之中,完全忘记自我地在这里赌博,而我却无比绝望地为他而心摧肠断。
“我们两个就这样相隔两米各自呼吸着,我凝视着他,而他却丝毫也没有注意到我。他不看我,他谁也不看,他的目光只是滑向钱,只是随着滚回来的弹子惶惑不安地闪动着,他所有的感官全都囚禁在这一个疯狂的绿色圈子里,在那里串来串去。对于这个赌瘾大发的人来说,整个世界,整个人类都溶解在这块绷紧了绿呢的四方形中。我知道,我哪怕在这里一连站上几个小时,他也绝不会意识到我的存在。
“但是我已无法再忍受下去,我突然下定决心,绕着赌台走到他背后,用手抓住他的肩膀。他抬起头来,目光闪烁不定,有一秒钟之久,他那玻璃一样的眼珠陌生地望着我,活像一个被人费力地从梦中摇醒的醉汉,目光还依然昏昏沉沉地蒸腾着发自内心的烟雾。然后,他似乎认出了我,他的嘴角颤抖着往上一咧,他喜形于色地仰望着我,用一种慌乱神秘的亲热劲结结巴巴地低声说道:‘手气很好……我一进来,看见他在这儿,马上就知道……我马上就知道了……’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只发现,他赌得都陶醉了。这个疯子已经忘记了一切,忘了他的誓言,忘了他的约会,忘记了我,忘记了整个世界。但是即使在他着迷发疯的时候,他那狂喜的神情依然使我那样着迷,我不由自主地顺着他说的话,不胜惊讶地问道,到底是谁在这儿。
“‘那儿,那个独臂的俄国老将军。’他悄声说道,完全凑到我的身边,不让别人偷听到这个具有魔力的秘密。‘那儿,就是那个长着白色络腮胡子的人,他背后还站着一个用人。他老是赢钱,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准有一套诀窍,我现在老跟着他下注……他昨天也老啰……只不过我犯了个错误,昨天在他走了以后,还接着赌……这是我的错……他昨天大概赢了两万法郎……他今天也是每次必赢……我现在老跟着他下注……现在……’
“他说了一半,突然住口,因为管台子的人大叫一声:‘Faitesvotrejeu!’他已经把目光移开,死盯着那个座位。那个白胡子的俄国人神气十足,非常潇洒地坐在那里,先从容不迫地拿起一枚金币,然后犹豫不决地又拿起第二枚金币一齐放在第四格里。我面前的这双迫不及待的手立即伸进那堆钱,抓起一大把金币,扔到同一个格子里。一分钟后,管台子的人叫道:‘零’,用筢杆一抡,把桌上的钱全部扫光。他望着那些奔流而去的钱,像是在看一个奇迹。您以为,他这时会回过头来看我一眼?不,他早已把我忘得干干净净,我已经完全从他的生活中沉没,消失,彻底退出。他无比紧张的目光只死盯着那位俄国将军,那人漫不经心的又把两枚金币捏在手里,犹豫不决,看押在哪个数目字上。
“我无法向您形容我当时的气恼和绝望。但是请您设想一下我的感情:我为他抛弃了全部生活,可我对他来说,只相当于一只苍蝇,懒洋洋地把手轻轻一挥就能赶走。我又感到一阵愤怒。我使劲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臂,他吓了一跳。
“‘马上站起来!’我向他轻声耳语,但口气却是在下命令,‘想一想,您今天在教堂里发的什么誓言,您真是个背弃誓言卑鄙无耻的家伙!’
“他凝视着我,一脸惶恐,脸色苍白。眼里突然流露出可怜的神气,活像一只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不住地颤抖。他似乎一下子记起了一切业已忘怀的事情,仿佛对自己也感到一种恐惧。
“‘好……好……’他结结巴巴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好……我就来,请您原谅……’
“这时他的手已把所有的钱全都揽在一起,起初动作快捷迅猛,猛地一振,似乎在振作精神,接着,渐渐地变得越来越有气无力,仿佛遇到一股逆流又冲了回来。他的目光重新落在刚刚下注的俄国将军身上。
“‘请再等一等……’他飞快地把五枚金币扔在俄国人下注的那一格里……‘只赌这一把……我向您发誓,我马上就来……只赌这一把……只还……,
“他的声音又消失了。弹子开始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个着了魔的人,摆脱了我,也摆脱了他自己,轮盘旋转不已,小弹子在木槽里滚动跳跃,他也跟着滚进了光滑的木槽。管台子的人又叫了起来,筢杆又把他的五枚金币扒走,他又输了。可是他没有转过头来,他忘了我,忘了誓言,也忘了他在一分钟前跟我说的话。他那双贪婪的手已经又痉挛地伸向那越来越小的钱堆,他那双如醉如狂的眼睛闪闪发光,只是死盯着那块吸引他意志的磁铁,死盯着对面那个会给他带来好运的赌客。
“我的耐心已到极限。我再一次摇撼他,但这次摇得非常使劲,‘马上站起来!马上!……您说过只赌一把……’
“可是这时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猛地转过身来看着我,可是那张脸已不再有谦卑恭顺惶恐慌乱的神情,而是一个疯子的脸,他怒容满面,眼睛冒火,嘴唇气得不住地颤抖,‘您别烦我!’他冲着我大吼,‘滚开!您给我带来晦气,每次您在这儿,我就输!昨天您让我输了钱,今天又是这样,您给我走开!’
“我一霎时愣住了,可是他一发疯,我也怒不可遏。
“‘我给你带来晦气?’我对他喊道,‘你这个骗子,你这个小偷,你向我发誓……’可是我说不下去了,因为这个中了邪的家伙从座位上直跳起来,猛地把我推开,根本不顾身边引起的混乱,‘您别打扰我!’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嚷道。
“‘您不是我的监护人,……去,去……把您的钱拿去。’他把好几张一百法郎的钞票向我扔过来,‘现在您别再烦我了!’
“他像个着了魔的人,非常大声地把这些话吼了出来,丝毫不顾身旁有上百个人围着,大家瞪眼望着,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讪笑不已。从隔壁大厅里也有些好奇的人挤了过来。我仿佛觉得身上的衣服被人剥光,一丝不挂地站在这些好奇的人群面前……‘Silence,Madame,s’ilvousplat!’管台子的人粗暴地大声叫道,一面用筢杆敲着桌子。这句话,冲着我,这个下贱东西的这句话是冲着我说的。我受到凌辱,满面羞惭,站在这些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好奇之徒面前,活像一个妓女,人家把钱向她劈头盖脸地扔了过去。两三百只放肆无礼的眼睛直盯着我的脸。我低着头直往后躲,把目光移向旁边,避开这盆装满侮辱、羞耻的脏水。这时我的目光忽然正对着两只惊骇万状的眼睛,像利刃一样锋利,这是我的表姐。她失魂落魄地看着我,大张着嘴,像是大吃一惊,把一只手高高举起。
“这番景象深深印在我的心里:趁她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还没有从惊愕中缓过神来,我立即冲出大厅:我的力气只够让我冲到那把长椅上,就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天晚上倒在上面的那把长椅。我也同样毫无力气,精疲力竭,彻底崩溃地倒在那张坚硬、无情的木头椅子上。
“后来我漫无目的地又前往一座法国小城。那里我无人认识,因为一种幻想纠缠着我,我总觉得每个人看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我的耻辱,我的变化。我深深地感到被人出卖被人玷污,直到灵魂深处。有时候我清晨醒来躺在床上,心里会惊恐万状,害怕睁开眼睛,对那天夜里的回忆又会向我击来:我突然在一个半裸的陌生人身旁醒来,于是我会和当时一样,一心只想立即死去。
“现在您大概可以懂得,为什么我会突然和您谈起我自己的命运来。您为昂里哀特太太辩护,热情洋溢地宣称,二十四小时完全可能决定一个女人的命运,我当时觉得这指的是我:我感谢您,因为我第一次感到我的行动为别人所认同。这时我心想:能够爽爽快快地把心里话倾吐出来,也许会消除压抑人的那道最后的魔障和永远不能释怀的这块心病,这样我明天也许又可以前往蒙特卡洛,踏进曾和我命运相遇的同一座赌场大厅,而不再对他,也不再对我自己怀有任何怨恨。那时,压迫我灵魂的一块石头就会滚落,沉重地压在往事之上,使之不再复活。我能把一切说给您听,对我真有好处。我现在轻松多了,几乎感到心里快活……我为此感谢您。”
说完这几句话,她突然站起身来,我感到,她已叙述完毕。我有些尴尬,想找一句合适的话说,可是她想必感觉到我的为难,连忙把手一挥。
“不,您什么也别说……我不想要您给我什么回答或者对我说什么……我感谢您认真地听我说话,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对面,伸手和我握别。我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她的脸。这位老妇人这样慈祥,同时又稍带羞怯地站在我的面前。我觉得她的脸奇妙感人。突然间她的两颊泛起一阵红晕,直升到她的白发,不知这是往日激情的反射,还是心情慌乱的结果。
她站在那里活像一个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像新娘一样慌乱,自己的坦白使她羞怯。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动。我迫切想要用一句话向她表示我对她的敬畏之情,可是我的咽喉梗塞,说不出话。于是我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吻了吻她那枯萎的像秋叶似的微微颤抖的手。